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仙居是西湖周边最大的客栈,难得的是价格也合理,二楼的天字号房间固然豪气,一楼的普通房也是干净整齐,故而常年客满。晨曦微明,远山隐隐浮现一线金灿灿的日光,伙计们已经开始忙忙碌碌,就连店主也在柜台里噼里啪啦地打算盘。
大门咣地声响,被人暴力一脚踹开,伙计们都吓得一哆嗦,最小的那个原地蹦起一尺多高。店主倒是见多了类似场面,放下算盘堆起笑脸迎过去:“不好意思客满……” 瞥见来人,打个激灵登时面如土色,颤声道:“几位大……大爷有……有事?”有被吵醒的暴躁客人开门就要破口大骂,目之所至像被扼住喉咙的鸡鸭,疾疾关门,轻得连一粒灰尘都不敢惊起。
三个人并肩立于楼下,俱是一袭黑色紧身衣,背插长剑,挺拔,矫健,冷酷。左边年纪略长那人斜视店主,嘴角往一端挑起,显出乖戾的纹路,反手握住剑柄,中间之人略一摇头,他才将手垂落体侧,呵斥:“滚!”店主如蒙大赦,回身奔入房间,他体态臃肿,跑起来虽是磕磕绊绊,速度倒不慢,象一只被猛兽追赶的牙獐。
居于中间的黑衣人淡然道:“十三剑客叶红薇偕许玄向宏两人见过东公子。”
无人应声。楼上楼下一片静寂,间或几扇门漏着一线缝隙,有胆小的房客连掩好门门都不敢。
许玄在左,当下不发一言,身子如鹰隼般骤然撞向楼上天字一号房,长剑凌厉如电。紧闭的房门忽然大敞,里面飞出一人,正迎上许玄的剑,惨声长号,重重摔下楼去,一时鲜血四溅。
向宏觉这声音仿佛耳熟,波澜不惊地觑眼去看,许玄已经一跃下楼,沉声道:“是亓皓秋!”这段时间向宏不在,他一直和亓皓秋跟着小叶,故而更为熟识。
许玄向来手重,那剑贯穿胸背一击毙命,任你是大罗金仙也死的不能再死。十三剑各是有名的杀手,师承门派各不相同,剑势之狠辣却如出一辙,虽然说不上什么兄弟情深,但兔死狐悲,难免不心生惊怖。许玄怒喝:“东彩虹!滚出来!”
有人悠然道:“在下就来!”笑声隐隐,又道:“看来上苍自有分辨!亓皓秋杀人无数,最终命丧同行之手,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位少年闲闲散散踱出房门,笑吟吟地俯瞰楼下。
许玄向宏抬头望去,见对方穿袭杏黄长衫,面容出挑唇角微扬,天生带着三分笑意,两只手放在木质楼梯扶手上,十个指头漫不经心地一敲一敲,那神气,那表情,怎么看都象后头跟了一大群帮闲、呼朋引伴声色犬马的纨绔阔少。
亓皓秋在十三剑中排名中后,并非剑术不够高明,而是此人来自天竺,很有些见不得人的阴招,能耍手段就不会费力气耍剑,很不被人待见。想当年他不知深浅,见简行整日昏昏欲睡樊喑笑容满面都挺好惹的样子,于是在前者的汤碗里下过药,后者的鞋子里投过蛊虫,结果先是被简行一顿暴打,又被樊喑丢到后院一口枯井里摔折了一条腿,连踢两块铁板后总算安分不少,然而对于外头的普通人,则从来不掩凶残之本相。
大概这人眼神不好,再一次踢着铁板,把自个的性命赔了进去。
叶红薇目光从尸首身上转到对方脸上,他的瞳色与唇色都偏浅,气质冷感神情寡淡,人间烟火泛不起一丝涟漪。视线交错,东彩虹也是一怔。十三杀通常以黑巾蒙面,少有人见过真容,虽然有人传闻他们皆是年少英俊。左右两人也就罢了,中间那个,许多世家子弟还没有他一半的人材。
叶红薇道:“原来东少侠如此年少而名高,失敬了。敢问阁下昨晚何以不去赴约?”东彩虹礼貌致歉:“对不住,昨夜与这位亓兄秉烛夜谈,不觉就忘了时间。”许玄咯噔咯噔咬了咬牙,投过去一个毛骨悚然的笑容。向宏手指搭在剑柄,侧目而视,冷若冰霜。叶红薇道:“不知东公子何以识得亓皓秋?”东彩虹垂眸道:“听闻这位兄台看上了别人一方翡翠狮子镇,毒杀杨里真赵员外一家八口,连守门的一条狗都没放过,所谓斩草除根,也不过如此。”
向宏如有所悟,前段日子少爷书房的确多了个翡翠狮子的镇纸,仿佛成色不错。
东彩虹撩起眼皮,不徐不缓地道:“据说这位兄台来自天竺,会什么咒语又擅什么蛊虫,在下极想见识见识。闻说他去了盛阳,便前去造访,找了大半个盛阳城,才在翠凤阁得睹君面……软玉温香抱满怀,亓兄弟风流得紧呢!”言罢咍然。
亓皓秋好色,常流连于秦淮妓院,许玄向宏是知道的,只是想到盛阳距杭州千里之遥,东彩虹昼夜间一去一返,青龙会日常安排的眼线竟毫无察觉,不由凛然生惧。
颜玫瑰的确形貌昳丽,男子若是美了,未免给人以绮媚之感,颇似优伶。颜玫瑰则不同,虽是笑语温柔,却锋芒暗蓄,使人心生敬畏。此时他正处身于京城最幽雅的逍遥楼四层品茶,默然凝思,杯上横一枝娇艳的玫瑰。
蓦闻惨呼,颜玫瑰遽然回首,视线所及,门旁两名侍卫已然仆倒。一只手伸到面前,有人说道:“把花给我!”那只手狭长柔韧,张开的手掌也纹路优美,但每个指节都蕴蓄着强劲的力量,只要受到感应,便会即刻握住一枝冷酷的剑,毫不容情地残杀他所憎恨的对手。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纯黑的披风,剑般凛冽的眼神,他的人就如他的剑,镇定,狠戾,而且野蛮。
颜玫瑰未料此人竟会出现,吃一大惊。左手将花往他腕间一搭,右手一杯茶疾泼过去,即刻越出窗外。谁知那人动作快极,偏头避过茶水,要花的手一缩一拔,剑已出鞘,紧跟着跃将下来,半空里狂风骤雨似的六剑挥出,一剑快过一剑,剑见斩颜玫瑰咽喉!
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的剑会比岳白岳更狠!这个居于十三剑客之首的黑衣人,就象沙漠一样暴虐无情。岳白岳拔剑则杀人,出剑则剑指咽喉,从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你尽可以说他是石头,因为人天性中的怜悯、善良,同情,在他身上毫不存在。当他笑的时候,一定是看见对手的血从自己的剑锋上滴下来。
他是死神的使者!
颜玫瑰身无利刃,此时又急又悔,人在空中,闪避亦是艰难,危急中双足往墙上一点,身体借势倒纵上去,一掌拍向岳白岳头顶。岳白岳冷笑,长剑反绞他手臂,俟其缩手,唰地刺穿颜玫瑰右肩,随即往外一拔。颜玫瑰低哼一声,疾坠下楼去。
叶红薇偏头示意,许玄沉沉打个唿哨,门外几个灰衣人无声无息鱼贯而入,对叶红薇恭敬施礼,一言不发,迅速抬走亓皓秋的尸首清理地面,又无声无息地鱼贯而出。
东彩虹知道,在青龙会这种灰衣人称为“拾尸者”,专门负责收尾善后。
伙计老板在大堂角落里挤作一团瑟瑟发抖声不敢出眼不敢睁,只怕下一刻抬走的就是他们自己。
叶红薇道:“少主有请,望东公子赏脸。”东彩虹笑道:“请我做什么?秉烛夜谈吗?” 向宏冷斥:“小子无状!上一个这么嚣张的人,坟头草已经已三尺高了!”东彩虹往门外撇了撇嘴角,嗤地一笑:“上一个跟我这么嚣张的人,已经被抬出去了。”
向宏:“……”
许玄暴躁道:“你找死!”和身欲扑,唰地声响,有件物事劈空而来,又快又狠。许玄横剑削断,并无金铁交鸣之声,地面仅是两截树枝。
一根枯枝到了东彩虹手里,也如一柄利剑!
飕飕两声,又有物事转瞬即逝,迅疾无以伦比。许玄听风辨向,长剑斩碎三片落叶。
一片树叶到了东彩虹手里,也如一枚钢镖!
执枝如剑,掷叶如镖!东方日出,雨后彩虹!
东彩虹从来不带兵刃,但任何东西到他手里,便凌厉如刀,锋锐如剑!
许玄向宏嗜血好斗,双双纵上楼,两枝剑光芒流转,恶狠狠地直斩颈项。东彩虹笑说:“看暗器!”两手一挥。二人脚已踏上楼板,闻言各跃向左右两侧,舞剑如飞,护住要害。谁知东彩虹轻轻一嘘,折身下楼,足未沾地,作势去夺叶红薇背上长剑。
许玄向宏见被愚弄,暴跳如雷,亦转身扑下。东彩虹身随影动,虚往叶红薇剑上一弹,回头作势笑曰:“看暗器!”二人以为他又是虚张声势,去势更急,待听到风声,闪避已是不及。叶红薇眉头轻蹙,屈指抬手,剑光一旋,铮铮声响,刺穿两片落叶。
不过谁都知道,这两片叶子割断猛虎的喉咙都已足够。
东彩虹笑道:“好剑术!”身形一晃,人已上楼。
他身法精妙,疾逾流星,许玄向宏持剑落在叶红薇两侧,只觉脊背毛发一根根竖起。他二人一向跟着小叶,见过无数江湖好手,强到如此却着实罕见。叶红薇极少出手,他通常只是淡漠旁观,不辨喜怒毫无情绪,仿佛随便来凑个数目而已。
楼上的天字二号房原本就若有若无开了道缝隙,此时缝隙略微变大,一只黑猫轻轻巧巧地挤出来,嘴里还叼了一只虾子,看都没看众人一眼,又急不可待地钻了回去。
许玄双目紧盯东彩虹,并未留意这出小小异动。向宏搓了搓手指,莫名觉得这旁若无人的架势有点儿眼熟。
叶红薇回剑入鞘,眸色淡淡,略一摆手,示意跃跃欲试的许玄二人退下,简洁地道,“走吧。”。
他奉命请人而不是杀人,他不是岳白岳。
许玄诧异:“小叶!”
他跟向宏头一遭剑未沾血,这不符他的本性。然而对上叶红薇无波无澜的眼,喉头微动,终究把话咽了下去。
叶红薇率先走到大门处,若有所思地转首回顾,东彩虹随便靠住楼梯拐角,眼角含笑,懒懒散散对他挥了挥手,“再见。”
这个背影他前些天在梧桐苑见过,姿态挺拔,宛似青松,他一直以为是哪个出身不俗的天骄少年,从明月山庄的少管家司徒明月历数到南宫世家的少东家南宫霖,万没料到竟然是十三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