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洛涵风安静地坐在这方巨大的礁石上,仿佛身体已与它融为一体,从日出到日落,又是一天即将过去。
傍晚的风,带着一点凉意,将额前吹乱的发再次卷起,他缓缓伸直已然僵硬麻木的腿,低头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起初他浑不在意,直到随着那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身侧,并点点传入鼻息的熟悉幽兰香,在瞬间唤醒了他沉痛的思绪,并将他麻木的身体紧紧包围。
脑中一时迟滞,恍惚回头间,看到橙黄的斜阳中,熟悉的窈窕身影不知道何时,已经从天而降,堪堪坠落在他眼前。
白色长裙紧贴玲珑身躯,伴着如瀑长发在风中飞舞,一双清亮的眸子里闪动着晶莹的光泽,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坚硬的雕塑缓慢地从礁石上立起,动了动唇,喑哑的嗓子里只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这一刻,在他心中原有无数个为什么想要问她,“曾经为什么靠近我,为什么嫁给我,此刻又为什么来这里找我,为什么你的眼中没有恨意,有的只是,痛楚、哀怜、不舍……”然而,这句包含了太多个为什么的问题,却被她用几个字全然解释。
“因为,你曾是我最亲的小烨哥哥呀。”白衣身影伴着温暖的光,脚步轻盈,缓缓地靠近他。
今日,她的声音虽有些哽咽,却显得格外的温柔,这种柔和与温暖让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跟着一软,亦低低地回了句,“可是,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小时候落过水,大脑严重缺氧,身体因此陷入重度昏迷,在病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才醒过来,在云城生活过的记忆就这样被抹杀了……”
8年前,当他无意间得知阮凌秋不是自己的亲生妈妈,继而向洛天齐询问真相时,洛天齐给他的答案是,他的母亲名叫茹瑜,曾是洛氏布庄里的一名绣女,洛天齐与茹瑜相遇在豆蔻年华,两人情投意合,暗生情愫。
无奈洛家因为巨变,决定举家迁至美国,临行前,洛天齐向茹瑜许下诺言,一定会回国寻她。这一别就是十年,洛天齐终于找到机会回国,两人旧情复燃,有了夫妻之实。
就在洛天齐决定将此事告知爷爷洛晟宏,并请求她成全的时候,远在美国的洛氏服饰突然陷入危机,在洛晟宏的苦苦哀求下,洛天齐只得选择娶了阮凌秋。
虽然如此,在接下来的7年间,洛天齐并没有放弃茹瑜,他一直在暗中通过各种方式照顾着茹瑜母子,直到茹瑜因病去世,洛天齐回国找到洛涵风的时候,他已莫名地落了水且性命垂危,当时云城的医疗技术稍显落后,只是暂且保住了他的命,情急之下,洛天齐便将洛涵风直接带回了美国医治。
当年洛天齐将这段坎坷经历告诉洛涵风的时候,他虽将信将疑,但表面上却是认可了。他自然也对那段失去的记忆耿耿于怀,因为记不起妈妈的脸,记不起家乡的模样,也记不起自己为何会突然落水。
他只记得,8岁时,当他睁眼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美国,仿佛人生的记忆就是从那一刻才刚刚开始。
时光飞逝,回到云城之后,其实洛涵风私下里一直没有放弃过调查。只可惜人事变迁,洛氏布庄早已没落,仅凭茹瑜这个名字,他却没有查到更多的线索。
直至那天,他从阮凌秋的口中得知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名字——梦婳,原来自己的母亲已改名换姓成为了舞女,难怪他费尽心机都打探不到更多的消息;而他的亲生父亲,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却不惜拿谎言来编织过去。
所以,如今的他竟然已经无法判断,洛天齐过去的那段陈述中,究竟哪些是真又有哪些是假。
那一天是他的噩梦,每一次回想仍心有余悸,唯独有一桩意外,却让他已然崩溃的心感受到一丝残存的温暖。
他是梦婳的儿子,她是黛云的女儿,他们曾一起生活过好几年。
原来他们之间竟然还有过那样的缘分;原来去年春天在月城湖畔,他们不是初见,却是重逢;原来自己心中那抹似曾相识的感觉竟是缘于那段失却的记忆……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去记起那段记忆,过去的几天,从清晨到日落,他总是一个人枯坐在海边,拼命地回想,每一次都想到头痛欲裂,脑子里却仍是一片黑暗……
此时听到她这样珍贵地说出那个名字,他极力压抑的心底瞬间涌起层层波澜。
“没关系。”她继续缓慢地靠近他,清亮的眸子里,晶莹的水泽不期然地滑落,“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了。”嫣然一笑,那动人的笑声中竟还带着几分戏谑,“但是,我总在梦里看到你,每当我有危险的时候,你就会出来保护我。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梦里的那个人其实早已来到我的身边……”
“在梦里,原来,我一直在你的梦里……”他的声音也变得哽咽,似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喃喃自语。
突然仰天一笑,笑声中透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悦。
此刻,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金光下,屹立在他眼前的白裙女子,一张被泪水沾湿的脸,楚楚动人,眸光里泛着碎金般灿烂的光芒,瞬时融化了他心里厚厚的坚冰。
情不自禁抬起的手,带着一丝颤抖,温柔地放在她的颊边,将眼前缠绕乱舞的发丝轻轻地别至耳后。
他用一双手郑重地捧着她的脸,慢慢俯下头,一团冰冷便轻轻印在了她柔软的唇畔。
一个绵长深远的吻,带着往日的纪念,带着无尽的牵绊,带着刻骨的相思,深深地烙入她的心底。
海天交接处,夕阳已整个坠落,徒留漫天云彩……
不知道时间已过去了多久,岸边突起的礁石上,两个身影,一高一低,一蓝一白,依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那高的一手托着低的头,一手不舍地黏着在她腰间,将那团融化的柔软紧紧裹在怀里,不容半点空隙。
那低的赤着脚,踮起脚尖,扬了头,温顺地迎合着他无休止的缠绵……
几只返巢的海鸟飞过,绕着这一团痴缠旋转几圈,不时发出几声响亮的鸣叫,都无法让深陷其中的那对身影移动半分,最后,竟是海鸟觉得无趣,自个儿向着雨林深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