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与南唐从无邦交,关系基本上也维持在冰点左右,偶尔的一些边关摩擦,会使得两国关系稍许亮一亮红灯,倒还真没起过什么大干戈。然而此次西夏竟以亲王之仪前来南唐,不可谓不慎重,然而这份慎重也带着一种异样的目的,昭然天下,似乎谁都能看得出来。
西夏骑兵强悍,强就强在那马儿上,墨云和汗血都是西夏国内的宝马。墨云马足短但四肢发达,比起江南的马儿那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绝对适合作战奇袭;而汗血马则正好相反,足长腱稳,更适合长途奔袭。而此次西夏的来访,便各带了十匹这墨云和汗血马。
“想不到桓殿下骑术甚佳。”西夏宁王望着不远处一墨一赤两匹宝马并缰而驰,银白身影驾驭黑色墨云,似天边流云乘风而去。
“闻名西夏的珞粼公主亦是巾帼不让须眉。”李馨歌驾着汗血马,望着前方那抹红艳似火的娉婷身影淡然笑语。
西夏宁王此次不但亲自前来,更是带上已经薨逝的前孝慈皇后唯一的女儿,夏帝的掌上明珠,西夏国内赫赫有名的珞粼公主,此举可真是意味深长呢。
“不知殿下骑术如何?”宁王持着马缰与她并行一侧,缓缓而行。
“闲庭信步尚还可以,若御马奔驰恐怕不行。”李馨歌摇了摇头,莞尔一笑。
“殿下怕是自谦了呢。”宁王朗朗笑道,西夏人五官深刻立体,本就极致分明的轮廓,而那一笑竟在他的嘴角旁绽出一个浅浅笑涡。
李馨歌淡笑不语,看着远处已经奔驰入榆林中的李歆桓和珞粼公主,手中马缰一紧,也缓缓奔驰了过去。
榆林树密,粒粒青果缀在枝头,悠悠的打着颤。树影斑驳,阳光细碎洒落,似在青石小道上撒下细屑金箔,片片跳跃。
“此行江南,真是感慨万千,南唐秀丽山水,多养才子佳人。”他话中不掩对南唐风貌的赞扬和欣赏。
“我虽未去过西夏,却也常听人说,塞漠风光,长河落日,多有英雄美人。”她委婉节赞,对于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早已颇有心得。
“殿下若有意趣可随时来我西夏,届时殿下不止能欣赏长河落日。”明知这不可能,他依旧诚挚相邀,言笑晏晏。
“那是,若得机缘,自当要去欣赏一番的。”明知没这可能,她依旧含笑应下。
你来我往,你赞我扬,其中真真切切虚虚假假各有几分,大家其实心里都明白。
本是在林中缓缓试马,李馨歌稍行在前,不知道是不是御狩寺的疏忽,这青翠草木林间突然窜游出一条花斑小蛇,本是一眨眼的滑游而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却偏巧惊了李馨歌□□的汗血马,此马一旦受惊便会变得暴烈无比。
马儿“嘶”的一声扬蹄长鸣,更兼俱四脚乱蹬。李馨歌哪会料到有此一出,猝不及防下竟被猛地甩下马背,骑马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在马儿受惊的状态下落马,万一不小心被那马儿踩上一脚可不是闹着玩得。
李馨歌口中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腰身却已经被人紧紧搂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只觉满目的绿枝青杏,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稳稳坐在他的身前。
“汗血马性烈,殿下骑乘的时候可要小心。”他的关切叮咛流转在耳旁,似絮絮的暖风幽幽拂过。而李馨歌却蓦然转首望向他,碎金般的阳光从树隙间落下,照入他的眼眸中,清澈的湛蓝晶莹如上好宝石,却让李馨歌的心中越发生寒。
是他……竟然是他……那声音,那语调,夜夜如噩梦般禁锢着她,让她不能解脱,而那个罪魁祸首此时却正与她并乘一骑。
“殿下似乎脸色不济,是被吓到了吗?”他双眉微微蹙起,语声关切。
她宁下心中颤动,脸上绽出温婉感激一笑:“多谢宁王相救,不然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右手紧紧的攥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那连心的痛让她心中越发透彻。
“殿下无碍便好。”他展眉一笑,好似真诚无比,却让她心中生透寒意。
汗血马受了惊已经跑了开去,怕是要过一阵子才会被人寻回,总不能让他们两人共乘一骑回去,她是南唐堂堂储君,这成何体统。
他也明白南唐多规矩比不得西夏人如此不羁,便一个翻身下马,笑着朝她伸出了手。她却未有让他扶持,而是纵身跳下马来,然后从容不迫的整饬了一下衣冠。
他也不以为意的牵过马缰,伴她徐徐前进。
密林深处隐约传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李馨歌心中顿时舒了口气。少顷,李歆桓和珞粼公主各驾着一匹马往他们的方向缓缓驰来,李歆桓手中另牵着一根马缰,他的黑马之后还跟着一匹红色宝驹,赫然就是方才受惊跑远的汗血马。
两人行至李馨歌和宁王面前翻身下马。美丽的女子容似牡丹娇贵而艳丽,芳华年岁正是绽放极致灿烂的时候,连那笑都比烈日炫目,让她心中竟生幽幽羡慕。
“方才这匹汗血马突然疯也似的冲了上来,吓了我们一跳呢。”一双晶亮美眸不解的在李馨歌和宁王身上循循一转,眼眸深处似带有促狭笑意。
怕她生出误会,李馨歌解释道:“实在是本宫骑术欠佳驾驭不了这受惊的马儿,这才让大家虚惊一场,实在惭愧。”敛首浅笑一语,状似羞赧,双眸却不经意的闪过冰锐锋棱。
李歆桓蹙了下眉头,牵着她的马儿走到她的身前,关切牵起她的手探看一二,怕她从马上坠下会伤得几分,怎知双手方才相触,李歆桓已目露惊诧狐疑。
“皇兄无须担心,一切安好。”她不着痕迹抬起另一手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按,遂抽回手,接过他手中马缰。
“无事便好。”他舒然一笑,掩在广袖中的双指拈起缓缓旋转,这种温濡粘稠的触感,他再清楚不过了……。
曲尺琼台,楼高百丈。
在南唐西郊别宫内有一座闻名天下的建筑——琼台,依傍绝山峭壁,下可俯瞰流瀑飞溅,上可观日月摘星。
这琼台以南海白玉为阶,嵌于山壁斗石,悬缀半空中,拾级而上,远观恰似一条悠长碧带横亘于山峰之间,脚下有万顷碧水,飞瀑四面喷涌,激荡出氤氲薄雾,行止间,只觉正踏往琼楼仙阙。
琼台筑于峰顶以下三尺之处,金角飞檐,凤绮龙瞻。所有窗牖砌角横带用的皆是百年金丝楠木,遇水不腐,历久弥坚。
这琼台本为焚香台,是前朝徽宗历时十年时光费国库万金这才雕筑而成,徽宗喜好礼佛参道,有风水师说此处四面涌瀑,这水细是为蛇,这水急量猛则化龙,而此处恰为只可幸得不可天求的四龙汇珠之地,徽宗便在此筑了宫殿,日日在这焚香悟道,以祈祷自己能延年益寿,最好长生不老。可惜的是徽宗最终没有熬过四十岁,之后的帝君见这风景绮丽,便常在此设宴,久而久之,这焚香台之名便被琼台所替代。
殿内所有雕绘高柱上都镶嵌着一粒粒硕圆莹润的夜明珠,将整个大殿照得流光四溢。
西夏由亲王来访,南唐本应设九宾之仪方算得体,而这九宾之仪该由皇帝主持,可是南唐女帝已多年不曾临朝更遑论来接待这西夏使团。折中之下这才以家宴为名,在琼台设宴,只有皇族以及一些近臣参加。
御台凤案后,宾客酬酢,谈笑晏晏,香风拂软,一派融融气象。
“都说什么样的水养什么样的人,像这南唐春水秋雨养出来的可都像太女殿下,玥公主一般的美人儿,真真让人羡慕。”珞粼公主与坐在她一旁的李馨玥碰杯对饮,啧啧称羡道。
正在与华子鉴叙话的宁王回过头斜睨了她一眼,笑道:“你若平时能静得几分,就谢天谢地了,美人如水静如潭,你要多学学才是。”
珞粼公主听他如此不给面子,不由嗔怪的瞪了他一眼,这哥哥也真是的,处处拆她台。
“我倒觉得珞粼公主性子如此爽朗实在难得。”李馨玥端起侍女斟满的玉杯,笑道。
“玥公主,你是我的知己,咱们干杯。”珞粼公主与李馨玥颇有点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喝了不少酒,这酒虽是用蜜桃酿制,微甜不醺,但两人双颊都已见薄薄绯红。
“太女殿下,这杯我敬你。”西夏女子不拘,这珞粼公主更是无束惯了,举着翠玉酒杯就要与对座的李馨歌隔空碰杯。
殿外,原本用于祈愿拜月,悬造于半空中的琉璃台上有女乐奏曲,舞姬翩跹弄裙,背衬圆月如盘,银光潋滟,水雾流岚,好似瑶宫仙娥正在嬉戏游逐,垂在殿前的粉黄纱帘被晚风带起,飘摇间更加如雾似幻。
李馨歌见得殿外华舞采乐,明月星光竟是失了神。直到一旁李歆桓拽了她的袍角,她这才回过了神,正见对面的珞粼公主端着玉杯,似乎有点尴尬的看着她。
“今晚月色撩人,想不到皇姐倒是未饮先醉了呢。”李馨玥温言笑道,她一手半撑颊,宽袍广袖下,她另一只手端着玉杯作敬酒之势。
李馨歌顿然颖悟,微笑着举起面前玉杯与珞粼公主隔空碰杯,大袖掩容,一口仰尽那琼浆玉液,她不擅长饮酒,虽是这清香果子酒,入口馥郁芬芳却仍旧难掩甘冽淡苦。她抿着唇,汲着舌头,想要将这口中苦味快些化去。不经意间撞上那人清浅目光,或许是若有所思或许是研判猜度,而她并无意细想,回以礼貌一笑,她别开眼去,只将目光落在那笑靥如花的珞粼公主身上。
“不知玥公主可会骑马?若有机会和我一赛如何?”珞粼公主转眸望向一旁吃着水果的李馨玥笑问。
李馨玥忙摆了摆手,直呼自己见到那高头大马便腿软,遑论骑乘了。
“那真是可惜呢。”珞粼公主难掩满色失望。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成日没事就遛马,那马术就连男子都少有及得上。”宁王又忍不住调侃她。
珞粼公主这次可不服气了,娇嗔道:“谁说的,桓殿下马术可就比我好太多了。”
妙目流盼,似隐含无边春色,往李歆桓身上稍稍一睨便移了开去。
李馨歌缄默静坐一旁,只觉珞粼公主那一眼饱含深意,莫非……。
“我曾听人说公主择婿要求不多,却有一条是必要达到的,那就是骑术一定要比公主强,这是不是真有此事,还是别人风传?”李馨玥噙了一杯酒下肚,忍不住好奇便就问了,西夏是马背上的民族,没想到这公主择驸马还要看会不会骑马,能不能骑好马,真是奇特。
宁王险些被一口酒呛住,啼笑皆非的看了一眼那显然有些醉意的李馨玥,再看自己那讪红了脸的妹妹便就替她回道:“还真有此事,所以我们西夏明珠这才迟迟未有出嫁,实在是碰不到骑术如桓殿下一般出众的人。”
如此隐晦暗示,与殿众人无不心头通透。
李歆桓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刚欲张口,华子鉴闲闲淡淡的声音却早一步响起:“西夏明珠,当配得上最好的。”
寥寥一句话,似简单却又非明白,徒留下众人满腹疑问,空自猜测。
殿外丝竹有声,宴乐不止,各人心中有盘算,你猜不透我,我亦看不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