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与地(十)

张松龄吃了一路干粮,的确也有些腻了,听乌云起说得热情,用目光征询了老杨的意见之后,便欣然答应了下來。

一行人跟着乌云起沿着河畔竞直向东,又走了二三十里的样子,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突然间,有个被木栅栏遮挡起來的毡包群,就出现在了眼前。

“呜呜,,呜呜,,呜呜——”发现有大批骑兵突然杀到了自家门口,毡包群中,立刻响起了凄厉的牛角号声,紧跟着,百余名身材粗壮的蒙古汉子,或举着叉子枪,或拎着钢刀,在一名身穿暗红色布袍,头上带满了银铃铛的白发老者带领下,蜂涌而出,在栅栏门口迎着乌云起等人遥遥地排出一字长蛇阵,随时准备跟不速之客拼命。

“甘珠扎布,你难道真得老得眼睛都瞎了么,连我都认不出來,。”根本不在乎对面一众蒙古汉子所表现出來的敌意,乌云起策马上前,大笑着张开双臂,“两年前经过这里,我跟你用银牛角喝过酒,把你灌得在火堆旁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你要是这样还沒记住我,那些酒,可就不知道喝到谁的肚子里去了。”

他中气很足,先用蒙古话说了一遍,然后又用汉语大声重复,对面身穿暗红色布袍的老者听见了,立刻翻身跳下马背,以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速度向前跑了数步,一把拉住了客人的马缰绳,“乌云起,乌云起兄弟,真的是你么,甘珠扎布这两年,好几次做梦都在和你开怀畅饮。”

“当然是我。”乌云起大笑着跳下坐骑,双手将老者抱住,轻轻拍打,“我走路走累了,突然想找个放心的地方歇歇脚,然后就想起了你。”

“有兄弟在累了时,第一个想到我,那是甘珠扎布的荣幸,也是所有兀和台人的荣幸。”身穿暗红色布袍的老者用力抱了抱乌云起,随即后退数步,把手按在胸口处,深深地弯下了腰,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发出邀请,“快请进,我的兄弟,还有我兄弟的兄弟,只要走进兀和台人的毡包,多大的风雪,都不会再吹到你们的身上。”

“我和我的兄弟,将永远记得兀和台人的盛情。”乌云起也把手按在胸口,深深向对方鞠躬,然后直起腰來,扭头冲已经看得两眼发直的张松龄等人招呼,“走吧,带上对兀和台人的祝福,带上对长生天的感激,这里,今晚就是咱们可以放心睡觉的地方。”

说罢,与甘珠扎布两个肩膀并着肩膀,带头走向了毡包群,先前全身戒备的蒙古汉子们,则纷纷将武器背到肩膀上,沿着栅栏门,用身体组成一条甬道,替贵客们遮挡草原上寒风。

见蒙古汉子们如此热情,张松龄也带着一众学子和骑兵们跳下了坐骑,跟在乌云起和甘珠扎布两个身后,徒步走向了毡包群。

整整一个连的骑兵,登时令木栅栏内的空间显得有些拥挤了,不过这半点儿也难不住此间的头领甘珠扎布,只见他扯开嗓子,大声嚷嚷了几句,立刻,从毡包内又走出了两波身穿盛装的蒙古女子,第一波只管先将客人的马接过去,带到栅栏后方洗刷整饬,饮水喂料,另外一波,则唱着歌上前,依次向客人们发出邀请。

军分区的战士们哪里见到过如此景象,一个个红着脸,额头冒汗,求救般将目光转向乌云起,请他替大伙拿主意,后者见此,免不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才用力挥了下胳膊,大声解释道:“她们邀请谁,谁就尽管跟着去,这是兀和台人的规矩,男的只负责跟天气、野兽和敌人作战,毡包内的事情,则全由女人來管。”

这句话,他全是用汉语说的,众骑兵们闻听,先是愣了愣,然后便半推半就,被女子们分头领走了,说來也怪,那些盛装女子虽然只是第一次和大伙见面,却能敏锐地区分出客人们之间的差别,领到最后,只把乌云起、张松龄、连长老杨以及所有学生们给剩了下來。

“最尊贵的客人,要留给部落的大头领。”怕张松龄等人不适应,乌云起抢先替此间主人解释,然后带领这大伙,继续跟着甘珠扎布,走向栅栏内最大,上面装饰物品也最多的一座毡包。

宾主双方进了门后,除去靴子,按照草原上常见的规矩,团团坐成了一个圆圈,唯独留出西北角和门口两处空缺,甘珠扎布拍了拍手,立刻,有一队妙龄少女拎着紫红色的铜壶,唱着歌走了进來。

浓郁的奶茶香味立刻与歌声一道,涌满了整个毡包,银发老者甘珠扎布笑咪咪地从地毯上站起身,亲自倒了一碗奶茶,双手捧给了乌云起,“我的兄弟,愿这碗茶能洗去你旅途的疲惫,把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凡是兀和台人有的,都可以拿出來与兄弟分享。”

“我带着问候,盐巴和美酒,來拜访我的兄长,愿兄长像小吉林河畔的青松,无论历经多少风雨,都永远安康。”乌云起也站了起來,用歌唱般的语调回应,然后,将奶茶用双手递给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张松龄。

张松龄在草原上已经生活了三年多,对当地的各种礼节和禁忌非常清楚,笑着接过奶茶,说了几句对主人的祝福话,然后双手将茶碗交给了连长老杨,并趁着沒有人注意时,悄悄地给对方使了个眼色。

连长老杨也是个机灵人,立刻对张松龄的暗示心领神会,不管甘珠扎布听懂听不懂,先说了一大堆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祝愿,然后迅速将茶碗转给距离他最近的年青学子。

这个年代,初中毕业就能算知识分子,能读到大学的,智力方面肯定远远超过了同龄人,不用仔细琢磨,就摸出了茶碗的传接规律,因此,众学子一个接着一个,有条不紊,直到奶茶传给了年龄最小的杨柳,才终于停了下來。

见学子们如此聪明守礼,甘珠扎布愈发觉得开心,赶紧指挥着众位少女,将奶茶一碗接一碗地倒出來,捧给乌云起,后者则将奶茶一碗接一碗传出,由左向右,直到每个人手里都捧到了,才带头将最后一碗举了起來,笑着慢品。

众少女立刻放下铜壶,齐声唱起了牧歌,十几双大眼睛忽闪忽闪,专门盯着男学子们的眼睛放电,被精挑细选出來到苏联取经的学子们,虽然智力超群,经纶满腹,却很少见过如此火辣的眼神,一个个登时脸红得如同秋天的山楂,捧着奶茶的手,也不停地打颤。

倒是几个女学生,远比男同胞们镇定,管它牧歌唱得是什么调子,先喝了手里的奶茶再说,谁料第一口茶汤刚落肚,胃肠登时上下翻滚,赶紧用碗口挡住了脸,鼻孔拼命吸气,才把呕吐的感觉勉强压了下去。

张松龄在右旗王府有过类似的经历,知道奶茶的滋味,并不是学生们能欣赏得了的,便抢先一大口喝光了碗里的茶汤,站起來,双手打着节拍,与众少女以歌相和。

这番举动,登时把少女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顾不上再给其他客人劝茶,纷纷走上前,围着黑胖子客人载歌载舞。

张松龄摔跤本事不错,对舞蹈却是外门汉,一幅嗓子也是五个音缺了仨,剩下那两个还是七扭八歪,然而他天生胆子大,这几年來又深受赵天龙感染,被后者生生熏陶出了几分豪气,所以即便被困在脂粉大阵当中,也面无半分惧色,连唱带跳,进退自如。

此举恰恰暗合草原上的主客应答之风,把个甘珠扎布高兴得大笑连连,干脆也站起身,拉着圆脸李芳的手跳起了旋舞,众少女有样学样,便纷纷放弃了对张松龄的包围,各自拉住一名客人,无论男女,翩翩起舞,转眼之间,整座毡包就变成一个歌舞场,欢笑声和少女腕上的银铃声,汇聚成了一个快乐的海洋。

待主人和客人都舞得尽了兴,宴会的主菜也准备停当,几个壮汉推开毡包门,用一只巨大红铜盘子抬着煮好的全羊走了进來,羊头对准了毡包西北角,最为肥美的羊背肉,却恰恰对上了张松龄的右手。

于是宾主间又做了一番应酬答对,该走的礼数都走了个齐全,少女们手中的铜壶则变成了银壶,里边装满了新酿的马奶酒,穿花蝴蝶般在席间走來走去,不让客人面前的酒碗有丝毫空闲,待所有人都酒足饭饱,太阳已经坠到草海下方去了,一座座巨大的火堆,便在毡包群中点了起來,将空气中的倒春寒驱赶得无影无踪。

甘珠扎布拍了拍手,命人进來撤走了残羹冷炙,然后带领着众少女,簇拥起已经喝得半醉的客人们,到火堆旁继续狂欢,马头琴,手鼓,银铃,还有各种不知名知名的乐器纷纷登场,长歌、短调与來自中原的旋律交替唱和,掌声与喝彩声一浪接着一浪,将欢快的节奏传遍了整个草原。

直到月亮升到正头顶的时候,狂欢才慢慢走向尾声,难得放松了一次的战士们,被领到了几个临时腾出來的毡包中,酣然入梦,队伍中的几名女学生,也被安排妥当,洗漱休息,当火堆旁只剩下乌云起、张松龄、老杨和一干男性学子的时候,马头琴声却突然变得格外缠绵,白天替大伙端茶敬酒的几个少女再度走上前來,每人挑了一个,拉起对方就往自家的毡包走去。

“你,你们这是干,干什么。”张松龄心中的酒意登时被吓醒了一大半儿,再回头看众男学生,一个个双腿拖在地上,汗流满面,若不是先前酒水喝得太多,手脚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此刻早就跳将起來,逃之夭夭了。

“甘珠扎布老哥,别难为他们了,他们都是从中原來的,男女之间,规矩多得很。”关键时刻,还是乌云起主动给大家解了围,拉了一下脸色开始发冷的甘珠扎布,带着几分歉意低声解释。

“规矩,女人和男人彼此看中了,难道不是最大的规矩么,。”甘珠扎布眉头轻皱,大声反驳,“还是你的这些朋友,瞧不起我们兀和台的女子,不愿意接受她们的爱慕,。”

“不是,不是,兀和台的姐妹们能看中他们,是他们的福气。”乌云起恭恭敬敬坐直身体,连连摆手,“但是百里不同俗,他们中原那边规矩特殊些,也不奇怪,我一开始跟他们交往时,也非常不习惯,但既然做了朋友么,好歹要互相迁就一些。”

这番话,他又是先用蒙古语,然后用汉语重复,非但甘珠扎布本人听懂了,那些正向众学子发出邀请的兀和台少女,也都听了个清清楚楚,先是愣了愣,然后笑着轻轻摇头,慢慢松开手,倒退着走进了黑暗当中。

看到少女们带着希望离去,众学子心中也隐隐涌起了几分莫名的酸涩,但毕竟都是自幼受到正统教育的,很快,在他们心中,理智就又重新占据了上风,然而这个晚上炙烈的篝火,和篝火旁那花一般的容颜,却永远刻在了他们的记忆当中,此后若干年,每逢微醺时刻,都重新在脑海里浮现出來,鲜活如初。

甘珠扎布见此,也只好尊重了客人们的选择,吩咐管家收拾出几个最新,最干净的毡包,分头安排贵客们入内休息,然而张松龄却无法轻易睡着,翻來覆去,脑海里都是女人的身影,一会是猎户女儿孟小雨,一会是蒙古少女青莲,一会儿则又变成了教自己唱歌的彭薇薇,仿佛彼此之间有了约定般,你刚离开,我就立刻來到。

“怎么,后悔了,后悔了就赶紧去找,刚才拉着你的那个是甘珠扎布的长女,就住在咱们喝酒那个毡包的后边,门口绣着一朵金莲花的就是,你只要敢去,她肯定不会把你踢出來,。”与张松龄分在一个毡包里的乌云起听到他辗转反侧声,用胳膊支起脑袋來,笑着打趣。

“怎么会,。”张松龄大窘,立刻低声解释,“我只是,我只是觉得碳盆烧得太旺,有点儿烤得慌而已。”

说罢,他赶紧坐起來,披着外衣,用火筷子调整碳盆里的火头,对着粉红色的热炭折腾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鬼使神差地问道:“乌云起大哥,你们家那边,也像这里一样么,我,我是说,男女之间,随随便便就能住进一个毡包,。”

“当然不是。”乌云起被问得愣了愣,然后笑着摇头,“我们那边,比这里复杂得多,兀和台人,其实不算是蒙古人,虽然他们也说蒙古语,,不过,即便是我们蒙古人自己,不同的地区风俗也大相径庭,总体來说,越靠南边,受中原文化影响越深一些,越往北,则越直问本心。”

“噢。”张松龄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笑着点头,但很快,他眼下又闪过了赵天龙和斯琴两人的影子,一个顶天立地,一个柔情似水。

黑石游击队是八路军深入草原最北的一个桥头堡,距离长城的直线距离也有四五百里,这,到底算是靠南,还是靠北,,用力扯了一下背上的外套,仿佛受不了半夜的寒意一般,他抱着自己的双肩,继续问道,“那,那一旦不小心怀孕了呢,岂不是,岂不是未婚先”

“哪那么多事情,。”乌云起翻身做起來,看着张松龄摇头,“怀上了就生下來呗,越冷的地方,孩子越是金贵,兀和台部正缺人丁,如果他爹不愿意认更好,刚好留下來壮大整个部落的实力。”

张松龄听了,心里越发觉得空荡荡的,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一般,犹豫了一下,继续询问道:“那,那你们蒙古人呢,我是说,我是说跟你老家那边位置差不多的地方。”

“你问这些干什么,难道你看上什么人了。”乌云起皱着眉头看了看他,满脸诧异。

“不是,不是,我只是好奇,嗯,好奇。”张松龄登时额头见汗,赶紧拼命地摆手。

他也是紧张,说出來的话就越无法令人相信,然而乌云起却是个老成性子,不愿刨根究底,想了想,非常耐心地解释道,“我们那边的规矩肯定比兀和台部多些,但也不像你们中原那样复杂,男男女女么,只要两情相悦,住不住在一个毡包,生不生孩子,关别人屁事,,只要两人开开心心过日子,开开心心把孩子养大,管别人怎么看做什么,,草原上,带着孩子成亲的女人多了,也沒看到长生天惩罚过谁,口外气候冷,男人和女人的寿命都比口里那边短得多,像甘珠扎布这样活到四十岁的,已经算进入暮年了,要是还学着你们口里那样,老是纠缠些规矩不规矩,搞什么三媒六证,人早就绝种了,所以,什么规矩也好,纪律也好,执行时都必须得先考虑当地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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