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吵嚷声不绝于耳,圣手却恍若未觉,仍然在斟酌药方。清淮岭聚居地暴发了寒热症疫病,已经有四人死去,营地恐慌情绪逐渐弥漫。他若不能拿出有效治疗手段,小闺女儿这么长时间的谋划就完蛋了。
寒热症并非首次暴发,圣手行医七十多年,仅仅他知道的次数就不下双手之数。他能将病治好,但病人完全痊愈需要时间,可是留给他的时间却又恰恰有限。
房门被人推开,颜无悔满头大汗走进来,轻声道:“师父,您歇口气,用晚膳吧。病人已经用过了药,效果不错。各位师兄都盯着呢。”
圣手改动了药方之上几剂药的份量,这才满意点头:“驱逐虫蚁的药粉都洒了么?”
“洒了。”颜无悔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将吃食和碗筷摆出来,瞧着满头霜发的师父,心里酸酸的,“灯太暗了,仔细您眼睛疼。这眼镜儿可还好用么?”
将老花眼镜从鼻梁上摘下,圣手笑呵呵地说:“小闺女儿送的东西就是好使,你师父我觉着眼前大放光明哪。”
这话可就过了。颜无悔给圣手添了碗汤摆在他面前,催促:“净手用膳吧。晚上您休息,徒儿来得晚,没帮上您和师兄们什么忙,值夜查看病人的活儿就让徒儿来干。”
圣手将药方压在砚台下面,等待墨迹干涸。走去颜无悔打好水的脸盆边洗手,他笑道:“我身体好着呢,晚上我要亲自查看病人情况。小闺女儿有没有送消息来?别处可有疫情?”
说到这事,颜无悔忧心忡忡,点头道:“徒儿听连大人说。好似在别处也发生了疫情。十九让人带话,让咱们要注意沼泽,尤其是有大量蚊虫产卵的沼泽。她说这寒热症就是被蚊虫叮咬以后才得的。”
“小闺女儿博闻强识,这必定是她从先古医书上看来的。”圣手皱着眉头说,“夏天正是蚊虫肆虐之时,得病的人倒容易好,就是发病控制不住。得预防啊!”
“十九说。治病重要。灭蚊更是重要。否则治好一个,又会病发一个。”颜无悔从袖袋里摸出一张药方,“师父。这是徒儿拟定的灭蚊药水配方,您看看妥不妥当?”
圣手接过药方,仔细品咂了一番,满意道:“不错。你赶紧将方子送回太宁。让你师兄们都别编书了,赶紧把药水配出来分发下去。”
颜无悔答应下来。服侍圣手用过晚膳,师徒两个离开暂居的屋子,前去病患统一安置之处查看病人的情况。果然如圣手所料,服下汤药的病人。病情有所好转。然而病源不除,这患病之人却是越来越多。仅仅一个来时辰,又有十几人被抬来此处求医。
当月监国的皇子禄郡王在下午查看了病情之后。匆匆赶回京城向皇帝陛下禀报,临时委任了连喆勋在此负责。他随身带着的香囊里装着驱蚊药粉。远远就能嗅着刺鼻味道。但平日还有几分小洁癖的御史大人却恍若不觉,奔走于清淮岭各处,又要安置病人,又要安抚人心,忙得不亦乐乎。
颜无悔便抽空子对连喆勋道谢:“多亏连大人辛苦照料,这儿才没有乱起来。公主殿下令人送信,让在下向连大人致上谢意。”
连喆勋不动声色打量圣手的关门弟子,他知道这位小颜神医与玉松公主相交莫逆。还是个毛头小子么。放下些负担的连大人亲切笑道:“小颜神医客气了。禄郡王交托本官暂理此间事务,这就是本官份内之事,本官当然要尽心尽力。”
“何况,”连喆勋话音一转,笑容也愈发亲切,“此处聚居地内有两家店铺是公主府的产业,本官既然是公主府的属官,自然要多看顾一二。小颜神医,本官还要代公主殿下多谢尊师徒的鼎力相助。”
连御史什么时候成了公主府的属官?他不是见天地弹劾十九么?颜无悔皱了皱眉,眼前这位风神俊秀的御史大人眼里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很不舒服。他努力忽视这种不痛快感觉,平静道:“为十九出力,无悔义不容辞。”
连喆勋清楚瞥见颜无悔眼眸深处的疑惑与警惕,却没有过多解释。他下午接到家中来信,说是皇帝陛下委任他担任玉松公主府的总理官。这可是某种信号?
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又与颜无悔寒喧几句,连喆勋这才领着人再去忙碌。说实话,颜无悔在他眼里还只是小孩子,实在没有多大的威胁。
圣手忙里偷闲,见徒弟一脸若有所思,路过他身边时低声道:“这位连大人,为师听说似乎是玉松公主的驸马人选。”
什么?!颜无悔震惊,差点把手里捧着的药包给扔了。十九还没有及笄,怎么皇帝就给她留意驸马人选?但他转念就想到,以皇帝的身体状况和对十九的宠爱上心程度,在闭眼之前给爱女安排一门婚事确实也在情理之中。
圣手仔细验看药材的成色,叮嘱煎药的人要注意火候和放药的时机。见徒弟傻站在那里,他也有点头疼,摇头微声道:“这世间疼爱女儿的父母,在女儿及笄前就相看女婿的事儿多得很。所以师父才让你抓紧啊。”
颜无悔紧紧抿住唇,帮着圣手将药材一包包准备好,再放入药罐中熬煮。沉默半响,他才低声说:“十九不会嫁给她不喜欢的人,更别说是个陌生人。”
“但她是个孝女,她也有可能妥协。”圣手摇头道,“徒儿,你回去送药水给她,不妨探探她的口风。”
“这种时候,我怎么好去问她这些?”颜无悔一丝不苟整理着药材,闷声道,“过去这个坎再说吧。”
等过去这个坎,说不定赐婚旨意就下了。圣手郁闷地剜了徒弟两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他老人家当年,虽说功夫不算顶佳,可也是快意恩仇、想到就去做的性子。圣手门的孩儿们虽说禀持医者父母心,但行事也不算太绵软。
看来无悔孩儿的性子是随了他的亲娘,他的亲爹可没有这么软和。圣手在心里大叹,敦庄皇后果然有先见之明。若是让无悔孩儿留在宫廷里,他这性情不定会落得什么下场。
正感慨着,圣手忽然听见细细碎碎的尖利鬼笑声。他直起腰,向着鬼笑声起处瞧去。药房窗外,黑黝黝山岭之上有数团幽蓝莹火正在缓缓燃烧。
“鬼姑婆……她不是死了么?”雪白胡须被拽掉十几根,圣手脸色微变,不知不觉皱起眉。
话说这位鬼姑婆,那是圣手的死敌。圣手偌大年纪,他行走江湖时结下的许多仇人都熬不过时间,来不及寻仇便丧生。这位鬼姑婆号称连鬼都能毒死,向来不服圣手的毒术,二人交过几次手,但鬼姑婆都落败而逃。
最后一次交手,鬼姑婆居然毒倒了一个村子的人,逼着圣手应战。圣手忍无可忍,一把毒将鬼姑婆给弄死。他亲眼看见鬼姑婆的身体僵硬、生息断绝的,她怎么可能死而复生?但那标志性的鬼笑和蓝莹莹的鬼火却又是她的标记。
难道这次寒热症疫病其实是鬼姑婆在捣鬼?然而此病若救得及时,并不致命,只是难缠罢了。她几时变得如此好心?圣手不得其解,不过他知道若是不把那个疯婆子快点弄走,恐怕疫病真的会变成毒发。
“无悔,你在这里看着药炉,为师有要事现在要离开。你速速将药水方子送去太宁,再让你大师兄打理门中事务。为师也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总之所有事情你们师兄弟看着办。若是拿不准主意,尽管去问小闺女儿。”
颜无悔还来不及反应,圣手扔下这大团的话便纵身出屋,消失于夜色中。他目瞪口呆盯着屋外,圣手门另外几位正在照料药汤的弟子也是面面相视。
主心骨走了,事情却还得接着做下去。颜无悔急匆匆找到连喆勋,把圣手离开的事儿告诉他,又取出圣手留下的药方和灭蚊药水方子请他即刻派人送去太宁。
“可留下备用的方子?”连喆勋过目不忘,将两份药方的内容瞧了两遍便深深印入脑海之中,但还是问了一句。
颜无悔摇头道:“无须备用药方,师兄们与我都将方子背熟了。”对他这来,背药方是本能。
“还是抄写几份备用吧,可以多让人来准备药材、熬煮药汤。没把病源消灭之前,且有得忙。”连喆勋微微一笑,语气很温和地说,“行事还是稳重些的好。公主殿下吩咐,凡事都要周全、稳妥,切不可让人抓了痛脚。”
他的意思是咱还是毛头小子,行事不妥当?颜无悔目送身形修长挺拔的连大人去找人抄方子,再瞧瞧自己的身架,不得不承认,在连大人面前,他确实太青涩了。
圣手一走便杳无信讯,好几天都没个消息传来。圣手门的弟子都习惯了师父不留口信的坏习惯,并没有将此事当成什么大事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