事实上,入云龙远不及荧幕中演绎的那般英俊潇洒,他的皮肤很糙,肤色也很深;他的脸型太硬,就像一块被风吹皱了的石头。因为长时间于旷野中奔波的缘故,他的眼神略略带一点儿僵,看人时总像在死盯着,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至于他的性子,更与荧幕上那个智勇双全的家伙大相径庭。执拗,敏感,甚至还有一点点儿鲁莽。唯一沒有被编剧写错的是,他很骄傲。骄傲得就像一头飞在云端的天鹅,宁可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也不能容忍羽毛上有半点泥污。
而那时候的张松龄,连共青团员都不是,更谈不上什么信仰坚定。他甚至连喇嘛沟游击队的大门都不想进,在那达慕大会结束之后的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向斯琴郡主告辞,抢在红胡子拉自己入伙之前跑得远远的,以免真的到了把话说开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尴尬。
他之所以急着跟斯琴等人告别,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扎嘎尔王爷的特使已经打道回府了,如果现在就启程去追的话,也许在半路上还能将此人堵住。在整个那达慕大会期间,此人曾经有意无意地帮助了张松龄好几回,同时也在有意无意之间,给张松龄找了很多麻烦。如果不将此人的真实身份弄个水落石出的话,张松龄心里头会觉得非常不踏实!
但是,这两个告别的理由,都不能宣之于口。所以张松龄选了第三个,推说自己家中有事情需要处理,得尽早返回中原去。谁料还沒等他将一番瞎话说完整,乌旗叶特右旗的女主人斯琴已经变了脸色,上前一步挡住屋门,沉声追问道:“恩公莫非是嫌我的酒不够淳么?还是我的羊肉不够鲜嫩?!”
“是啊,是我们两个招待得不尽心么,还是王府中有人得罪了你?!”斯琴的一对双胞胎侍女,荷叶与青莲也抢上前,像两只愤怒的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质问。“你尽管把原因说出來,让郡主替你讨还公道!”
“不是,不是!郡主殿下误会了!”张松龄被问得好生尴尬,连忙出言否认。
“那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斯琴的脸色稍霁,却依旧不肯让开出门的道路,“难道是怕日本鬼子找上门來,我会把你给交出去?!”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口里那边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所以得抓紧时间返回去。”张松龄知道自己无意间又犯了人家的规矩,一边摇头,一边将手指向赵天龙,“不信你们问他!我來这里之前就跟他说过,帮你打发了白音,然后就马上离开!”
赵天龙心里头也不希望这么快就跟好朋友分别,所以先前一直抱着膀子在旁边偷偷看热闹。此刻见张松龄将皮球踢向了自己,耸了耸肩,不情不愿地帮腔,“他是跟我说过,要回口里那边去找他原來的老队伍。不过我听洪爷说,他原來的队伍已经被日本鬼子给打残了,此刻根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休整呢!所以呢,我觉得早走几天,晚走几天,其实沒啥关系!”
“你……!”张松龄沒想到入云龙居然重色轻友到了如此地步,直气得两眼冒火,“你当时还跟我说要一道去投军谋出身呢,还打算不打算去了?!”
答案是明摆着的。赵天龙红着脸,偷偷地看了一眼斯琴,有些惭愧地回应,“这不,这不事情有了变化了么?反正也是打小鬼子,在哪还不都一样?!我已经跟斯琴商量过了,等忙完了这几天,就上喇嘛沟去投奔洪,投奔游击队。相信王队长不会把我往门外撵!”
岂止不会往外撵,相信红胡子会倒拖着鞋子一直迎到山脚下來!张松龄早就猜到入云龙会做如此选择,心里偷偷地嘀咕。
入云龙本领高强,侠名远播,对黑石寨周围的地形地貌又了如指掌。红胡子得到他,简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而借助喇嘛沟游击队的名号,入云龙也可以降低许多与斯琴继续相处下去的阻力。毕竟斯琴身边那些宿老们反对二人在一起的主要理由之一就是入云龙的马贼身份。喇嘛沟游击队虽然是日本鬼子的眼中钉,却也算南方国民政府的人,无论如何都跟马贼扯不上关系。
只是如此一來,兄弟两个日后再相见恐怕就难了。即便还有机会,也难说彼此之间是朋友还是敌人。想到这一层,张松龄心里头未免有些黯然,轻轻叹了口气的,低声说道:“王队长是个豪杰,相信他那里肯定容得下你。但你自己也得多注意,毕竟军队里头规矩多,不像你原來一样,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主,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那是!兄弟你放心,我自己心里头有准备!”虽然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二十几天,入云龙却非常珍惜跟张松龄之间的这段友谊,也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斯琴刚才沒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在王府这里多住几天,好好招待你一下。毕竟前几天她都忙着应付其他客人,难免会有怠慢的地方。我们蒙古人如果连救命恩人都怠慢的话,就等同于往自家祖宗灵牌上泼脏水,早晚会遭到佛祖的惩罚!”
“我真的不知道有这规矩。我是看到那个王爷的特使已经走了,才……!”张松龄摆摆手,低声解释。
“我知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赵天龙迅速打断,“斯琴刚才也沒有怪你的意思。说真的,我很希望你留下來!你们那个蒋总统不像是个明主,不值得你替他卖命!老窝都被日本人给抄了,他现在连战书都沒敢下!“
“我不是替他一个人卖命!”张松龄登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就像被人反复抽了几十记耳光一般难受。丧城失地,屡战屡败,这些事情都可以解释。毕竟敌我实力相差悬殊,以往那些败仗输得虽然很难看,却也有情可原。但中央政府至今还沒跟日本人宣战这件事,却怎么洗都洗不出亮色來。从“七七事变”到现在,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有余。若是从“九一八事变”开始算起,战争就已经进行了整整七个年头!
见张松龄好像有所动摇,入云龙继续趁热打铁,“你不也跟我说过么?你们老二十六路一直打得非常艰苦,却一直被老蒋当前窝的孩子看待,迟迟得不到补充。而他的那些嫡系部队,即便打得再烂,也始终被优先照顾,要人给人,要枪给枪!”
类似的牢骚,张松龄的确曾经跟入云龙发过。但抱怨归抱怨,他却从沒想过改换门庭。**的队伍里,同样有让他看不顺眼的地方。况且**的队伍一直是在敌后小打小闹,远不如在老二十六路军里头,面对面跟鬼子死磕快意。
“留下來,我让你做我的梅林。把整个右旗的队伍都交给你训练。等咱们翅膀硬了,就马上跟小鬼子翻脸!”还沒等他想清楚该怎么跟入云龙说明白自己的真实想法,斯琴已经迫不及待,先向外看了看,然后大声提议。
“这----!”张松龄不知道怎样拒绝才能避免更多的误会,皱着眉头沉吟。
与小王爷白音,镇国公保力格等人一样,斯琴麾下也有一伙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私兵。规模大约在一百人上下,个个都是精壮小伙。只是训练得很不得法,所以战斗力非常一般。如果按照老二十六路特务团培养新兵的模式重新锻造一番的话,相信用不了太长时间,就可以让这支队伍脱胎换骨。
但凭着乌旗叶特右旗的百十名骑兵,很难在草原上翻起什么浪花來。况且张松龄也不认为自己能掌控得住斯琴的私兵。毕竟斯琴麾下还有很多老人在盯着这支队伍,而自己又是远道而來的汉家伢子,连一句蒙古话都不会说。
“如果你留下來,我就把荷叶嫁给你!”见张松龄始终不肯给自己一句爽快话,斯琴毅然决定投入更多的筹码,“如果你想把她们姐俩都要了,我也可以考虑。只要你肯留下來帮我!”
“郡主----”双胞胎姐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拖着长长地抗议声逃出屋外。却不肯跑得太远,躲在院子里的一块太湖石后,探头探脑地看张松龄的反应。
“郡主殿下误会了,真的误会了!”张松龄窘得满头大汗,一边摆手,一边努力解释,“我,我不留下,还有其他原因。毕竟我是老二十六路特务团出來的,不能辜负了老二十六路的培养之恩!”
“可老二十六路已经打散架了。你回去之后,也改变不了什么。说不定连口气都沒等喘匀,又被老蒋赶到阵地上去做炮灰!”急于将好朋友留下,入云龙有些口不择言。
张松龄立刻如同被触了逆鳞般,回过头,对入云龙怒目而视,“那也好过了留在游击队!游击队根本成不了事!趁鬼子将重点攻击目标放在武汉那边,还能折腾出点儿动静。一旦鬼子把目光从南方收回來,开始着手清理地方上的反抗者。我看不到游击队有任何活路!”
越说,他的思路越清晰,越说,他的语气也越沉重,“我不否认红胡子是个人物,也不否认游击队敢跟鬼子拼命。可他们毕竟太弱小了,即便有你这样的高手加入,有斯琴郡主暗中帮忙,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了他们实力孱弱地现状。他们沒有足够的重机枪,沒有火炮,沒有足够的子弹,甚至连粮食供应都成问題……”
“可他们有人心!”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插了进來,硬生生将张松龄的话头掐断。蒙古郡主斯琴侧开身体,让出道路,两只眼睛里头怒火跳动,“你对我有恩,我不能知恩不报。但我不想听你再说游击队的任何坏话。荷叶,青莲,去替张兄弟准备干粮,咱们吃完午饭就送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