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在晚霞里给老人打电话。对面是一家商店,女人慵懒地躺在竹椅上,摇着纸扇,眯着眼。
他说:“妈。”
似乎老人愣了愣。心中一慌,他将电话攥出了汗。
“强子吗?”老人终于说。
“是我。”他将双肩包摘下,深吸一口气,“您还好吧?”
“还好。”老人说,“真是强子吗?”
老人有些耳背。老人行动不便。老人遇事没有主张。很多时,老人思维混沌。是强子告诉他的。他与强子,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不止一次,他听过老人的声音,在这个电话亭,在强子打给老人的电话里。每到月底强子都会给老人打一个电话,逢那时,他就会站在旁边,静静地听。他与强子是同乡,同年同月出生,说一模一样的方言,在离家千里的采石场相遇,他和强子都认为这很神奇。更神奇的是,他与强子的声音和语气都非常像。有那么一次,电话刚刚拨通,他抢过强子手里的电话,说:“我是强子。”老人竟信以为真。
一年前他离开采石场,强子还在。他劝强子与他一起离开,强子说:“我没什么本事。”他也没什么本事,但那时,他认为即使当乞丐都比放炮采石强一百倍。一年多他做过很多事情,却越做越失败,越做越绝望。他被人骗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眼看离仲秋节越来越近,他需要一笔钱。
乡下还有年迈的父亲,年幼的小妹,有盼他归还的姑娘。他没有母亲。他从没有见过母亲。母亲因生他而死。
“您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他说,“是不是我病得太重了?”
“你病了吗?”老人说。
“病了好几天,没敢跟您说。采石场帮我出了些钱,可是不够……”
“你胖子还是瘦了?”
“妈,刚才我说,我病了。”
“吃得惯工地上的饭吗?”
“我需要钱。”
“夜里冷不冷?”
老人虽然耳背,但绝不会听不清他的话。也许老人已经六神无主,也许老人的思维再一次开始混沌,在听说他生病以后。
他瞟一眼对面的商店,女人静静地躺在竹椅上,头歪向一边,睡得踏实并且放肆。柜台后面有一个隐蔽的上锁的抽屉,他知道那里面,有一笔钱。
假如骗老人不成,他还有另外一种方式。
“您得给我汇三千块钱过来。”他说,“两千块钱也行。”
“咱家的核桃今年结了好多。我一直给你留着……”
“您把钱打到卡上……”
“妈想把核桃砸了,给你炸核桃仁吃……”
“妈,您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是说,我需要钱,我病了……”
“仲秋节回来吗?”
他想他暴露了。老人肯定听出他不是强子。听出来,却不揭穿他,老人另有目的。他瞅一眼地上的双肩包,他想试最后一次。
“妈,如果您不汇钱过来,我仲秋节就回不了家了。”
“我喜欢听你叫我‘妈’……”
“我当然得叫您‘妈’。我是强子……”
“你不是强子。”
“我是强子……”
“强子半年前就去了。”老人说,“他死在我怀里……”
他愣怔,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您明知我不是强子……”
“可是你的声音和强子真的很像。特别是那声‘妈’……”
电话再一次被他攥出汗。又像一个烙铁,他想把它扔开很远。
“再聊几句吧。”老人说,“说说采石场的事……或者给我讲讲大海……”
“我不想聊了。”他说,“我还有别的事情。”
“那就……再说一句吧!”老人说,“最后一句。”
他使劲咬咬嘴唇,一滴泪滴落他紧攥电话的手。他没有母亲。他从没有见过母亲。可是那一刻,他特别想他的母亲。
“妈,保重啊。”他挂断电话,擦擦眼。
他在电话亭里站了很久。他瞅瞅地上的双肩挎包,几个小时以前,他在里面塞满胶带、改椎、绳子、铁丝和斧头。然后他推门,出去,站到晚霞里。晚霞将世界铺排成柔软的淡红色,他不再理睬地上的双肩挎包。
他从商店门前走过。竹椅上的女人睁开眼,看看他,笑笑,又眯起眼,翻一个身,毫无戒备地睡去。
他冲女人轻轻地说:“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