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随著夜色加深,更多的灯盏亮起来,将本已灯火通明的长安街照得明如白昼。低笑招呼声远远响著,涌动的灯海人潮里,能挑动时局翻覆的三人在一株巨树的yin影里抱膝对坐,围成一个小小的空间。
汤还热著,雪白的汤圆静静卧在青瓷碗中。褚把昆仑奴面具放到桌子上,吃了一个汤圆,放下汤匙,慢慢把双手笼进袖中,淡淡道:";上一阵,是我们输了。今夜一过,新局再开,又是一番气象。";
";江湖野人,不懂局、势,只知恩仇快意。";凤三淡淡一笑。
";凤公子过谦了。";褚笑笑,瞥了章希烈一眼,";有褚在一天,便保他一天周全。";
话至此,便尽了。凤三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朝局翻覆多变,但无论褚为大局或别的任何利益交换将希烈当成牺牲品,凤三绝不会放过他。褚的意思也很明白,只要褚有命在,章希烈就有命在。
光明教虽受一击,转入地下,但人脉财势皆在,龙骨山一役,中原武林受创极重,江湖最大的力量仍掌握在凤三手中。朝堂之上,荣王一dang与保皇一dang斗争多年,中间还搅和著太後外戚一dang,三方互为制衡,多年经营,手里都掌握著不容小觑的力量。章希烈若能顺利入朝,保皇dang与光明教朝野联手,清除太後一族的後戚势力与荣王一dang便指日可待。章希烈所说将李诩彻底击败指的便是这个。
罗网已张,只待将敌手一网打尽。
朝堂、江湖之上的逐鹿,不到最後一步,不到生死决出,是没有胜负的。谁能活到最後,谁才是胜利者。
双方都在算计布局,谁才是最後的胜利者?
凤三、褚都是敏锐多智之人,三言两语间将後路算清,以茶代酒,三人举杯作别。看著褚携著章希烈的手走进人流中,一股激痛忽然窜过凤三心头,少年时读过的一道诗掠过心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正驻足凝望,忽见一条人影分开人流奔了回来,脚步慌乱急切。
凤三心中一荡,搂著扑过来的人影躲到树後。
月光灯光照不过来,只看见平凡至极的面孔上一双漆黑的眼眸,亮如星,明如水。真想搂住手边这一具身体按到自己体内再不分开!凤三这念头刚一动,唇已被吻住,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颤栗般的轻颤从皮肤漫延至骨髓。
";要离开你……我忽然也有点後悔了。";章希烈低声说著,笑了笑,推开凤三含笑凝望。那种看人的法子,像是要把人吞进肚子里去。凤三被他看得全身都要热起来,他却一步步後退,离开一步,眼神就狂热一分,毒入骨髓般的爱恋仰慕,每看一眼都是饮鸩止渴,越饮越渴,却忍不住不饮。
凤三被他的眼神烧得几乎发狂,想把他扛到肩上飞出这灯明花繁的长安。什麽恩,什麽仇,见鬼去吧!
章希烈仿佛明白他的想法,苦笑著轻轻摇了摇头,头也不回地冲回驻足等待的褚身边。这一次,他走进人海里,再也没有回来。锣鼓声震天响起,舞龙舞狮踩高骁的舞著跳著往这边行来,男女老少紧随其後,欢呼声、调笑声此起彼伏。人流如水,衣香鬓影,千万华灯齐放,如掠过身边的一道漫长华丽光彩。
凤三伫立良久,洒然一笑,汇入了万千人流之中。
上元之夜过後三天,流落多年的皇子重回长安的消息烧沸了京师,这消息野火般烧向四面八方,震撼著大唐每一个官员的耳朵。不断有投诚的书信悄悄送到褚手里,一夜之间朝局逆转,风光不可一世的荣王一dang和後戚一dang敛迹收声,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二月末,关风岭。
春风吹开柳条,吹绿山冈,到处都是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的景象。
凤三合上信札,向後微仰,将头枕在靠椅上,嘴边泛起一丝苦笑。以复兴光明教为己任的他,如今快把光明教变成了杀手组织。刚才那张信札送来的是边关大帅葛震云的死讯。葛震云的死亡将给荣王一dang在边关的影响力带来毁灭xing打击,荣王那边却什麽也不可能查出来──大帅葛振云带兵出猎,与一支突厥人马相遇,双方起了冲突,葛帅中流箭身亡,再正常不过的死亡方式。那支突厥队伍是纯正的突厥人,只不过里面混了个神箭手,那名箭手如今已去大漠,十年之内不会再在中原出现。
葛振云死後,下一个目标便是剑南节度使孙冷芳。此人狡狯多疑,下手不易。但任何人都是有弱点的,有弱点,便会死。
东风拂在脸上,温柔轻暖,让凤三想起希烈的吻。
围绕著章希烈皇子身份的真伪,京师中经历了无数场恶斗,皇帝最终认可了希烈的身份,赐名李晞。三月初十,是皇帝携失而复得的皇子祭天的日子。那天以後,希烈就是大唐的皇太子了,他将穿著庄严盛大的太子服饰行走在巍峨的皇宫中。皇帝身体不好,三年、五年之後,希烈也许就成了大唐帝国的皇帝……想起来很遥远,过起日子来会很快。
想到那些,凤三有些心寒。无论如何大胆想象,都想不出做了皇帝的希烈会是什麽样子,那个缠绵病榻眉宇藏忧不知自己何时会死的少年,那个轻声问他";如果我不是章少爷,你还会这样待我吗?";的少年,那个哭著说";我要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我,和我的身份无关,和章家的财势无关,我要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我";的少年,那个忧深疾重、刚烈如火的少年是未来大唐的皇帝啊!
那个身份像一堵墙,隔开了江湖,也隔开了凤三。
人zai江hu,身不由己,比江湖更无奈的地方是皇宫,希烈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上元灯节一别,再见不知是何期?江湖水深,鸿雁难到,他和希烈的缘份恐怕已然尽了。他是江湖人,朝堂里没有他的安身之处,难道能去希烈後宫里做一名後妃?每次想到这个都觉得荒唐可笑。
如今他能为希烈做的,也只有把希烈的路铺平,让他走得安稳从容。
至於以後……以後的事,以後再说吧。
脚步声打断了凤三的沈思。
";回禀教主,依然没有东方垛主和铁公子的消息。";来人深施一礼,恭敬地说。
";继续找。";
";教主……";下属犹豫了一下,说下去,";已经找了好几个月了,涧下急流奔涌,只怕东方垛主……";
";就算他死了被水带走了尸首,还有铁琴。";凤三淡淡说。
";是……";下属恭敬地离开。
凤三抽出案上的长剑,剑身澄如秋水,用力一抖,剑上发出一声轻嗡。这剑是他送给铁琴的。琉璃和宝卷在涧边断崖上找到了这柄剑,却没找到铁琴的人。凤三去断崖上看过那块石头。粗糙的一大块石头,站在石头上下望,涧谷幽深,巨大的水流撞击声自涧底传上来,如闷雷翻滚。
这柄剑铁琴从未离过身子,如今剑在,人却不知在何处。
那日涧风吹过心头的怅然再次涌上心头,凤三微微闭眼,一个矫健的少年身影便浮在眼中,擦拭著剑身,忽然回头一笑:";光哥!";
光风霁月,英姿飒然。
全身一震,凤三蓦地睁眼,只觉整颗心都在收缩著疼痛。日光明亮,照得窗前花影重叠,一片空旷安静,这里再没有别的人,只有他自己。
拳头握紧了放开,放开了,又握紧。
突然一声鹰唳响彻天际。凤三起身走到窗前,一扬手,一头鹰隼落到他手上。把鹰隼放到窗台上,解下鹰腿上系的黄筒小管,托起鹰爪一振,鹰隼直冲云霄。黄筒小管里藏著来自长安的消息。
";二月二十七,褚遇刺,身中六剑,亡。";
凤三面色剧变,几乎立足不稳。
将纸上的字看了又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那个褚怎麽看也不像短命的,怎麽会这麽容易死了!
直觉这消息是假的,却知道这消息绝不会假。
希烈危矣!
李诩敢对褚下手,便是铺好後路。如今的长安想必已成虎囧龙潭,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著去跳了。
凤三伫立半晌,突然冷笑一声,大步跨出门去,吩咐:";去长安!";
长安,永信宫。
巨大烛台上点了无数枝蜡烛,将殿中照得光亮。蜡泪淌下来,已在灯座上积了大片。章希烈用手轻轻抠著,蜡泪暖暖的,甚至有些灼手。
";殿下,请早做决定。";穿青色太监服的男子急切地催促,声音粗豪,并不似太监的公鸭嗓。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太监。一个多月前褚安排他进宫,进宫前凤三的命令言犹在耳:你就守在他身边,若褚有个闪失,你立刻将他送往东郊定风寺。定风寺是光明教的秘密据点,那里伏守著凤三亲自挑选出来的十八名高手,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等。等京中一旦有变,随时可以把重归皇宫的皇子接出去,送外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昨天晚上,褚在摘月楼遇刺,随即被送回府中,宫中太医前往诊脉,再也没有从褚府出来。後来褚府传出消息,褚身中六剑,失血过多,好在未伤及要害,已从昏迷中醒来,只是伤势沉重,需要太医守在府中随时候著察看病情。
可就在半夜里,褚府小楼的窗棂上挂上了一条浅绿的纱巾。那是褚给凤三这边的人的一个暗号:他已不在了。
今天的朝会上,荣王一dang突然旧事重提,以褚之死为开端,弹劾褚相纵容儿子褚混迹江湖,勾结江湖势力,与逆教光明教勾结残害中原武林,以致有遇刺之事,并再次质疑章希烈身份,将先前的人证、物证一概推翻,提出滴血认亲之说。
保皇一dang立刻反驳:褚昨日遇害,皇子真伪今日便再提起,这其中只怕有天大的yin谋,更指斥荣王结dang营私,对帝位虎视眈眈。朝堂上好一场唇qiang舌剑,皇帝缠绵病榻半年有馀,正踌躇难决,太后派人来面帝,言道:";皇室血统乃不容混淆之大事,既有质疑,便当验证,以正天下视听。";
皇帝听了,道:";母后有此意,儿子自当遵从。明日在大明宫行滴血认亲之典,验明身份後,再有敢轻提此事者,杀无赦。";
褚的死,朝堂上滴血认亲之争——一切都不简单,充满了yin谋的味道。这场局变,关系著太后外戚、荣王、保皇dang三方的胜败垂成。以荣王的yin险深沉,绝不会做徒劳无功之事,这突然的发难,绝对是致命的一击。可以肯定,对方至少有七成的把握,在滴血认亲这一关上把这位重回皇宫的皇子致于死地。
希烈突然一笑,灯下的脸有些惨白,俊逸绝伦中多了分煞气。
";褚和怀光一起布置了这麽久,多少风口浪尖都走过来了,到了现在,就这麽放弃了吗?";他怔怔问。
";教主心中,只要殿下活著就够了,别的都无足轻重。";穿青色太监服的男子道。
";我也很想念他啊。";希烈又笑,神色比刚才柔和许多,忽然握住穿青色太监服的男子腰间的刀鞘抽出少许,注视著凛凛寒光问,";你有把握带我离开?";
";宫外另有接应,高飞必不辱命。";
希烈点点头,倒了杯酒,双手捧至他面前,慨然道:";今夜生死难料,承高先生之义,先容我敬你一杯。这一杯是交命之饮,万勿推辞。";
高飞微一迟疑,见章希烈目光深挚,默默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道:";要委屈殿下换上宫女的衣服才好……";身子微晃,惊道:";你……";
希烈远远站著,微笑不语。
高飞想冲过去,不料酒中下的药无嗅无味,竟烈xing无比,脚下一个踉跄就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希烈推开窗子,风灌进来,吹得烛火飞扑,如欲熄去。
一条人影出现在窗下,低声道:";对不住殿下了。实在是如今长安城的局势骑虎难下,殿下此时走不得。";
";我明白,我也没打算走。";希烈道,";李诩要做什麽,你们心里有数吗?";
";还不知道,正在查。";
";哦。";希烈答应了一声,笑道,";明日是场你死我活的大阵仗,只要出一点差错,我可就要血溅大明宫了……我,想见一个人。";
";凤公子不在长安,即使此时通传,也需要五六日脚程。";
";哦……";希烈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问,";珍珑姐姐给我配的药带来了吗?";
";在这里,";那人说著,递过来一个小盒子,";这是珍珑姑娘让带给殿下的药,珍珑姑娘让小人叮嘱殿下:殿下的病眼见一日比一日沉重,这药要好好吃。傅先生炼药十年,已将大成,只要殿下熬过去这段日子,以後还有长长的日子等著殿下。章家满门都等著殿下以後的风光,等时局平靖下来,凤公子也要来京中和殿下相会,殿下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珍珑还说,她也在外面等著殿下,殿下曾说要帮她种药,殿下可不能忘了。";
";种药麽,我倒是没有忘,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唉,吃了十几年药,都要烦死了。";希烈皱了皱眉,无奈地把药盒接过来。
";殿下洪福齐天,必能遇难呈祥。";那人道。
章希烈赌气似的把药盒扣到窗台上,怔了片刻,却又慢慢握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苦笑道:";你去吧。";
";殿下一身关系著天下局势,万请保重。";那人躬身一礼,消失在夜色里。
希烈站在窗前久久没动,指尖终於忍不住颤抖起来,脚钉在地上,移动不了分毫。站了好久,将窗子关上,拿著小小的绿玉药盒一步步走到床前,腿一软滚倒在被子上。他把帐子放下,将药盒举到眼前看了片刻,打开盒子,里面躺著两颗药丸,闻上一闻,和平常吃的药并无二致。拿著盒子翻看许久,跳下床寻了个剪子用剪子的尖在底座上轻轻一剜,底座分开,露出一个油纸包。
希烈心中一阵狂跳,将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个油布包,纸的里面写有四个字:";慎之,慎之。";
希烈把那张薄纸团起来,放进嘴里嚼烂吞下肚子,嘴边渐渐浮起一抹苍凉缅邈的笑意。荣王一dang匿声这麽久,等的就是明天那一击。褚遇刺,朝堂上骤然发难,这样破釜沉舟的一击,不给自己留退路,也不会给对方留活路。明日大明宫里决不是什麽战斗,而是一场任人屠戮的大难。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他用力把珍珑炼的两粒药丸揉碎,赤著脚奔到窗前,把药末漫天撒开。
淡淡药香在空气中浮动,闻了十几年,吃了十几年,早厌烦了这股子药味,早想这麽撒出去,可不忍辜负爹娘的苦心,不忍辜负珍珑炼药的辛苦。今晚这麽一撒,心中只觉说不出的畅快。畅快之後,却是无尽的悲凉。
嘴边的笑意慢慢收起,希烈把窗子关上,紧紧握著那个油布包一步步走回床边,软软躺倒在床上,怕冷似的蜷起身子,眼里渐渐热了,湿了。
珍珑没有负他所托,把他要的东西送来了,却又拿傅先生、章家满门甚至她最厌恶的凤三激发他的求生之念。珍珑把那东西装在盒子的机关里送来时,心里会是怎样的煎熬?可他没有别的路走。他不会有长长的日子了,用不著傅先生十年炼来的药了,也等不到凤三了……明日,是荣王布给他的死局。只要滴血验亲出错,立时便是一场大变,章家满门会死,立保他皇子身份的人会死,然後是李诩的大好风光,然後成为铲除目标的就是光明教,凤三再是智勇双全,也没有办法与大唐帝国为敌。
刚才那人没说错,如今是骑虎难下,谁都没有退路。明知明日是个死局,他却只能一步步往里面踏。可那些人也太低估他了。
";天有不测风云呢,李诩。";希烈望著头顶团花的帐子,突兀地一笑,那缕笑狠毒yin冷,似是来自地狱的火焰,";就算我死了,你要做皇帝,那可是难得很……";
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浅蓝,巍峨的皇宫在晨光中显现出寂寥的身影。终於,初升的太阳从地平线上挣扎出来,一切都明亮起来。
光线从yin纹镂刻的排窗照进大明宫。
地面张的毯子上绣著大朵的牡丹,雍容典雅,无声地彰显著大唐王朝的富丽气象。毯子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大明宫深处。皇帝倚著靠枕半躺半卧在塌上,重重叠叠丝绸包裹中只露出一张脸和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皇帝年纪并不甚老,清秀苍白的脸上却透著浓浓的沧桑疲倦。软塌另一端坐著华服俨装的皇太後,已华发苍苍,倒是精神矍铄、正襟危坐。下方,皇亲贵戚与掌握朝政的重臣左右分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皇子殿下到──";太监扯著尖细的嗓音一声长唤,大明宫里的人精神都一振,连病蔫蔫的皇帝也打起精神,抬起灰蒙蒙的眼睛朝门口望去。
先是两名宫女、两名前导太监进来,行了个礼退到两旁,迎皇子回来的大太监站得略靠前些,一脸为难惶恐神色。众人都知有异,相互交换了个复杂的眼色。就在这时,光线蓦地一暗,门口出现一名身材修长的少年。逆光而立,看不清他面容,只觉得那身影清瘦挺拔,清新得仿佛春天的一株白杨。
大臣们愣了一下,突然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宫服,却是一袭白色的素纱袍服。宫中并无丧事,服白是大忌讳。
大臣中起了细微的议论声,随即又静下去。
素服白袍穿在少年身上,不算合体,甚至有些宽大,却有一股清逸拔俗的气质。许多人心中忍不住掠过一个念头:这人不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坐於山水间抚琴唱酬,
希烈在门口略站了一下,往宫殿深处走去。刚走进来时,觉得宫殿深处是黑的,眼渐渐适应光线,一切都逐渐清晰,然而尽头处的宫殿和人都仍然笼罩在一层浅灰中,一切都是明洁的,yin凉的气息却使人嗅到尘土的味道,好像什麽都蒙了层尘,华丽而灰败。
李诩站在荣王旁边。著官服的他雍容华贵,只是下巴比几个月前尖瘦了些,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显得异常沈稳镇定。经过李诩身旁时,希烈的眼光在李诩脸上略停了停,随即继续走向前去。数十双目光都聚在希烈身上,眼光停留的动作虽小,却很是惹人注目。李诩面无表情,倒是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
希烈在皇帝塌前屈膝跪下,深施一礼,先向皇太後问了安,又向皇帝问安。
皇帝招了招手,希烈低头行至塌前,见皇帝朝他伸出手,便伸手握住,只觉皇帝的手又瘦又冷,不由得朝皇帝看去。皇帝正瞧著他,唇边一抹浅笑,柔声道:";皇儿今日著素服白袍,为何?";
希烈心头忽然一阵剧痛。
皇帝身体不好,入宫的一个多月来,滴血认亲时,大多双方同时割破手指,将血滴入水中。他将匕首插进几中,又提出这样的要求,颇出人意料。但身世之争烦扰了近两个月,也的确是不胜扰人。今天滴血认亲之後,此事也的确不宜再反复重提。
皇帝点头道:";准。";
";谢皇上。";希烈感激地叩了个头,拿起另一只匕首,割破手指,看著血珠落进水里,希烈不将匕首递给皇帝,却仰脸强笑:";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无论我是不是皇子,请皇上再抱我一抱。";
皇帝深深注视著他:";朕心里清楚,你是朕的儿子。";
";请皇上抱我一下。";希烈又要求了一遍,神情近乎执拗。碗中的血滴已要荡开。皇帝无奈地微微摇首,稍稍坐直一点身体张开了手臂。一缕孩子气的微笑绽在希烈脸上,仿佛皇帝答应抱他这一下便是天下间最满足的事。搂著这具单薄的身体,皇帝心里一阵疼惜,不由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忽然有一滴极热的**滴在皇帝脖颈里。他以为是泪,却立刻发现不对劲儿,一股淡淡的腥味悄然浮起。他大惊之下一把推开希烈,希烈的脸已成青白之色,乌血从嘴角、鼻孔、耳中缓缓淌出。
";御医!御医!";皇太後和皇帝齐声惊呼。御医就候在殿外,进殿一看这情形,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奔至榻前,扑通一声跪下,膝行上前探脉。
";我不想……不想死啊……";希烈用惊恐又茫然的目光望著皇帝,**著吐出一句低语,年轻的眼中充满了对生的依恋和枉死的不甘,一只手紧紧抓著皇帝的手,另一只攀在皇帝衣袖上,仿佛在祈求著什麽。
皇帝一只手紧紧抓著他的手,另一手剧颤著指住御医:";快!快啊……";
略一探脉,御医向侍卫交待一声,那侍卫飞奔去取可解百毒的";天华丹露";。御医颤声道:";皇上,皇子中的毒xing极烈,只怕……只怕……";吃皇帝yin冷一瞥,吓得哆嗦了一下长伏在地,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父皇……";希烈痛得全身**,牢牢抓著皇帝的手却不肯放。
";朕在这儿!皇儿,朕在这儿!";皇帝双眼血红,抱著希烈的头,";给朕好好支持著,一会儿解药就到……";
";其实……我心里是怨恨你的……";希烈仰望著皇帝忧急如焚的面容,乌青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丝惨然笑意,";如果父皇还有许多儿子,就不会找我也不会要我了……父皇,你当初为什麽……为什麽不要我……";
这句话似在皇帝心头斩了一刀,皇帝面容一阵扭曲,仰面发出一声悲嘶。
";我想回家……回凤阳的家……回家……";轻喃著,希烈眼中的依恋和不甘渐渐涣散,两颗泪珠凝在眼角,抓著皇帝衣袖的手慢慢垂下去。
大唐失落十几年後回归的皇子,皇帝膝下仅存的皇子没有等到御医调来的解毒药丸,毒发身亡在滴血认亲的刀下。
御医捧著侍卫送上来的药丸,颤声说:";皇上……殿下已……已……";
";灌药!";皇帝木然道。
药丸粉碎,用水和开,灌进乌紫的嘴里。人已气绝,哪里能灌得进去药,药灌进嘴里,立刻就溢出来,用手绢擦干,再灌,药汁仍然一个劲儿往外溢,一口也灌不进去。皇帝面容肃杀,抓著希烈的手坐在榻上,背佝偻得更厉害。
今天的大明宫中风云变色,但再也没有什麽比这个变故更震撼。
眼见得抓在掌心的手越来越冷,皇帝突然手按心窝,眼中滚滚落下泪来。默默流了一会儿泪,皇帝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到後来咳得伏在榻上直不起头。皇太後早已哭成泪人,抚著皇帝的背,眼角余光碰到希烈尸身,忍不住放声悲泣。
皇帝一面咳,厉声吩咐:";给朕牵一只狗来!";
不多时,一只浑身黑亮的狗被牵进大明宫来。皇帝踉跄著下塌,握住几上的匕首运了几次力才拔下来,一刀斩在狗背上。那狗悲呜一声,被侍卫牢牢按住挣扎不得。只挣了不几下,狗七窍中流出乌血毒发身亡。
皇帝转脸看向大臣们,一向疲倦的眼中射出摄人的寒光。大臣们扑扑通通跪了一地,群臣噤弱寒蝉、人人自危。皇帝的眼光最後定在荣王与李诩身上,两人浑身直冒冷汗,李诩牙齿打战,颤声道:";臣……臣……";
";剥去他衣服!";皇帝厉喝,";请母後回避。";
皇太後哭得已经坐不住,被宫女扶著退到後面去了。两名侍卫冲进来,三下五除二剥掉李诩衣服,只见雪白的双腿之间伏著一只栩栩如生的五彩凤凰,金睛怒目,振翅欲飞,辉煌尾翼自xing器拖往後,在臀部洒开。
李诩羞愤欲死,双眼紧闭,满口钢牙几乎咬碎。
";败坏沦常,私纹禁物!你,你……这凤凰也是你能纹的!?";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指著李诩怒喝:";来人!将他打入牢中,先替朕将这东西给抹去!其余诸臣皆留在大明宫偏殿中待诏,此事察清前,谁也不准妄离一步!";
谁也不敢出一声,荣王不敢为儿子求情,深伏在地上只是不停叩首。
皇帝喘息著,越抖越厉害,手捂胸口,突然慢慢软倒。太监总管早吓得腿软了,挣扎著扑上来抱住皇帝,哭叫道:";皇上!保重龙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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