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潮声, 他似乎处在一片汪洋中,身体似乎随着波浪浮浮沉沉,想睁开眼却无能为力。隐隐有听见母亲的啼哭声, 有谁的愤怒, 还有一双手, 颤颤巍巍地抚弄着他的额头, 似曾相识。有个人整夜整夜伴在他身边, 只是无声地握着他的手,拽着他不让他下沉。很遥远的声音,好像有人一直在跟他说, 只要你醒过来……
可是好累……
身体疲累,心也是。
突然间, 海水滚烫起来, 四周弥漫起一股浓重的腥甜——他永远不会忘记这股味道, 那是战场上唯一的感官,这味道曾经险些让他疯狂, 这味道还是他永世的噩梦——是血,漫天的血。他想逃,却无力,只能任由自己灭顶。
爹爹,救救我……
眼前缓缓出现一缝隙的光亮, 喉间、鼻间的血腥味让他几欲干呕。
是幻觉吗?无尘茫然地睁着无力的眼。
阳光洒在爹爹身上, 他周身漆镀上了一层美丽的光影, 想即将绝尘而去的谪仙。他微笑地看着他, 眼中闪过惊喜和安心。
是幻觉吧。无尘缓慢地眨了眨眼。
爹爹一头泛着柔柔光晕的乌发, 仍是那张让他思慕不已的脸,却年轻而温柔。爹爹的眼中没有伤痛、没有绝望、没有一切让他揪心不已的情绪, 爹爹的眼,澄澈而清灵,柔情似水,他在爹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憔悴而苍白,却那般真实。
原来爹爹年少时是这般模样啊,难怪父王愿意为了得他不计代价,难怪大伯最终弃守任由情感超越伦理的魔障,难怪骆天涯甘愿天涯相守,不曾离弃。他们遇到了爹爹,在他最美好的时候……
是做梦吧?他在爹爹年少的时候找到了他,在父王和玄王之前,多好……空白如纸的爹爹,他的对手只剩下大伯一个,真好,感情懦弱如鼠的大伯,怎是他的对手。
一定是做梦。
如果一直梦下去,如果是梦,不要醒了,不想醒……
疲惫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便见爹爹起身要离开,无力的手一把抓住了爹爹白嫩的手臂。
干裂了的唇轻轻蠕动,无尘迎视上他不解的探究眼神。不知哪里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他一把扯过爹爹,一个翻腾转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你干什么?”爹爹原本的喜悦瞬间变成了惊恐。爹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和他印象中的并不相同。
薄唇像寻找到水源的旅人,急不可耐地朝着娇艳的红唇压了上去。疯狂的索取,他撬开爹爹的唇齿,贪婪的吮吸他口中的每一分津液。
“爹爹……”唇齿相接,相濡以沫,他轻声呢喃着。
初夏远远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窗外天蒙蒙亮,室内的蜡烛已经燃烧过半。她定定地看着爹爹握着昏睡中的少年的手靠在床前浅眠,好不羡慕。
爹爹将清阳王的独子视为生命呢……
这几日她时常跟大家一起守在这里,她告诉说服自己的理由是她懂得医术,可以帮得上一些忙。可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借口罢了,无尘已经服下了养蛊者的血,在她准备第一次让无尘食用她的鲜血之前。
她知道理由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这里能一直见到爹爹。
辛先生除了要看着无尘的病情之外,还要处理义军军营中的一些事情,所以有时她主动担下了守护的任务。
爹爹每天都会在这里呆上很久,有时夜里只有爹爹和玄王二人守着,那时她可以明目张胆地偷看爹爹,没有任何顾忌,因为爹爹更多的时候只是望着无尘发呆而已。
她听娘亲说过,无尘和他的父亲长的一模一样,就如同她像极了爹爹……
这些天每次看到爹爹守着无尘,她就开始想象当年爹爹与清阳王二人站在一起的模样,一个更甚谪仙,一个妖媚似狐,很极端的两个人,却异常地协调。然后心中的愧疚一丝一丝浮上心头——自从知道了当年的恩怨,那个无法无天逍遥自在的柳初夏就不见了,她想替娘亲还一些,即使没人稀罕她还。
清阳王与战神齐颜,当年那一场爱,轰轰烈烈,以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炽烈地几乎要焚尽了西楼国的广袤沙漠。这场爱在她出生前便早早殒落了,可似乎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不曾忘,权倾天下的清阳王为爱人与天相搏,战神齐颜为逝去的情人颠覆王朝……
她几乎可以想象爹爹脚跨白马、身披白甲立于绿沙城门前的样子,那样的义无反顾,那样恨意疯狂……
回过神,初夏迎视上齐颜的眼睛,她慌忙地低头,想做错事被大人当场逮住的孩子。
“休息吧。”此时齐颜的声音沙沙哑哑。其实他一直只是闭目养神,他能强烈感到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神,无视了几天之后,今日他终于忍不住睁眼看初夏,却见小丫头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我不累。”初夏忙摇头。
齐颜“啊”了一声便又将视线转回到无尘脸上。
“你说,无尘梦里都有些什么呢?这孩子,睡了那么久还不愿醒。”齐颜轻声道。
初夏反射性地看向骆天涯,一般齐颜都是与他对话,但骆天涯彼时正用手支着脑袋在一旁的椅子上打瞌睡。初夏仍是不敢相信地环视四周,她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最终发现齐颜是在与她说话。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小时候吧……”她颤声回了一句。
“啊……”齐颜伸出手指揉了揉无尘的额。“小时候啊,那一定不是很快乐。他小时候我总在逼他,逼他习武,逼他读书,齐家枪被练好我就罚他蹲马步,书没念好我就罚他抄书。我一直在逼他走我希望他走的路。”
“不是的。”初夏的声音轻轻柔柔,能轻易感受出少女的羞涩与讨好。“如果梦见了小时候,无尘的梦一定是色彩斑斓的,梦里他一定觉得自己很幸福。”
“是吗?”齐颜转头看了初夏一眼,只是一眼。“别叫他无尘,他是哥哥。”
没等初夏来口,齐颜又说道。“只要他醒来,我再也不逼他了……”
初夏柔柔地笑着,喜悦的泪水弥漫在眼眶,却倔强地不肯流出来。
她好开心,开心怎么能哭呢?
转头对上骆天涯带着安慰与鼓励的笑眼,初夏朝他调皮地耸耸肩,笑中带泪。
天亮后齐颜欲离去,骆天涯劝初夏早些去休息,她坚持等到辛先生来后再离开。骆天涯不勉强她,而齐颜离去前一句“别累坏自己”让她飘飘欲仙般雀跃不已。
齐颜前脚刚走,初夏便发现无尘醒了。即使他的意识还不是很清晰,但她清晰地看见他缓缓睁开过眼。无尘的清醒让初夏更加开心,可是在她准备去叫住刚离开的齐颜时,无尘却一把拉住了她,而她正疑惑不解时,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她就被压在了他身下。面对他的吻,起先她还在挣扎,可那一句“爹爹”却彻底让她石化……
愧疚、心疼、赎罪……所有的感情悉数涌上心头,让她那一瞬间便决定放弃了抵抗。
她闭眼承受一切,感觉一双带着炙人温度的手细细抚摸着她的颈项,缓缓向下……
身上的人突然没有了动作,然后身体骤然一轻。
“臭小子。”齐颜皱眉将初夏从无尘身下拉了出来,然后将他放平,盖好被子。
“你在干什么?若不是我正好转回来,刚好来得及点了他的穴道,你就准备让他占便宜了?”齐颜皱眉看着初夏,眼中是责备和焦急,就像……父亲。
初夏微微红了眼眶,在她绝望地想要承担一切的时候,爹爹出现了。小的时候,闯祸被娘亲罚亦或是被其他孩子耻笑欺负时,她总希望爹爹像天神一样降临,帮她替娘说情,替她教训欺负她的小孩。她一直在想,一直想,儿时的梦想,今天终于视线了……
以为初夏受到了惊吓,齐颜薄唇紧紧抿起。他皱眉看了看昏睡的无尘,再看向初夏,到了嘴边的安慰愣愣吞下了肚。
初夏扯着衣襟,红唇不安地蠕动。情感催促她喊出那一句渴望了十五年的“爹爹”,可胆怯也在同时支配着她。
几经犹豫,齐颜拍了拍初夏的肩膀,然后将她轻轻往外推。“回去休息。”
初夏柔顺地点点头,那个奢侈的念头又硬生生地被子自己再次埋起。
也许是因为那个梦,无尘真正清醒之后,凝视齐颜的眼神时常含着笑意。
齐颜了解无尘,所以他让人将初夏送回了伏羲国——无尘知道有这个妹妹的寻在,可不曾知道她长得与齐颜如此相像,依无尘现在的痴狂,难免他知道了初夏的存在不会头脑发热做出什么混账事来。反观骆清晏的保护滴水不漏,初夏在他的羽翼下,所有人都放心。
这几日齐颜总在庆幸那日他折了回来,如果无尘真的将初夏怎样,伏羲国和西楼国真的将永无宁日,就如同骆天涯所说的那样。
他在庆幸阻止无尘了树立一个强大敌人的举动,但说到底他还是一个自私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更在庆幸,自己不用有朝一日与骆天涯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