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因无欲而驰骋天下。
我却成了你的牵挂。
一、
阴暗的世界，我找不到方向。身中数创，追兵紧逼，而自己已无任何能力反抗。
不能、不能倒下！
我拼命撑起身子，奋力向前奔去。身后留下一道带着异样光芒的血迹，很好地为追兵指明方向。
当初干嘛要来这种地方！这下好，死无葬身之地。
力气用尽了，无力地倒下了，自嘲地苦笑：偏来送死。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
错觉吗？眼前竟出现人的身影！
凭着最后的意识，我向朦胧的影子伸出求助的手：“帮帮我，我不想死！”
天地间霎时一片漆黑。
二、
远远看见了东冥，家。我奋力追去，那片祥和的土地却如地平线一般可望不可及。没劲了，只好停下来，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叫寂，是住在东冥的神族之一——凤凰。家中十姐妹，我排第三。不久前我深入魔界，谁料被魔族认出，一路追杀至此。
神魔天生宿敌，我却偏来送死。
胸口很闷，浑身剧疼。我难受地咳出声来。
睁开眼，幽暗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簇紫色火焰照明。借着火光，看到面前站着高大的身影。
“我……在哪？”
“魔界。”阴沉的声音传来，冰冰冷冷，似是地狱的回音。
魔界？为什么我活着？我想将四周看个清楚，稍稍一动，立刻疼得作罢。伤得太重，动弹不得。
黑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胆子很大，小凤凰。”
我猛然一惊，他居然知道我是凤凰！
“如实回答我，你来干什么。”
“我……”刚想说实话，忽然想：我那个荒谬至极的理由，他会信吗？
“别让我失去耐心。”
我深吸口气，“信不信由你。我是来找魔族无欲之道的。”
黑影没有回应。
“相传，魔族无欲无求，因此六界中只有他们可与神抗争。我不明白，为什么魔可以无欲，神却不可。明明一样拥有通天彻地的力量。”我试着用书本上的话给他解释，心里酌量着他是否真的明白。
黑影哼了一声，“你倒是很有意思。”
该说的说完了，我撇过头不看他，“既然知道我是凤凰，随你处置吧。”
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我忍不住回过头，黑影仍然站在原地。
“你叫什么。”他问。
“寂，寂静的寂。”
“从今天起，你叫寂息。”
我莫名其妙：“干嘛？”
“你不是来找无欲之道的？”
“是啊。”可这跟叫什么有关系吗？
“给你个身份在魔界栖身。”
栖身？……也就是说，他不但不杀我，反而要帮我？
“明天，卫队来接你。记住你是谁。”黑影转身。
“喂……请问，你是谁？”
“左飒。”他依旧冷冰冰的，丢下两个字，消失。
留我一个人目瞪口呆。
我不是做梦吧？我居然……太不可思议了！
三、
本以为那个左飒哄我罢了，没想到一觉醒来，真的有一队威武的魔将前来找我。一路恭恭敬敬，将我做上宾对待。
安置好动弹不得的我，魔将离开。眼前这个房间宽敞了许多，四角都有阴火照明。床软软的，很暖和。
有人进来，我抬头去看：红发，尖耳，皮肤裸露出有暗红色纹身，五官与人没有差别，哦不，这副长相很俊。
“你……！”已经神经质的我刚要叫，左飒冰冷的声音响起：“闭嘴。”
喂，不怪我啊，我又没见过你长什么样……
左飒走到床边，撇了我一眼，“你打算躺多久？”
不好意思，不是我“打算”躺多久，是你们魔族把我弄成这个样子的。“七八天吧，没有伤药好得慢。”我答。
左飒掏出一把瓶子盒子扔到我身上，“药，有的是。”
好吧，看出来魔族当真从未处置过神界战俘，“这些魔药对我来说是……剧毒。”我很无奈。
左飒英俊如刻的五官动也没动，“你要什么。”
“不用不用，魔界找不到的。”对着他那张基本没有表情的脸，我总是有点胆战心惊，生怕一句话惹怒他就会被吃掉。
左飒甩手便走，走到门口，冷着声音道：“老实呆着。”
懂的，我还没活够，不会乱跑。
半日后，有魔将送来伤药，说是神界的。我打开来看，哭笑不得，果然是神界……最基础的药。杯水车薪，不过总比没有强。
四、
一直奇怪左飒到底给了我什么身份，为什么见到我的魔都称我“寂息大人”？
伤势基本稳定。我跟在左飒后面，看着恢宏的殿堂，威武的卫队，越来越好奇：左飒到底是什么身份？
“左护法。”左飒简短答道。
魔尊身边有左、右两大护法，地位仅次于无尚魔尊。
难怪这厮根本不屑于杀我……
“那我现在是？”我小心翼翼问前面的左护法大人。
“左殿护卫队长。”
护法身边的亲信，只听护法本人命令。我地位不低嘛！难怪都叫我“大人”。
最后一个问题，我鼓足勇气再次对冰块脸发问：“我要怎么找‘无欲之道’？”
左飒带着一贯冷冰的表情，用一贯冷冰的声音回答我：“除了右殿领地，其余你自己随意。”
也就是说，除了右殿的家伙不能惹，我带着他的护卫队想去哪去哪、想干嘛干嘛。
对我这么宽松我还真不习惯。我低下头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我还是跟着你吧……”
左飒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看动作似乎是想踢我又忍住了。
五、
魔界完全不同于我的家乡。
魔尊至上是不容置疑的，可魔尊三天两头不再家。左右护法基本是泾渭分明、互不干涉，奇怪他们是怎么管理魔界的？
魔界无法，可有比法更残酷的生存准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魔族互斗可是真刀真枪，不像我们东冥打架点到为止。
看得我毛骨悚然。
看到路上有动刀枪的，我必定冲上去拦住，然后跟他们讲什么“同族不相残”的道理。一般被我劝的都会喏一声离开，开始我还得意地认为这方法有效，后来才发现，我身后是一队护卫和著名的左护法大人，人家根本不是听我劝！
狐假虎威？！
左飒看着我苦口婆心劝阻一对对兄弟、姐妹、朋友甚至父子母子，总是袖手站在一旁，不帮忙也不拦我。我也深知他烦我，看到他脸色不对会很知趣地闭嘴。日子就这样过去，也算相安无事。
虽然得不到支持，我仍会把左飒扔给我那把魔药分给卫队受伤的魔将。虽然我们是宿敌，但现在我是你们的头目，要对你们负责。
左飒依旧不帮不拦，魔将虽然看我的眼光怪怪的，但还是会收下我的药。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其实姐姐们一直教育我：不伤害你的魔族，不要伤害他们。纵然六界平等只是个梦，但还是要为之努力一把。
我是东冥刚刚长大的小凤凰，第一次逃出来就跑到魔界为六界平等做贡献了！我真伟大！
六、
第一次知道，原来护法也是有人敢冲撞的。
眼前的毛孩子还没有我高，却指着左飒的鼻子破口大骂。虽然我还听不太懂他骂的什么，不过看到左飒的冰块脸有了变化就知道一定不大好听。
“喂，听我说一句……”我又要做和事佬，在被骂与被骂的双方均瞪了一眼后果断选择闭嘴。
然后就看到二人打了起来。
奇怪，从来带着护卫队的左飒今天居然把护卫队留在左殿了。想插手的我在观战一个回合后发现完全无从下手，只好在一边嗟叹自己三脚猫的功夫。
相信以左护法大人的本事，不会有事。不过那个毛头小子就……
十几个回合后，毛头小子倒地身亡。左飒理一理自己的黑斗篷，瞥一眼一旁目瞪口呆的我，快步向左殿走去。
“你你你，你真杀了他？！”我慌忙跟上。
“死不足惜。”他说完这四个字便再不理我。
走这么急。
走进左殿，穿过回廊，左飒不理会任何人。我傻愣愣地跟着，不知道他要去哪、我能不能进去。直到……
“砰”的一声，迎头撞上一面结界。拒绝外人进入。
左飒走到结界中央，解下斗篷。一道清晰地伤口在他整个右臂延伸，不断流血，其他地方隐约可见小小的擦伤。
我惊：左护法他……受伤了？
他开始到处找药，伤口像控制不住般，血流喷涌而出。冰块脸只是微微蹙眉，没有明显变化。
隐约感到了他的慌乱。
“放我进去！”我在外面砸结界。可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让我进去！我来帮你！”我把结界砸得砰砰响。他仍旧不理我，只是好像力气不足一般，动作慢了下来。
你不让我进？我偏要进！我试着使用解咒法解开结界，一次，两次，三次，……不知试了多少次，终于听到了一声“嗖”，挡在我面前的结界打开一条口子。笑话，魔界大门的结界都被我破了，这小家伙能难倒我？
六界之间均有结界阻隔，只有擅长破咒的我才能来去自如。
跑到左飒面前，不管他愿意与否，抓住他的胳膊检查起来。伤口很深，能看见骨头。顾不得犹豫，立刻从身上掏出准备分给手下的魔界伤药，一股脑全撒上，又撕开衣服下摆，仔仔细细缠起来。
我还会疗伤的法术，可惜他是魔，会起反作用。
血止不住，从缠好的衣布下渗出来。
忽然想起，二姐给四妹的剑妖疗伤时念过的法咒。既然妖可以用，那跟妖很近的魔也应该可以。我将手放在左飒伤口上，仔细想了想，念动咒语。
渗出的血开始消失，有效果了。我继续念下去，一边一边，欢欢喜喜看着他的伤口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一条压痕一般的印子。
哈，本姑娘就是对咒开窍！
只知道有效果，我却不知道这种法术是大消耗。施咒没多久，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学东西要扎实。我这样想着，直挺挺地倒下。
…………
醒来，还在原地。左飒背对我站着，听见我有动静，哼了一声，“不自量力。”
天已经黑了，留在这里很不合适。我连忙爬起来，冲他的背影行个礼：“大人休息，卑职退下了。”调转方向向外跑去。
“砰”的一声，撞上结界。
怎么把这事忘了！我抱着脑袋边揉边准备解咒，却听嗖的一声，结界自己开了。
左飒还是背对着我，轻轻哼出个字：“笨。”
本姑娘不跟你一般见识！我沿着来时的路跑回自己的房间，气喘吁吁倒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
居然发现，身上披着左飒的黑斗篷？
七、
要不要把斗篷还回去，我纠结了半天。终于打算还回去了，却被守卫的魔将告知：护法大人出去了。
伤还没好，上哪去了？
很快我就顾不得考虑这个问题了。殿门口的守卫来报：右殿护卫长来了。
就是那个右护法的亲信。显然，左飒不在，我要亲自迎接。
右亲信长得真够狰狞。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是来闹事的，因为我的主子杀了他的手下。
哦，毛头小子是你派来的。那就活该了。
不对，既然手下都那么厉害，那这家伙……我脑子里迅速转圈：左飒有伤，这家话又有备而来，一但交手占不到便宜。还不如……
“叫你主子出来！”对方及其嚣张。
“叫他来干什么？你手下是我干掉的。”我努力装得轻蔑些。
“你？”对方用完全无法形容的表情看了我半天，看得我当真快呕吐了——这家伙实在太丑，“就凭你这根葱？”
“不就是打架么，来吧。”掂量掂量自己的伤，我豁出去了。
于是按照人家魔族的规矩，果断开打吧……
交手的过程中，脑子里一片混乱。既要进攻，又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是神，更要命的是，一切仙法均不能使用。慌乱中似乎是狠狠攻击了对方几下，具体怎样没时间考虑。
收手，站定。
丑八怪捂着胸口咳了半天。我微笑着看着他，安然无恙。
见占不到便宜，丑八怪带着一肚子气走了。
慢走！不送！有空再来玩！我暗暗笑。
不防一口血气猛地冲上喉咙。我一把捂住嘴，待气息平稳，缓缓摊开手掌，见有血迹，立刻合死。
凭血迹，魔族可以认出我是神。
甩开所有随从，我奔进自已房中将门别死。倒头在床，难以呼吸，眼前渐渐变黑。
还是受伤了。加上旧伤复发，这次恐怕真要葬身魔界了……
八、
有声音在问：什么药有用？
凝神聚息丸。我含含糊糊地咬字
…………
轻飘飘的感觉渐渐消失，我再次睁开眼，身边站着左飒。
“可好。”冷冰冰的声音问。
试试自己的脉，调调气，眼下不能为自己疗伤，又身处克神之地，“不好，很糟。”我苦笑，“可能要完蛋了。”
“谁让你交手的。“
“我不上难道你上？眼下你还不如我。”我抱怨道。
本以为他会生气，可他只是沉默，沉默了很久。
“没找到呢……”我轻叹。
“什么。”
“无欲之道啊。只知道你们很厉害，争斗很残酷，却没有找到无欲的原因。”
“其实……”，他犹豫一下，“魔族并不知为何无欲。魔生来便是为了杀戮。”
“不可能，没有一个种族只会杀戮。”我反驳，“只是，似乎你们将‘情’看得很淡，比神还淡。对了，魔界有爱情吗？”
“情……”他自言自语，“何为情。”
我忍不住一阵猛烈咳嗽，吐出一口血。
左飒看着我，低声道：“还有一颗凝神聚息丸，吃了它，我送你离开魔界。”
九、
穿过魔界大门，走过神魔之井，左飒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我乖乖蜷在他披风里，感受着越来越清新的气息。天界无尘的日光从披风的缝隙里射进来，舔着我的鼻尖，远处漂浮着九色云，隐隐传来龙啸凤吟的和鸣。
离家越来越近了。
“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东冥守卫会发现你的。”我提醒他。
左飒这才将我放下，指给我东冥的方向，却并不离开。
“你……还有事？”我试探着问。
“无欲之道，我想过了。”
“嗯？”
“魔无情，无牵挂，故无欲。”
“无情，无牵挂，无欲……”我思考着他的话，“我……好像明白了。
“一但心有所牵，便不能无欲无求。”他继续说，“寂息，你真名叫什么。”
“寂呀，寂静的寂。大家都叫我寂儿。问这个干什么？”
“寂儿，这才像个女子。”他缓缓道，“后会有期，寂儿。”
看着他离去，我心里莫名地难受。
“等……等等，左护法！”
他停下来，略略回过头。
“右护法还回来找麻烦的，你要小心！”我不知为何要说这句废话，只是，只是莫名地担心……
我看到他嘴角似有扬起，冷冰冰的脸上恍惚间有了些许笑意。本来左飒便有着令人难以移目的面容，这下更是让我看呆了。
“谢。”语罢，他走向魔界，再也没有回头。
轮到我目送他消失了。
心里，空落落的。
十、
回到家中，伤势便再不是问题。母亲本是有名的医师，再加上各种良药辅助，我很快便可以重返战场。
只是，有些害怕。
交战时，不敢注意魔将的身份，生怕认出眼前是曾经的手下。更不敢细看对方将领，怕眼前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想了很久，为什么他会在离别前问我的名字，可总也想不透。
常常回忆起冰块脸那一笑，真是罕见，并且难忘。
魔族真是奇怪，总是干些莫名其妙的事。
十一、
近来战事频繁，作为战将我不得不上场杀敌。不过幸而，从没有遇见自己的老部下。想来也是，左护卫队是护法的亲信，怎可能这么轻易就派出来迎战。
却注意到一件怪事。
医女们好几次问我：奇怪寂儿，为什么你从来不受伤？
对，近来我只是消耗体力，却从未被魔将伤到过。问同行的师兄师姐，他们也说不出原因。
没办法，跑去问自己的大姐。大姐想了想，忽然眉头紧皱，“寂儿，最近不要上场杀敌了。若一定要去，不要跟魔族交谈。”
莫名奇妙呀！不过大姐是东冥响当当的战将，她的话应该不会错。
眼前的魔将被我击倒在地。
我上前一步，欲结束他的性命，却听到他蔑视的笑声：“区区小儿，若不是上将有令，我岂会败在你的手下！”
上将有令？我拎住他的战甲：“什么令？”
魔将仰天大笑，吐血身亡，留我在原地一片茫然。
上将有令……与我有关？
将魔将的话告知大姐，大姐大惊之下，再不许我上战场。
隐隐不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战事平息，神族大胜。一片庆功声中，我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对方的上将是魔界左护法！
不顾一切奔到大姐面前，情绪几乎失控，“姐姐，告诉我真相，告诉我！”
“……还是让你知道了。”大姐叹息。
左护法亲自领战，战前下令不可伤害一名凤族，还将她的模样画了出来。
眼前缴获的图上，眉目清晰，明明就是我。
为什么？左飒，我们是宿敌，你这样会被抓住把柄的！
我久久望着魔界的方向。
左飒，战败的你，在干什么呢？
十二、
很久很久之后，从魔界传来这样的消息：
左护法私通神族，被右护法察觉，禀报魔尊。魔尊令左护法督军神魔之战，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没想到左护法公然庇护神族，令魔军大败。
魔尊震怒，欲处死左护法，但念其治理魔界有功，乃令削去其全部法力，发配人间，再不许踏入魔界一步。
我降到人间寻他，可人海茫茫，何处能寻？
他说，魔无情，无牵挂，故无欲。
他说，一但心有所牵，便不能无欲无求。
他说这些话，都在看着我。将我的模样深深记下，化作牵挂。
又想起他似有似无的一笑，他一步步走回魔界的背影。
他说：寂儿，这样才像个女子。
想起他轻吐的那句“笨”。
原来，他会曾心疼我。
泪水，滑落。
尾声
百年转瞬即逝。
百年里，我没有找到他。
而百年后，轮回一度，他不再是左飒。
何所谓无欲？
不懂、或是心冷成灰罢了。
——完——
残酷杀戮中的半分情暖，犹如寒冬中一簇迎春新蕊，没有群花争艳的斑斓，却比群花更给予人春的温暖、不一般的感叹。
2011年8月10日始
2011年8月12日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