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深浓,明明是正午时分,院内却笼罩着愁云惨雾,人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都分外凄凉。圣手老爷子是圣手门的精神支柱与绝对掌控者,他一倒下,猝不及防的圣手门弟子们都有几分张皇无措。
药典与医典必须老爷子仔细校检过才能正式发行。本来已经编纂出了第一册,正等着印刷,但眼下顾不得这件事了。武令媺便对名医们说,手头所有事情都先放下,必须群策群力将老爷子救回来。
她允诺,不管需要什么药材,都由公主府一力承担。名医们不禁感激涕零,他们医术是不缺的,但是有些稀缺药材恐怕他们没办法弄得到。
圣手老爷子中的这种毒,名医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当中学医的人更多,随同圣手精研毒术的只有寥寥几个,此时都压力山大。为今之计,他们打算想方设法先唤醒老人家,哪怕他只清醒一时半刻,也许就能找到解毒的办法。
这种事儿,武令媺帮不了忙。她见颜无悔红肿着眼睛巴巴瞧着师兄们忙活,示意他跟自己出去,而后请来了将圣手护送至公主府的唐锦堂的未婚妻。
果然是什么锅配什么盖,唐锦堂的未婚妻许绍烟也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说话言简意赅。这位气质清冷出尘的黄衫女子不卑不亢向武令媺行过礼,略为低哑的声线透出疲乏,淡淡然道:“我们并不知道圣手中毒的原因。他老人家与我们天一盟有交情,受伤后向盟里分坛求助。我陪师兄去梁国买马,师兄得到消息便让我带了人紧赶着送他回来。”
武令媺有点失望,如果能知道是谁给圣手下的毒,也许可以找到另一条解毒的路。她沉吟片刻后问:“那你们可清楚圣手这个用毒的死对头是什么人?”
“不知。”许绍烟摇头,也遗憾地叹了口气,“否则我们天一盟已经出手了。”
“无悔,你也不清楚圣手的死对头都有什么人?”武令媺又问颜无悔,“圣手失踪那天晚上。有人听见了鬼笑声,清凉山里也有磷火闪烁。你想想。”
颜无悔满脸茫然之色,费劲地思索了好久,最终还是苦涩地说:“师父带我游历天下,我只知道师父知交遍地,却从来不知他老人家还有死对头。”
圣手将这孩子保护得太好了。武令媺不好说什么,客气地让人将许绍烟送去休息,又找圣手门的其余弟子打听。他们当中倒是有人知道圣手也与人结仇。却并不清楚那些人究竟都是谁。老爷子根本就没有让徒弟替他解决仇人的习惯。
好吧,老爷子将圣手们的弟子们都保护得很好。武令媺捏着眉心,很是头疼。除了对毒术有研究的名医,其余圣手门弟子此时都是束手无策。这解毒和治病虽然不完全是一回事。但是误诊都会让人死得更快。
正觉得闹心呢,外院总管凡米来亲自来禀报,说是东昌兰真公主的鸾驾很快就要抵达公主府,提前让人来递帖子。武令媺皱起眉,这位嫡姐来凑什么热闹?
颜无悔却不惊讶,对武令媺解释说:“义母与我师父毕竟有很多年的交情,肯定会来看望老人家的。”
即管心里对兰真公主颇有怨怼,表面工作还是要做好。而且不看僧面看佛面,武令媺还是顾及颜无悔的心情。府门的正门。只有迎接皇帝陛下时才能大开。她便吩咐打开三道高墙的朱门,她在二门迎接兰真公主。
下了鸾轿,兰真公主仰面望向这座她曾经听母后谈论过无数次的故宅。她出生的那日,她的父皇被立为太子,随后一家人就搬进了东宫。
她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但她对它很清楚。阳明岭上种着的果树,是母后吩咐人栽下的。月牙湖的楼船。母后也曾经乘坐着观赏过荷花。
当年母后曾经向父皇试探着求告过,是不是在她下嫁时将这座旧居赐予她为公主府。父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这里不适合当作公主府。
兰真公主想到这里,忽然很想笑。只是冰凉笑意在她嘴角一闪即逝,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忧心忡忡。
赶到府门迎接的颜无悔上前两步行礼,低声道:“义母大人,无悔有礼。”
“这种时候就不必拘泥规矩了,圣手还好吧?”兰真公主慈爱地看着颜无悔。携了他的手一齐往府里走。
颜无悔难过地低下头,闷声道:“怎么唤都唤不醒。”
兰真公主轻叹,柔声道:“进去看看再说。”她只顾着与颜无悔说话,竟然一眼也没有看向玉松公主府的这些人。
樊梓臻和方德旺心里都有些惊讶,传言当中兰真公主对下人相当宽和,很有敦庄皇后的御下风范。但是她今日的作派着实矜持高傲。与传闻不大相符。
二人也没有多想,带着其余宫人,依足了规矩向兰真公主恭恭敬敬地叩首行礼。兰真公主这时才看向等在侧门的这些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发话让他们免礼,速速带路。
玉松公主府的宫人们不敢怠慢,急忙在前面引路。为了节省时间,公主府派了一辆马车供兰真公主乘坐。她也没有推拒,带了颜无悔坐上马车疾驶。她的随从和公主府的随从则小跑跟随。
兰真公主看得出来,这辆马车是经年的旧物,铺着的地毯花色是好多年前的式样。但制造马车的木料着实名贵,甚至用香叶黄檀打了木榻和案几,内里所有装点都透着雍容清雅之意。
端端正正坐好,并没有倚靠着柔软华贵的织金线软枕,兰真公主慢条斯理地将裙边抚平,看向颜无悔说:“将圣手接到义母府里去吧。你的师兄们也一并都跟着去。”
颜无悔微愣,而后沉默不语,半响才低眉敛目地说:“玉松公主殿下说,让师父就在这儿治。”
“糊涂!”兰真公主秀眉紧蹙,轻斥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与义母又是什么关系?!圣手是老小孩性情无常,你也跟着他犯糊涂不成?你把你师父扔在玉松这里,叫人怎么议论她?她的清誉还要不要?”
见义子脸色发白,兰真公主缓和了口吻说:“圣手与玉松有交情,以前他老人家要住在她府里,旁人不会说什么。但是现在他老人家出了事儿,你就不能再将你师父扔给她这么一个还未及笄未出阁的小姑娘!”
“你这个当徒弟的,本来应该把自己师父接回家去医治。但是你那个小院子显然安置不了这么多人,所以到义母府里是最合适的选择。”兰真公主略微前倾身体,语重心长地说,“无悔啊,义母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玉松好。”
颜无悔抬起眼感激地看向兰真公主,轻声道:“可是给义母添麻烦,无悔心里也过意不去。要不然,还是把师父接回我自己家里吧。师兄们不会在意住处简陋的。”
“你师父如今这样儿,应该好生养着。”兰真公主缓缓坐直身子,安慰道,“你不用太焦心,义母一定会寻找最好的药材救你师父。玉松年纪还小,不可能比义母和郑家人脉广,寻医问药方面只怕会逊色一些。你也必须要考虑这点。”
颜无悔眉心微动,却还是没有就此答应下来。兰真公主瞅着义子犹豫不决的神色,眼中掠过冷意。她没想到,自己与无悔十几年的母子情份,竟然还不能轻易左右他的想法。很显然,他在顾虑那丫头的心情。
坐着马车,二门很快就到了。兰真公主与颜无悔下了车,她温和可亲地与武令媺相互见了礼。武令媺也不拖沓,重新请兰真公主上车,一行人飞快前往圣手下榻的客院。
路上,兰真公主撩起车内窗帘仔细瞧着外面景色。她知道这座旧宅占地面积极大,也知道里面自成天地、别有乾坤。但是眼前所见种种还是让她惊讶,她的公主府与之相比,足以令她羞惭不已。
手不知不觉攥紧,兰真公主浑然不觉尖锐指甲刺进掌心时的疼痛。她专注地忘我地欣赏着府中景色,眼里不时闪过复杂幽光。不急,她很有耐心,她一点也不急。是她的东西,她迟早要全部拿回来!
在湖畔客院见到形销骨立、人事不醒的圣手,兰真公主刹时就湿了眼睛。她坐在床沿,握着圣手苍老枯干的手,眼里含着泪水,连声唤道:“老神仙?老神仙?我是兰真,您能听见我说话么?”
只喊了两声,兰真公主便用帕子遮住脸低泣,伤心得不能自己。圣手门的弟子们也都陪着掉眼泪,他们对师父的感情勿庸置疑地深厚。眼下师父无知无觉躺在床上,不知还能活多久,他们的心都像正在被刀割一般。
“玉松儿,你别怪皇姐说话不中听。皇姐比你痴长几岁,认识的人也多几个,圣手在皇姐府里诊治只怕比在你这里更合适。”兰真公主拉着武令媺的手,恳切地说,“咱们都希望老爷子快点好起来,是不是?”
武令媺能说不是吗?她的目光扫过眼巴巴的名医们,然后落在颜无悔脸上,在心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