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终日惶恐, 不知何时会被身后的黑暗吞噬……倒不如就此坠落,便再无可怕了吧?
一口血腥猛地喷出,楚城缓缓低头, 看自己被数道细弦贯穿的身体——
“你消失, 我的惶惑就结束了……楚城, 你是我的罪, 即使永生背负……”她笑着, 笑得那样绝望,那样苦。手狠狠向外挥开,贯穿身体的细弦撕裂了脆弱的肉身, 带着数道血珠划过空中。
楚城的血喷溅上雪崖如雪的白衣,迅速洇开一片——他在她面前倒下, 越来越多的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他的脸上却露出解脱的笑容, 参杂着莫名的阴凉,邪气……宛如鬼魅。
沾满殷红的手缓缓抚上雪崖的脸颊, 她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照出他的身影。
“你也……和我一样……雪崖,你不是他的……不会再是……我,等着你……你也一样逃不了,你和我一样……被染黑……你就是另一个我, 只是我的……我在地狱里, 等着你……你会来的……”他的手终于垂落, 将自己的血, 沾染上雪崖的脸颊, 染透衣襟……
雪崖定定看着他不再动的身体,漆黑的眼睛里, 没有一点光……这是她恐惧的未来,她恐惧的黑暗,从今天起,她终于置身其中。
她不知道自己是哭是笑,脸颊仿佛木然,做不出半点表情。天空中的乌云翻滚,轰隆的雷声一阵阵不断,沉闷而压抑,豆大的雨点终于疯狂地砸下来,砸落地面,迅速将天地连成一片,在地面汇集……
她缓缓站起来,向后退去,离开楚城的尸体……大雨迅速冲走了地上的血迹,冲淡她衣服上的殷红……一团团红色渐渐洇开,越来越大,越来越淡,白色的衣裳,染成斑驳的浅红……
她盯着眼前的尸体,空洞荒凉的眼睛,似乎只能看到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
她的面前,一个身影渐渐走近,走到几步之外,静静看着她,看了许久。
“雪崖,你疯了么?”
她终于抬头,试着扯了扯嘴角,却只扯出一个苦笑。
绿色的身影低头看着地上的尸体,悲哀地道:“他是太子,是未来的真龙天子。”
“我知道……”
“你杀了他,是毁了你自己。”
“我知道……”
姬柔沉痛地闭了闭眼。她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便赶来,还是晚了一步……
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
“这场雨,会遮了天的眼,也会冲走一切痕迹。雪崖,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吧?我帮你处理掉尸体……他的魂魄,你自己想办法。不能让他去地府……太子不能‘死’。杀了人,你绝对不能再回天上了,能瞒一天,你就瞒一天,能瞒一年,你就瞒一年。能做的,我们都会尽力帮你,剩下的,你自己保重。”
这算是,她们最后的分别。姬柔很想对她笑一笑,可是她却笑不出来……大雨中,没有一滴雨水洇湿在她身上,但是雪崖却完全浇透,身上的红色越来越浅,直到最后残留下洗刷不掉的痕迹。
“雪崖,我们一起在锦翔仙府共职,已经几百年……”
“嗯。”
她最终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低声道:“好好保重。”弯下身,拉起楚城的尸体,正要转身,却听雪崖忽然道:“好好照顾贵子……她是孩子心性,往后你要代替我,好好看着她,不要行差踏错。”
姬柔的身影只略略一顿,似乎点了一下头,就这样转身,消失在雨中。
雪崖的面前,只剩下地面被冲散的血迹,以及身上残留不去的痕迹。
这场雨,遮了天的眼……可是,能遮多久?
空气中,飘荡着一缕黑色的魂魄,她伸手,将那黑暗凝结在掌心,轻轻握住——楚城,你错了。你不会去地狱,哪里也不会去。其实你也一直都很害怕的,对吗?害怕孤单一个人堕入黑暗,所以拼命地抓住自己能够抓住的东西……今后,你就在我身边,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看看会坠落到哪里去,还会坠落多深……
湘南那一场雨,下了几天几夜。
待护卫两个时辰后带着将军来到太守府,已经不见了太子的踪影。——太子失踪了。从这一天,再没有人见过他。
雪崖回到展家的时候,已经换了衣服,浮上笑容,再无一丝异样。
她平静地将眼下的情况有所取舍地告知楚世,劝他回京。楚世却摇了摇头,“在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回去?倘若父皇病重,即使不能见他最后一面,我也定要避嫌的。否则……恐怕不止是大哥,在其他人看来,也有夺位之嫌。”
“如果……楚城失踪了呢?”
“什么?”
“楚城失踪了,传言他诬陷你的事情败露,便自去了。倘若在这个时候皇上有什么万一,朝廷恐怕会有动荡。我知道你心有顾虑,你虽不是皇上亲生,但是对外,你还是二皇子。这个时候,你不出面,还有谁能稳定局面?”
楚世不知道是不是该说这一切太巧,令他根本没有理由拒绝。不是不感到蹊跷,但是他看向雪崖,她宁静的笑容,温淡的语气,没有任何破绽。
“雪崖,你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你想太多了。回京城吧,至少看看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天下将乱,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她字字句句,都叫人无法反驳,但是楚世明白一点——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可以给人白捡便宜,只是他无法确定这样的安排出自谁手。皇上会在这个时候“病”,就决非一般的“病”他此番回去,倘若太子真的失踪而皇上有个万一,能够继位的就只有他一个。
“楚世,你何必介意自己的身世?你既入皇家,这便是因缘。你可听说过,上古时,人间只有两个皇朝—— 一曰龙隐,一曰云潜。”
楚世点头,这在古纪事上的确有看过,但是不明白她此时说起,却是为何。
“‘寒’这个姓氏很少,难以遇到——我也只知,龙隐之国的国姓便是‘寒’。天命如何,谁又说得准,今日帝王明日也许就是亡国之奴,一切命里自有定数,何必执著于血缘?”
“……雪崖,你希望我争取继位?”
“我不知道……我并不知自己如何[希望],我只知,走到这一步,没有退路。”既然没有退路,便只能向前。她会为他铺好一切,无论她、楚城楚世三人的相遇是孽是缘,他们都已经一身黑暗,只剩楚世……只有楚世,不要改变。
“雪崖?”隐隐地察觉出她的异常,却又说不出,楚世捧起她的脸,想要望进她的眼睛。然而她浅笑起来,眼儿一弯,屏障一般的笑意遮盖了一切。“我只是担心你,不想再有任何人有机会打击你。”
楚世的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我知道。我们回京城。”
无论想不想要,有时候权势都是一种必要的东西。倘若有权势,今时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可以避免。展家人所流的血,他应该回报。
二皇子动身反京,宫中皇上的病却越发重了,朝廷之中由狄南王泓迁时稳住了阵脚,并且严密地监视起国舅一党。就连宫中也安排了人手,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在皇上面前进言。——朝中人皆知小王爷泓令时与二皇子交好,而泓香时与泓令时同母所生,走得也近,自然也站在二皇子一边。因此国舅一党自然是万分防备他们,却没有料到,最后的时候,却是平时看起来立场中立的狄南王突然插手。防备不及,搞得他们万分狼狈。
就在二皇子即将抵达京城的前一夜,一道白色身影划过皇宫的夜空,落在皇上的寝宫之外。数名守卫,竟无一人察觉。
寝宫里很静,连一点人声也没有,皇上混混沌沌中十分不适,正要开口唤人,转头时,却看到走近的白衣女子。
“你又来了……”他的冷笑之中或许有着绝望,隐隐知道她这一次到来,将会发生什么。“怎么,朕的死期已经到了吗?可笑朕已经如此地步,却不知道害朕的,究竟是何方妖孽!”
“皇上,您知道我的。您不是曾经想要见我么?”
“你究竟是谁!?”皇上费力地想要起来,却只引起一阵剧咳,自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以来,他的身体毫无原因地衰弱下去,如今已经宛若一个垂暮老者。
“我名叫雪崖,您曾派人传唤,要见一见我,不记得了么?”
“是你!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让太子迷恋至此,甚至于楚世反目成仇,做出那种事情!”
妖孽?也许吧……如今的她,哪里还像个天人?她与妖孽有什么不同?
微微苦笑,只是事到如今,她这个“妖孽”,也只有继续下去。
“皇上,雪崖斗胆,请您留下诏书,便上路去吧——”
一切,从她杀了楚城的那一天,便早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二皇子平安回宫,却没来得及见上皇上一面,皇上便急病暴毙。突然的死亡不禁朝中其他人怀疑,就连楚世也觉得事有蹊跷——然而诏书摆在所有人的面前——太子失德,即日被废,由二皇子泓楚世继承大统。
纵有异议,在把持了兵权的狄南王压制下,泓楚世顺利登基。
国舅一党被诛,叶国舅满门抄斩,太后被关入冷宫,后宫由狄南王的姨娘梁太妃主持。蜀州展家有功,入朝拜官侍奉,成为新皇心腹。
一切,终于可以尘埃落定。
她远远的看着大殿之上赤紫皇袍的楚世,那深暗的颜色让他看起来有一丝陌生。——人说楚城太子仁善,其实真正仁善的,是楚世。纵然善良,纵然总是为他人着想,作为皇帝该有的才能,他都已经有了。
坐在那个座位之上,再也不需要她为他做什么……她可以停下来了,终于,可以停止。
她靠在墙边,把自己缩进廊柱间的阴影里。有人站在面前,声音里略略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心,“雪崖小姐?”
她抬起头,看到面前微微蹙眉的墨枫——他许是真的在担心吧,才会连称呼都搞错。可是,他又该喊她什么?
“我没事。”雪崖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但是身后冰冷的墙壁仿佛吸走了所有的温度,让她微微发抖……“这样,以后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里,本来是楚城的位子。她杀了楚城,害死皇帝——她这个“妖孽”,还能逍遥多久?带着这满身的罪孽,她还能逍遥多久?
“雪崖小姐?”墨枫的声音已经明显听出了异样,伸出的手犹豫了片刻,按住她的双肩。在他遮住的一小片阴影里,雪崖的笑容终于撑不住,漆黑的眼瞳,泪如碎玉滑落——
楚城,你可会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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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我不曾恨你,到最后也不曾恨你。你只是可悲,可怜,然而你的未来,便是我的。只有楚世的光辉依然,而她,却空有着往日的皮囊,内心一点点被黑暗腐蚀得斑斑落落。
墨枫的手按着她的肩,温暖而安稳。他始终不曾逾越半步,打消将她拉入怀中安慰的冲动。他只会默默守护着,湘南太守府雪崖的失态,这大殿之下雪崖的眼泪,都不会让楚世看到。楚世眼中的永远是那个完美美好的雪崖,可是他,在看着,每一点每一滴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