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宁芳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堂兄的住处。
跟宁芳姐妹几人共居一楼不同,宁绍棠在园子里独占一处小院,自成一格。这不是宁四娘偏心,而是男女有别,确实不好混居。
况且男孩子功课重,若扎堆放在一处,容易玩闹分心。但女孩子只在家中养到十几岁便要嫁出去了,打小住在一块儿,反容易建立感情,以后离了家,姐妹们才能亲亲热热的走动。
而宁芳她们姐妹所居小楼靠近园中腹部,处于全家人的包围之中,乃是最稳妥清静之地。宁绍棠这个小院靠近二门,便于他上学读书及与同学交际。
小院里种了两棵丹桂,檐下摆着兰花,取其兰桂齐芳之意,也足见长辈厚望。
院中三间房里,靠外的一间厢房是丫鬟们的住处兼半个茶房。西边的正房是宁绍棠的卧室,东边最明亮宽敞的那间正房,便做了书房。
就算是亲妹妹,也不好到哥哥的卧室细瞧。宁芳要等人,只在书房里坐着。
就见朝南的窗前,摆着张待客的小茶几,一边一把高背椅,几上放着棋盘,和一盘残局。只宁芳不爱下棋,也不知好坏。
屋子正中是一张阔大的黑漆书桌,上面摆着成排的笔墨纸砚,收拾得清清爽爽。
书桌后头两边靠墙处,皆是满满当当的书架,另一面墙上,挂着张冬天时他自己画的九九消寒梅花图。红圈早已填满,却还没有摘下。
宁芳看着就笑了。
这消寒图还是她弄来逗姐妹们玩的,皆因今年过年为了宁怀瑜停职查办一事,全家都没了心情过年,于是她特意弄了几张消寒图,好歹添些过年的气氛。
结果她屋里那张,早被性急的宁茵和宁芸两个你一朵我一朵的,不消几日便把红圈涂满了。只没想到,闷不吭声的大堂兄居然也悄悄在屋里弄了一张,看那朱砂成色,定是一日一日,一丝不苟涂完的。
正瞧着,宁绍棠房中的大丫鬟,腊月过来奉茶了。
见宁芳看着消寒图,她也笑道,“我们大哥儿,就是面冷心热。年前二姐儿送了盆海棠来,他一直不让人碰,一应浇水什么的,皆是亲自照管。等花期过了,还命我们送到园中花匠那儿养着。并再三交待,万万不可养死了,唯恐辜负了姐妹们的心。”
宁芳倒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那海棠是年前那个做着茶商女婿的夏家三舅舅夏明昌送来的,倒也不算特别名贵,只不过开得特别精神,又明艳喜庆,宁芳很是喜欢。
想着这花又暗合了宁绍棠的名字,便借花献佛,送了盆宁绍棠。却没想到他如此爱惜,倒弄得宁芳有些不好意思了。
“本不是太贵重的花,大哥哥很不必如此。”
腊月抿嘴笑道,“哥儿就是这么个脾气,瞧着不爱说话,心中却是记情的。”
宁芳暗暗记下,又指着茶几问,“大哥哥平素跟谁下棋呢?”
她那儿还有一副程岳送的好棋子,也可以送他。
可腊月却摇头道,“没有人。我们哥儿都是自己跟自己下棋,听说大爷倒是好棋艺,只是在家的时候极少,若是要下,也只跟表姑娘下。从前大哥儿倒想教奴婢来着,可惜奴婢实在太笨,学了许久也学不会,哥儿只好自己下着解闷了。”
腊月虽说得含蓄,可宁芳还是微微心疼了。
想想宁绍棠也无非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也曾有着对父亲关注的渴望,才学了他擅长的棋艺。却始终只落得独自对弈的下场,这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说。
而这样的情感缺失,是再多的兄弟姐妹无法弥补的。
或者,叔叔可以?
宁芳已经暗下决心,回头等爹回来,一定要他陪这个大侄子下几盘棋。
然后,她就翻看起后头的书架。
谁知随手抽起一本诗经,那一本正经的封皮里,包的竟是个外头流行的话本子,属于师长们严禁孩子们看的“闲花野草”一列。
其实里头的内容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落魄穷书生遇到千金小姐,一见钟情,又被棒打鸳鸯,生离死别,幸得奇人异士相助,弄些神神怪怪,终成眷属那些事。
宁芳后世不过是个小户人家女孩儿,少人约束,这种书看得多了。当时还颇有些幻想,可如今自己做了大户人家小姐,才知全是扯淡!
别说落魄书生哪有机会遇到千金小姐,就算遇到了,又怎会无缘无故一见钟情?何况哪个小姐身边,不是一堆丫鬟婆子跟着,又怎去互诉衷肠呢?
只不信归不信,宁芳仍是捧着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不得不说,这些市井能吸引人,还是有吸引人的道理。
才看到那小姐死了,书生想殉情却被高人搭救时,宁绍棠回来了。
精神尚好,只水蓝色的新衫子上给人泼了老大一块茶渍,显见得是不能穿了。
宁芳一惊,“这是怎么了?跟那姓阎的谈得不顺?”
宁绍棠陡然见着她,也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宁芳不答,反唠叨起他,“快去把衣裳脱了,让丫鬟赶紧洗洗。若时间长了,更加洗不掉,回头妈妈们瞧见,定是要说的!”
这是正理。
宁绍棠顾不得寒喧,先去卧室换衣服了。
为弥补宁怀瑜的亏空,家里花了一大笔钱不说,还欠了三房不少钱。是以近来对孩子们的吃穿用度虽没有克扣,却盯得紧了。
是以宁绍棠今儿弄脏了衣裳回来,便没敢先去见夏珍珍。今儿为了去见那小阎王,这新衣裳还是第一回上身,若要长辈们瞧见,难免挨一顿好说。
等换了身家常旧衣出来,却见宁芳已经在指点腊月,躲屋里用盐水搓洗茶渍了。宁绍棠心中感动,也不追究宁芳为什么来的,只问,“二妹妹找我有事?”
宁芳白他一眼,“你先说说你怎么回事吧。”
宁绍棠无奈,只得如实交待了一番。
原来他今日奉命去找那小阎王,却到底难消心头之气,先让心腹小厮捡了石头,悄悄砸坏了阎家不少窗户和瓦片,才让人叫小阎王去茶楼见面。
面谈时倒颇为顺利,听说宁家请了金陵城有名的陈大夫,可以给他娘看病,那姓阎的一口就答应了。并指着他老娘的性命立誓,绝不把曾绑架南湘儿之事透露出去。宁绍棠以为事情谈完,正要离开,那小阎王却忽地将桌上已放凉的浓茶,泼了他一身。
“若小公子不来寻我,我还奇怪家里怎会突然被砸,既小公子来了,我就知道端底了。你要替家人出气,砸我家原是应该,我也没甚么好说的。只惊吓到了我娘,我却不可不泼你一身茶水,替她老人家出了这口恶气。”
到底年轻,经验不足,宁绍棠吃了明亏,也不好计较。
此刻垂头丧气道,“确实是我自己大意。若想出气,什么时候让人去砸不行?非赶着这时候,活该受个教训。”
看他已经意识到错误,宁芳就没好指责,只道,“你也是替我们出气,若这衣裳洗不出来,你也不必担心。我去跟娘说一声,就说是我不小心泼的,这事就别提了,省得大人们听了生气。”
谁都要面子,尤其年轻的少男少女们。
宁绍棠感激的看她一眼,“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不过那小阎王做事倒恩怨分明。他虽泼了我一身茶水,却也说,还要再还我一个人情。”
宁芳一怔,他还能有什么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