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信侯是勋贵中的勋贵,祖上便是大周开国大帝的从龙重臣,立下不世功劳,得封世袭罔替忠信侯。现任忠信侯澹台铮也不差,若没有他领兵作战,光宗时期楚国的侵略步伐就不会那么快止步。
圣祖继位后也同样重用忠信侯,在抗击楚国的战争中多次委以重任,直到彻底击溃楚国的侵略野心,换来这么多年的安宁日子。战后,忠信侯领了龙骧军大将军一职,忠心耿耿地替圣祖守护着太宁城,直到英亲王忤逆案发生。
圣祖待老将们还是宽厚的,他并未怪罪忠信侯的故意称病不朝。哪怕此后再也没有宣过忠信侯见驾,忠信侯府众子弟似乎也无意前程,他对忠信侯府的宠眷却从来不绝。甚至,忠信侯府与武国公府的亲事还是圣祖亲自指的婚。
圣祖驾崩,忠信侯在府里哭得晕过去,也终于入了宫在圣祖灵前结结实实地哭了三日灵。然而当年事,哪怕真的像一块大石沉入了水底,忠信侯却仍然期盼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也不枉英亲王叫他一声师父。
圣祖朝指望不上,忠信侯自然将希望放在了景泰朝。所以,忠信侯府凭借世子领军清剿海盗之机,重入朝堂。这其中重重曲折,只有那些资历老的朝臣隐约能猜到。
武令媺不清楚这许多,但她乐见军中又多了几位愿意为大周效死的将领。她也听说过忠信侯府的威名,由衷期盼忠信侯世子能名实两相符,尽快把海盗给剿灭,还百姓清静日子。
罢了早朝,武令媺将太皇太后送回坤熹宫。因小皇帝没有传召,她便径自出宫回去公主府。刚一登车,八宝便一脸怪异地进来禀报,说是忠信侯往府里递了贴子,要过府看望圣手。
“忠信侯的脾气还是这么古怪,怎么着也应该是请求觐见您,再来提看望圣手老先生的事吧?”八宝晃晃拂尘嘀咕。
武令媺向来不看重这些虚礼,闻言便笑道:“你去问问圣手门的神医们,圣手的身体能否见客。若是能,便定下时间给忠信侯府回话。”她可不去得罪这些三朝元老,免得在朝上给自己找不自在。虽然不惧,但会很烦,她没那个时间应付。
圣手老先生前几日苏醒了一次,自己给自己把了脉,又结合了徒弟们的意见重新给自己开了药方。吃了这些天的药,老人家的精神头明显健旺了许多。从一天清醒一个时辰,到昨天为止已经清醒了两个半时辰,身体真正在好转。
武令媺事多时间赶,而且也没那么合适每次都能撞见圣手醒着。所以自圣手被她接回府里,她就与他说过两次话。每次都只是短短几句,她便被圣手给赶跑。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圣手在避着自己,每每瞧着自己的神色里总带着三分的欠疚。
不光是忠信侯,她府里这位老人家也相当古怪呐!不管了,这让俩老的一起古怪去吧!她此时还不知,这两个老古怪之所以会凑到一起,根源还是在她!
三日后,公主府临湖客院,圣手居住的小院子里到了一位贵客。这位贵客十几年来第一次踏足府外,第一个登门拜访的对象就是辅国公主,这不知让多少不明真相人士气得晚上睡不着觉。
其实武令媺根本就没有见着忠信侯澹台铮,人家指明要见圣手老先生,她好歹也是辅国公主,自然不会上赶着去见人。外院总管凡米来恭恭敬敬地将澹台铮送到这座小院门口,见圣手跟前服侍的药童清风将人接了进去,他才离开。
圣手老爷子独自一个在后院晒太阳,此时正值午后,春日阳光温柔,给老爷子的满头白发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澹台铮一见舒舒服服窝在靠椅里的圣手,一双老眼便微微瞪大,随即嘲笑道:“不是号称神仙中人,怎么也会有这么半死不活的时候?”
听这口气,这二位便是早就相熟的。圣手懒洋洋地摆摆手,示意澹台铮坐下,唏嘘道:“一辈子老了老了,被个小辈算计,确实丢人呐!”斜着眼看澹台铮,同样嘲讽道,“你呢?不是号称一辈子不出府,怎么还是钻出窝来了?”
“殷少忧,老夫敬你年岁长,你可不要倚老卖老!”澹台铮虎目一瞪,大模大样在紧邻圣手的靠椅里坐下,挽挽袖子就冲着茶案之上摆着的果子点心下了嘴。一路吃,一路连连点头,貌似赞许,末了还要说句,“老夫走时给带点。”
殷少忧便是圣手的本名。这个姓氏在当今天下已经极其少见,许多殷姓人家为避免某些麻烦,都改了谐音,譬如英、赢、迎、应等。之所以会这样,只因为被大周大楚等国取代的商帝国皇族便姓殷。
不屑地连连撇嘴,似乎很看不上澹台铮的吃相,殷少忧从白胡子掩着的嘴里蹦出两个字:“吃货!”待澹台铮发飙之前,又问,“你来见本山人有何事?本山人尚在病中,可没有那么多时间瞻仰你的饕餮之态!”
“我就想知道,承缄到底因何事触怒了圣祖?!”澹台铮咽下满嘴的食物,直勾勾地盯着圣手说,“我清楚你清楚,你不要敷衍我。圣祖在时,我哪怕知道你清楚始末都不敢找你。现在你若是不好好答我,别怪我不客气要对你这个重病号下毒手!”
武承缄是英亲王的姓名。殷少忧低叹一声,满脸疲惫满目苍凉,轻咳几声之后道:“何必再追究?人,终究是没了!”
澹台铮冷笑几声道:“别糊弄老夫!你当老夫不知道,人人都道你与孝宗是忘年至交,老夫却知你暗地里待承缄那小子比孝宗还要好得多!你以为老夫没有猜过原因么?老夫只是想从你这里直接得到答案,免得老夫费脑子去想。”
“那你呢!你又为何更喜欢承缄胜过宗严?”殷少忧不甘示弱,反唇讥道,“你盯着本山人,自有人也盯着你!”
“承缄活得自在潇洒,与老夫脾性相投。老夫也承认孝宗天纵奇材,但他肩上担子重,脸上笑得再开怀,心里也藏着事,实在憋闷。”澹台铮老脸上满是怀念之色,叹息道,“可惜了!大周若有孝宗和承缄,何至于如今这般牝鸡司晨!”
“放屁放屁放屁!”殷少忧突然暴怒,一个势头从靠椅里蹦起来,抓起身边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就朝澹台铮给砸过去,一边砸一边嘴里不知用哪国的语言叽哩咕噜乱咒一气。
澹台铮被一堆果子点心砸了个结实,要不是躲得快,一杯热茶都得浇他满脑袋。他急忙跳起身,绕两张靠椅转圈躲着殷少忧的搏命“追杀”,一边嚷嚷:“糟老头子,你疯啦你疯……唉唷!”却是被装水果的精巧花篮给砸中了鼻梁。
两个老头子加起来一百七八十岁,却像稚儿一般闹得不可开交,还要小药童清风捣着两条小短腿扬着小短手来拼命拉架。待得两老一小重新立定,都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老爷您要再闹腾下去,俺就禀了公主姐姐,断了您的零嘴儿!还有您这位客人,真是好不知礼数!”清风鼓着小腮帮子气咻咻地扔下狠话出去,将后园的门重新严严实实掩住了。
“老疯子,别的事不提了。你帮老夫一个忙,老夫在朝上就不与辅国公主为难,如何?”澹台铮也不嫌弃掉地上的果子脏,随便捡起一个在衣襟上胡乱擦擦就塞进嘴里大嚼。
殷少忧一声冷哼,伸出大拇指虚虚作势按下去,嘲弄道:“不是本山人看笑话,小闺女儿要收拾你们忠信侯府,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难多少!”
澹台铮一挑花白浓眉,哈哈大笑道:“那就试试?”两个老古怪又剑拔弩张起来,斗鸡似的眼瞪眼互不相让。最终还是澹台铮有求于人,讪笑两声道,“好啦好啦,说说而已!”
大获全胜的殷少忧傲娇地撇他一个白眼,挥挥手赶苍蝇似的说:“求本山人何事,速速道来,再速速给本山人滚开!”
澹台铮凑到殷少忧近前,低声问:“云稚姑娘在哪儿?”
殷少忧诧异看他,也低声问:“你找云稚做甚?”
澹台铮神神秘秘地凑得更近,与殷少忧头碰头窃窃私语:“有一日晚上,老夫接到承缄一张血书字条,托老夫一定要找到云稚姑娘,要把她当成儿媳妇那样好生照顾……”
他没看见殷少忧越来越古怪的神色,自顾自地说,“老疯子,你说承缄这是什么意思?老夫知道承缄对云稚姑娘有意,莫不是……”他眼睛一亮,略显激动地说,“云稚姑娘有了承缄的孩儿?珠胎暗结了……”
“云稚她……”殷少忧打断了澹台铮的话,迎着他充满期待的目光,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冷酷无情的字眼,“早就死了!”
澹台铮失声反问:“死了?”
殷少忧缓缓点头,神情里也满是无法作假的哀痛。澹台铮呆呆看他,忽然泪如泉涌,悲声大作:“承缄,师父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