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风浪总是来的突然,夏季更甚。巽龙舰在军港靠岸时风雨刚过,大雨洗去了午后的闷热,留下些许难得的清凉。刘瑾素来爱惜将士,特意交代陆沧瀚不必安排人手迎接,海岸上除了刘铭与他带来的近卫之外,只剩些站岗的兵士,空旷,倒也安静。
见刘瑾搀扶着刘道麟下船,刘铭忙迎上前去,道了声辛苦,这便将刘道麟接过手来:
“听闻外海上正起风浪,还想着你们今日许是靠不上岸了。”
刘瑾笑了笑,轻松道:
“运气好,擦着边回来了,为了绕开风暴圈还是费了些周折的。”这样说着,他看见了远远立在一旁等着他的陆沧瀚,于是道:“韶勋,父帅拜托你先送回去,我怕是要先把这些天的公务处理下。”
刘铭应了声好,扶着刘道麟上了车,车队远远离开,陆沧瀚方才上前来,道了声少帅,便将手中握着的纸页递上:
“这些天各方动作都记在这儿了……”
刘瑾一页页翻看着记录,而后撕碎了掷进海里:
“前几日你电传我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他指的是日本商会要求开放商港的事。
“少夫人请了英国人出面,事情暂时搁置了。”
刘瑾神色一凛:“英国人?他们掺和这事儿做什么?”
这件事情英国领事馆本是不打算出面的,因此当林晚婧与英方领事理查德突然出现在议事厅的时候,陆沧瀚惊喜的几乎笑出声来。
那一日在议事厅里,日方外交官正用他带着关西口音的中文朗读那详细的近乎冗长的事件说明,每一处停顿都标准的几乎要把标点符号读出来,一副志在必得的傲慢姿态。刘铭坐在主位上,左手边刘瑾的位置空着,刘昂在他右手边坐着,平日里最烦这种场合的他,今日却耐心的令人害怕。
文书从边门进来,靠近刘铭禀报:
“云帅夫人领着英国人来了,说是有十万火急的文件承报。”
刘铭还未答话,却见刘昂眉头一蹙:
“她来做什么?没看这儿办正事儿吗?外面等着!”
“这……”文书怯怯道,“英国那位大使也在,让他们等在外面怕是不妥……”
“让他们进来吧,”刘铭应允,“既是紧急的事儿,该是不会耽误太久,不如先听听看。我想北野先生也需要休息一下了。”
议事厅的大门一开,理查德先生便迫不及待的快步进了大厅正中:
“我大英帝国船队在太平洋上遭遇强风暴偏离航线,要求停靠琴屿港口休整,这是相关文件。”
刘铭与刘昂二人将递来的文件翻了翻,却见船队里不仅有邮轮和货轮,还有四艘军舰赫然在列。
“这怕是不合规律吧……”刘昂道,“仅是商船就算了,这军舰……”
“是啊,理查德先生,这事儿咱们只怕是要从长计议,要不您明日再来?”刘铭忙打圆场。
“等不到明日,我今天就要拿到批文,让船队靠岸!”理查德急火攻心,全然顾不得外交风度。
也难怪,前几日林晚婧找到他,说眼下正值盛夏,外海上风暴频发,建议他考虑申请临时停靠许可,万一船队遭遇风暴需要停顿休整,他也好及时安排。然而那时的他满心想着调任的事,并未将林晚婧的话放在心上。谁知道那么凑巧的,林晚婧话犹在耳,大使馆便收到了船队的紧急电文。
见两方僵持,林晚婧开口劝道:
“理查德先生稍安勿躁,我看这会儿几位长官确有公务要忙,不如咱们先在旁坐着等等,待他们把手上的事儿了了,再处理我们的申请,凡事得有个先来后到,对吧?”
语毕,便不由分说的将理查德拉到一旁坐下,日方的听证会继续进行,冗长的稿子终于读到了最后一个部分,当开放商港供日方商船与军舰停泊的时候,会场一片沉默,气氛一时压抑起来,良久,才听刘昂开口道:
“列位若是听的清楚明白,那就表态吧。”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虽说这事儿刘昂一早便同他们打过招呼,但开放内港口岸非同小可,真到了投票的时候,谁都不敢当这第一个投赞成票的人。
日方两位代表胸有成竹,自是淡定,理查德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众人迟迟不表态,急道:
“没意见你们倒是表决啊,顺带还有我这个,一起签字盖章通过吧。”
各种脸色在众人面上一一闪过。
“理查德先生,这样恐怕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事出紧急,英国绅士已然顾不得外交风度,厉声质问:
“他们要求开放的港口有一半在英国租界里,你们可以不向英国领事馆通报就同意开放。我们只是要求开放琴屿的公共租界供船只暂时停靠避风,你们却要推诿拖延!这是不把我大英帝国放在眼里!”
会议厅里鸦雀无声,日方代表捋着小胡子,挑眉一副看戏的样子,刘昂只好硬着头皮调停:
“同意开放是因为发生了恶劣的治安事件……”
“那么这种事还要发生几次?!”理查德完全不给他留面子,打断他道:“现在我也担心英国公民在华安全,明天我就致信各国大使,联名要求开放内港驻扎治安队,确保各国公民在华安全!”
“放肆!这里是中国领土!岂容你们这些洋鬼子造次!”老将军们拍案而起。
“那么,把租界收回去啊。”理查德也不是省油的灯,面对怒发冲冠的众人,他不怒反笑,“看看是你们的枪快,还是我们的炮狠!”
话音刚落,陆沧瀚已掏出配枪指向理查德,嘈杂的会议厅伴随着枪栓落下的清脆声响安静下来。
“来,开枪啊!朝着儿打!”理查德挑衅的指着自己的胸口:“打这里!今天枪响,明天你们南海岸就是日不落帝国炮下亡魂!”
“够了!”刘铭厉声道,“什么场合都敢掏枪!我大哥平日里就是这么管教你们的?!”
陆沧瀚的枪口颤抖着,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僵在那里。
“我让你放下枪!”刘铭再一次大声道。
陆沧瀚依旧充耳不闻,直到他身边的将军们开始有人劝慰他,他这才缓缓将枪放下,气恼的将配枪摔在桌上。
“我大哥平日里是太纵你了!不知天高地厚!”
理查德似乎对刘铭的训斥极为满意,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
“我要见刘瑾!”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我大哥……”刘铭嗫嚅片刻,道,“我大哥此刻并不在鹭洲。”
“他不在?”理查德朗声笑起来,“他不在你们也能开这种会议,看来他在你们鹭洲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这句话就像一记耳光,重重打在在场众人脸上。
“我国船队会如期入港,这不是申请,是通知!”理查德收起笑容,冷冷道,语毕,起身离去。
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林晚婧见状,忙拿起英国绅士落在椅背上的西服外套,起身欲追他而去,却听得刘铭话音又启:
“我立刻让人电传文件去大哥舰上,今天这会议的细则也会一并附上给他批阅。洋人那里还劳烦嫂子安抚,开港可以再议,但八国的军舰万不可进港。”
林晚婧在原地静默了片刻,道了声好,便再无一句多言。
旁观了整场闹剧,刘昂自是心里有数,待林晚婧离开,他冷冷哼了一声:
“行了,戏散了,就签字吧。”
文书将文件承到日本外务官面前,日本人拿起笔,笔尖却临在纸上却久久不肯落定。
“阁下……可是有所顾虑?”刘昂催促道,“若是没有,便签字吧。”
两个日本人耳语了几句,却见外务官将笔一丢:
“不签了。”
………
那日的凶险种种,陆沧瀚几句带过,刘瑾听了,却也不问什么,在原地立了片刻,大步流星往前去。陆沧瀚见他如此,蓦地想起当时他去求林晚婧出面时,她那咬的泛白的樱唇,心弦一动,快步追上:
“此次事出紧急,沧瀚别无他法,只得贸然向少夫人求助,并非少夫人擅自干涉。”
闻言,刘瑾方才要进车门的步子停住了。那愠怒的目光,不用对视也能感觉的到,陆沧瀚不敢抬头,垂首认错:
“此事沧瀚领罚,还望少帅不要迁怒少夫人。”
僵持许久,只听见刘瑾一声长叹:“上车。”
陆沧瀚犹如听见大赦,不敢怠慢,赶紧坐进车里:
“回御鲲台吗?”
刘瑾却摇了摇头:“先去会会李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