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离帅府的事林晚婧想了很久,但真的搬走的时候,她却又如此匆忙。
办公室她已经彻底翻找了三遍,当她第四次翻抽屉的时候,付诗恩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开口问话了:
“晚婧,你到底在找什么呀?”
“妈,您看到我的笔记本了吗?”
“笔记本?”
“嗯。大概这么大。”林晚婧用手比划着,“牛皮的封面,封面上烫着牡丹花,角落里还有一行字,写的是‘国色倾城’。”
付诗恩歪头想了许久,忽然一拍掌道:“我想起来了!见过!在你书桌上被一些废纸压着,我以为是你不要的呢!怎么?很重要吗?”
果真忘了带!林晚婧在心中叹了口气。
“果真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我去帮你拿回来!”
“算了,妈,您千万别去。都是些过去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哦…”
“走吧,回家。”
“回家?这么早?!”付诗恩看了一眼挂钟,才下午三点过半。
“事情做完了啊。而且,我要去趟医院。”
“去医院?晚婧你哪里不舒服吗?!”付诗恩慌张起来,“到底哪里不舒服?不会是你也染了风瘟吧!”
“妈,您想什么呢!”看付诗恩过度紧张的样子,林晚婧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常规检查而已,很快的。”
得到林晚婧一再保证自己没事之后,付诗恩终于肯相信她,由她挽着坐进车里。
半小时后,林晚婧按时到了西医院门口。
“妈,我去去就回,您在车里等我,哪儿都别去,好吗?”林晚婧交代道。
风瘟盛行,医院里患病的风险更高,林晚婧不愿让付诗恩冒这个险。
“可是晚婧,我肚子饿了。”付诗恩孩子似的撒娇,末了还补充一句:“晚婧你不会忍心让我饿着的哦?”
林晚婧无奈,犹豫片刻,拿了三块大洋放进司机手里:“王师傅,麻烦你带夫人去吃点东西,少去人多的地方。”
司机应了声是,林晚婧又再三嘱咐付诗恩躲开闹市之后,这才进了医院。等她的背影隐进医院的大门后,付诗恩拍了拍司机的肩膀:“王师傅,走吧。”
“夫人想吃些什么呢?”
“带我去崇光路1号。”
“那是…”
“我想吃家里厨子做的点心了行不?快点走吧。”付诗恩喒喒嘴,一副等不及的样子。
崇光路1号是帅府的地址,司机思量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多问,开车往那个方向去了。
别院里,裴玥在自己房中唱着小调试衣服,大多是林晚婧淘汰出来不要的,虽说是不要的,但全都是极好的料子,法国手工蕾丝,意大利真丝丝绒,最是一件立领的小洋装,精细的刺绣藤花上缀着大小不一的水晶珠子,裙摆一动,异彩流光。虽说是最不适合她的一件,却最得她心意:
“这么好的裙子,说不要就不要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说这话的时候,阿群正从门外进来,极是会看颜色的接话道:
“不然怎么说还是您会持家呢,她个金枝玉叶,哪里知道生活不容易,这样的人就不配过好日子。”
“你说这些衣服啊,紧紧窄窄的,弄出来哪里是给谁穿!”
“可不是么,也就只有那个女人能穿,干干瘪瘪的,要啥啥没有,哪有夫人您这种好身材。”
这句话似是很得裴玥心意,得意笑了笑,像门边地上堆着的她挑剩下的衣服,道:
“喏,这些东西你处理了吧。”
阿群闻言,千恩万谢的笑的合不拢嘴——虽说都是些穿过衣服,但就这做工和料子,拿出去能换不少钱。
她麻利的将那些衣裙整理好,这才恍然想起差不多要给孩子换尿布了,四下张望后,问到:
“小少爷呢?”
“在他屋呢。那小子烦死了,我刚才试衣服呢,他一个劲的哭!”
“孩子还小,哭是正常的。您抱抱他就好了。”
“我才不要,抱多了手臂要长肉的。我没管他,一会儿就安静了。我看他就是给你惯的,一要人抱就哭,哭哭哭,没完没了!”
阿群闻言,不敢怠慢,转身便往旁室去,可不一会儿便听得她惊叫一声,跌跌撞撞的跑回来:
“少…少奶奶…”
“干嘛?”
“小少爷…没有呼吸了…”
林晚婧在医院里等了三个小时也不见付诗恩回来,眼看到了晚饭时间,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李凌瑞恰好下班,与一众医生出了医院的门廊,见林晚婧还在门廊里站着,神色焦急,于是打趣道:
“咱们这关系,约我吃晚饭直说就是!”
林晚婧却不接话,见他来,像看到救星一般,慌张道:
“三姨太还没回来,我很担心她。可不可以把车借我?我得去找她。”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去哪里找她…”
林晚婧仔细想了想,几个小时前她们在办公室里的对话忽然闯进脑海:
“遭了,她回别院了!一定是!凌瑞,可不可以麻烦司机先送我过去?”
她是极少这样慌乱的,李凌瑞知道事情不妙,说了句“我跟你一起去”,这便去后院将车开来,载着林晚婧往刘府大宅赶。
别院的门大开着,全家老小都在屋子里站着,没有人说话,只听见裴玥轻轻的抽泣声。
许是没有人想到林晚婧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门口站着的侍女几声“少奶奶”,将全屋人的目光集中向她,自然也包括刘瑾。于是他看见了林晚婧讶异的神情,也看到了紧紧跟在她身边的李凌瑞——又是他,为什么她身边总是跟着他!
可林晚婧顾不上揣测他异样的神色,快步进门,一眼便看见付诗恩在角落里蹲着,浑身发抖满面泪痕,李凌瑞则看见了沙发上婴儿已经僵直的尸体,于是在林晚婧的目光移到那里之前,他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
“去看看三姨太,这边交给我。”
这样说着,他仔细护着她直到付诗恩身边——那个角落在沙发背面,自然也看不到沙发上小小的尸体。而后,他转过身,目光在刘瑾身上短暂停顿,最终落在了刘道麟身上,征求应允自荐道:“可以让我看看孩子吗?我毕业于英国圣安德鲁公学,主修临床医学。”
得到一家之主的允许,李凌瑞这便走到沙发旁,拿出口袋里的帕子垫着,细细检查起孩子的身体。
“来不及了…”裴玥目光空洞的喃喃细语,半晌,指着角落里的付诗恩咆哮道:“是这个疯女人!是她杀了我的孩子!”
付诗恩在她撕心裂肺的咆哮中颤栗着,“我没有!我只是回来给晚婧找笔记本!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我没有碰过他,从来没有!”
“你撒谎!就是你!不然我的孩子为什么会谁在你旁边!你这个疯子!”
“住口!”林晚婧喝止她:“三姨太是大帅的妾室,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羞辱她!便是再悲痛,也请保持必要的教养吧!”
“哈,是啊,她一个疯子,能知道什么……”裴玥冷笑一声,将矛头指向林晚婧,“是你吧,是你指使这个疯女人做的吧!一定是你,不然她今天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回来,当初你不是把她带走了吗?我知道你嫉妒我,恨我,冲我来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
林晚婧闻言,哭笑不得:“我说你疯狗乱咬人也要有个限度吧!我为什么要记恨你?老天明鉴,从带你回来到现在,我可是跟你争过什么,抢过什么?”
她确是从没有与她争抢过什么,便连最心爱的人都推进了她怀里,可她又怎么知道,这便是刘瑾最在意的——有时候看着彻夜无光的林晚婧的房间,他会觉得也许她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他于她而言,不过是她世界里最可有可无的存在。
也是啊,她身边有那么多人围着她转呢!只要她一句话,一个笑,沈家和李家的两位阔少倾家荡产都愿意将她所愿捧来给她。
相较于林晚婧,似乎裴玥才是那个真正在乎他、珍惜他的人。
“倒是你,孩子是你的,他被人抱走,你就一点察觉都没有吗?你又怎么配做人母亲!”
听见林晚婧斥责裴玥,又听见裴玥呼喊着要他做主,刘瑾醒过神来,心中那股邪火俞燃俞烈:
“林晚婧,你确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她刚刚失去了孩子,你却还这样质问她。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妈突然犯浑,一不小心……”
“云柔!你怎么也这样说?!妈是怎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林晚婧打断他,她从没想过这种话会从刘瑾口中说出。
李凌瑞实在听不下去这样无为的争执,好在他粗糙的尸检取得了突破,于是喝止道:
“都别争了!看看这是什么!”
却见他小心翼翼的用筷子从孩子小小的嘴里取出一枚圆润晶莹的翡翠珠子来。既是从口腔里取出来的,珠子上自然包裹着些许唾液,仔细端详,那唾液里还粘连着些许血丝。裴玥矫情的看不得这些“脏”东西,嫌弃的背过眼去,可刘瑾看得清楚,这翡翠珠子本是裴玥的手串上的一颗,那手串今日晨起的时候断了,珠子滚的满床都是,而林晚婧是向来不喜翡翠饰物的。
见刘瑾神色凝重,李凌瑞猜想他大约是心中有数了,于是也不点破,话锋一转:
“我现在才发现啊,这位小姐可是宝山夜总会的头牌莹月儿?”
“正是。”裴玥不知道李凌瑞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但她似是对还有人记得她这位曾经的台柱子极其骄傲,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得意的神采。
“问个题外话啊,少帅,您跟着为月儿小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关系?”
“这是隐私,为什么要回答你啊?”裴玥娇嗔。
“是去年十一月,之后我便出海轮岗,然后……”他想说然后就遇到了林晚婧,喉头微动,却还是咽了回去:“然后就没再跟她见过面,直到今年四月份。”
“这月份不对吧?”李凌瑞毫不避讳的一语点破,笑意愈深:“还有个事儿,我这几日在圣米迦勒普济医院帮忙整理旧档,碰巧翻到了一份月儿小姐的病历,里面有一张签着您芳名的手术协议,日期是今年的1月20日。月儿小姐,您还不打算说吗?”
“说…说什么?!”
“今年一月,您曾经接受过一场流产的手术,为了保全您的名声,宝山当家的崇三爷特地找了庄医生做这场手术,两人是读书时的旧有,交情颇深,所以彼此心照不宣的将事情瞒了下来。其他的事还用我说吗?”
“你胡说!”
“我胡说?此刻那份手术协议还在我办公室的档案柜里,你若是忘了,我便立刻去给你取了来。拿给当事人,也不算是泄露隐私。”
李凌瑞本不想将事情做得那样绝,林晚婧说不想涂添事端,那他便也不好插手。可今日看到这女人胡搅蛮缠的嘴脸,又看见刘瑾这般鬼迷心窍的偏袒,再想起林晚婧的种种委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将真相一吐为快。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道麟仰天笑起来,毫不避讳,笑声回荡在屋子里,听起来很是刺耳。笑够了才开口道:“好啊,好啊,天大的笑话,这就是你的宝贝儿子,云柔,你为了他可以抛弃结发妻子的儿子。”
言罢,刘道麟拂袖而去,姨太太们看够了闹剧,也跟着离开。
众人做雀鸟散,别院里短暂的热闹之后又恢复了沉寂,除了座钟的嘀嗒声再无它响。
良久,令人窒息的沉默终于被刘瑾沉声的询问打破:
“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
“少帅,我…”
“到底,是不是?”
裴玥知道刘瑾这是刻意压抑着盛怒,不敢再出声。
“天亮之前,带着这个野种从这房子里消失,再也不要出现。”
“少帅啊,别这样,您现在要我走,不是要我死吗?!我哪里还活的下去!”
“你自己选吧。”刘瑾却不搭理她的苦苦哀求,将配枪丢在桌上,“滾,或者死。”
丢下这句话,他不再理会裴玥的哭喊,径自上楼。
二楼的走廊一片漆黑,月亮在走廊尽头书房的方向,这个时候该是月上柳梢了,能想象出书房里一地霜白的月光,那月光从门缝里溢出来,长长一道银辉。推门进入,突然涌入的空气让满桌满地的纸页微微翻动起来,空荡荡的书房于是也仿佛有了几丝生机。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林晚婧的身影,在书桌前用蹩脚的姿势写着毛笔字,见他来,于是抬手唤他:
“云柔,你来看我写的字,是不是有点进步了?”
“嗯。我明天就去找师傅,把这几个字纹在身上……”
她当然知道他是在调侃她,嘟着嘴将笔往他手里一塞:
“那你来写啊。”
他笑了笑,提笔便在雪净的白萱上写下一行娟秀的小楷: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其他的内容你不需要知道,只要记住这两句就好。”
不愿意让林晚婧知道的故事,怎么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晚风吹过窗棱,木质窗框咯吱作响,他转头看去,恍惚间又看见与林晚婧初识的那一幕——她穿着鹅黄的小洋装,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子爬上他的窗台,天不怕地不怕的俏皮神采,而后被他威胁要治她罪时的泪眼婆娑,以及她说再不要见他时的失望与决绝。
他不敢再想,靠在椅背上辗转便是一夜。
翌日清晨,裴玥和孩子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前夜丢在茶几上的配枪。既然已经走了,他不想,也无暇再去思考她去了哪里。今天是舰队季度操练军演的日子,军规铁定的事,不容他擅自更改推延,于是他便顺理成章的给自己找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既然不知道如何面对林晚婧,那就索性不去面对吧,待他把一切都考虑妥当了再去找她不迟。
他所知道的林晚婧是那般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她一定会理解他此刻的“大局为重”,毕竟曾经,她是那样支持他。
是啊,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