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幕后风波

文康不绕弯子,直接问他:“朕以为你为那事极痛恨林相国。”

昭华一笑,那次事件伤他极深,他最恨的是文康,其次是施虐的秦寿,对林潇这帮凶倒不是太恨,看林潇所做一切都是完全为了国家,全无个人私心,这样的忠臣是他要除掉的目标,却不是他痛恨的对象,反而颇有几分敬意。再看皇帝对林潇的态度极为信任回护,怎么能触皇帝的逆鳞。

“陛下问的是如何处置林相爷,并没有问臣恨的是谁。臣自然据实以告。”昭华不慌不忙地答。

文康有些不好意思:“那你说如何处置?”

“臣以为林相爷爱子心切,虽犯了国法,然情有可原,何况林相爷辅政多年,于国有功,大可抵此次罪过。”

文康喜形于色看着他。

“不过……”昭华话锋一转,“林相爷可宽宥,段辉将军却是非杀不可。”

“为什么?”文康大为惊讶,怎么主犯可恕,从犯却不可恕了。

“那林相爷做这等事是爱子情深,虽有错尚可宽宥。而段辉将军做这等事又是为何?却是为了报答林相爷提拔之私恩。为臣子者当以国家君王为先,官职爵位乃国家公器,不是个人私产,怎能谁有恩于他他就效忠于谁?这样置君王于何地?为臣子者只知谁对他有恩,却不知有君王,此为不忠,此等不忠之人,岂不该杀?”

文康点头,昭华这番话说到他心里。前次蒙放逃往国外,居然有几位大将跟随,只认私情,无视君恩,让他极为恼怒,一直想着怎样教训那些因私废公的人,如此只知私恩不知君恩的做法,无论如何要制止。

昭华继续侃侃而谈:“陛下,治理国家最重要的是政令通达,四境之内对君王旨意绝对服从,要求君令高过一切,最忌的是结党营私,臣子们如此盘根错节,势必对君王擎肘,以致政令不顺。林相爷执全国官吏任免之权,此项权利是君王所赐的神圣职责,不是个人私产,岂能公器私用,把国家赋予的权利用在培植个人势力上,拿着君王赐的官爵做好人,其心可诛。段将军只认林相国,而不知有国君,若不杀之以警群臣,以后人人效法,只知报私恩不知国家公利大义为何物,岂不是社稷有危?”

文康皱眉沉思,看着手中的旨稿呆坐半晌。

昭华继续说:“林相爷救子心切没有罪,但是没有旨意召军队入都城,这是罪一,以国家公器结交私人党羽,为罪二。至于段辉将军,只知有相爷,不知有君王,未奉旨即带军入都,是死罪。”

话说到此处,文康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昭华又低眉顺眼,庄重进言:“臣蒙陛下垂问,不敢不进愚钝之言。建议来自臣下,赏罚出自君王,如何处置涉案人等,全凭圣裁,他人岂敢置喙。”

“朕自有定夺。”文康有了决断,态度也威严起来。

皇帝在朝堂上颁下旨意,说林潇藐视律法,调军入城,私劫囚犯,犯了死罪,念其爱子心切情有可原,且昔日有大功于国,死罪减等,流放鸡鸣岛永不起复录用,段辉削去军职斩立决,公孙昌驭下不严,传旨申斥。

从相国公子非礼宫妃开始的一系列风波随着林氏一门彻底失败落下帷幕。

朝廷上只剩下袁相国一家坐大。

由于心腹手下段辉将军受到牵累,又被皇帝申斥,大将军公孙昌气得吐血,病了几天,对袁相很是不满,对进言的昭华更是恨之入骨。

袁子益是依凭贵族世家的出身入朝为官,才干操守方面都不如庶族出身的林潇,借这件事还顺便清理了看得不顺眼的几个林派的大臣,提拔了一些嫡系人马,皇帝手下用惯的人去了,新上来的那些人对政务并不熟悉,或举荐无因,或诬告无据,或不通实务,只觉得处处不顺,种种混乱并未随着风波的过去而恢复先前的条理。

林潇先前奉行的庶族和贵族出身的人应该得到相等的为官机会,以及凭考试选拔人才的政策也面临着破灭,以前凭着考试获得官阶的庶族平民阶层失去了□□,纷纷受到世家贵族的排挤,整个国家都处于不稳定中。

文康处理这些棘手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整日火气极大,也不召幸妃嫔,成天阴着脸,虽然不象先前那样打人骂人,可是仍然处处生事,伺候的人苦不堪言,连昭华也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

蝉声渐衰,芦花飘舞,枫叶红,黄/菊开,寒荷憔悴。皇宫御苑都是一片秋景。

时间悄然流逝,左右相国互斗掀起的风波渐渐过去,没有人再提起,也不敢提起。文康逼着昭华穿了秩六百石等级的朝服上朝,位列朝班最后一位。

接到皇帝的命令,昭华眼中的凄凉更加令人心痛,他绝望的看了文康一眼,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去,动作仍然如往日那般优雅,却如一只没来得及飞走,不得不在冰冷的寒地等待死亡的孤雁。

文康看见他这样,心疼得快要裂开,却仍是保持着淡漠冰冷的态度,装做没看见一般,用凌厉的眼光狠狠瞪着他,似乎他敢反抗就叫他生不如死。

昭华忍受着朝堂上大臣们或仇视、或鄙夷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强忍着煎熬一言不发。文康见他每次上朝都不说话,几次暗示没有结果,不得不当众直接点名,而昭华被点到名不得不发表意见,每每只是附合袁子益的意思,或是附合皇帝的意思,从来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文康下朝后绷着脸回到寝宫,换了常服,发现伺候更衣的是寝宫的太监,昭华没有跟来,愈发生气,换了常服到了水竹居,一进院门就闻到一股隐约的臭味,一声怒吼震得树梢上鸟雀惊飞:“翡翠,你出来。”

水竹居花厅后有一处东厢房,翡翠住在里面,伺候昭华的小厨房也安置在那里。

翡翠急忙出来行礼。

文康怒道:“要么你不许再捣鼓那些臭腐乳臭酱瓜什么的,要么把小厨房搬到偏远的地儿,总之,不要让朕闻到这味。”

翡翠吓得赶紧答应。

进了屋,见昭华自己在换衣服洗脸,也没有人伺候,文康进来看见,没有好声气,道:“怎么没人伏侍,人都死绝了。”

昭华瞧见他,也不行礼,道:“不喜欢人贴身伏侍,免得看见我身体上有碍观瞻的东西。”

文康振振有词道:“你和朕在一起,身上有些痕迹很自然的。对了,你怎么不到前面去?”

“陛下即然要我为臣,辅佐你建功,就不该还要我如奴隶般操持贱役,更不该要我如男宠般侍寝。”

“御前侍奉多少人求不得,怎么成了贱役了?朕说过,要你做这做那,并不是拿你当奴隶使唤,只有这样才能让朕觉得你是喜欢朕的。”文康怒气消了些,仍然埋怨他:“你不愿做奴隶男宠,也可以,那就做名垂青史的良臣,可是你得拿出本事来,看你做了什么?朕收你为臣,也是为了让你施展才智,你怎么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或是象个学舌鹦鹉一般只是附合别人?”

“陛下朝堂人才济济,都是龙虎之士,臣与其夸夸其谈不如缄默不语。”

文康气得吼道:“你再敢这样敷衍朕,就滚到军营去。”

昭华没有被他的怒气吓倒,淡淡地道:“臣本来是个亡国奴,被陛下以刀斧鞭笞相威逼立于齐国朝堂,哪敢有什么自己的意见,就算有,也不敢在朝堂说出来,就算说出来,大臣们也会认为臣心怀叵测对齐国不利,鸡蛋里找骨头还不容易。”

文康噎了一下,又生气的说:“你少找借口,分明是不愿为齐国效力。”

昭华冷笑一声:“我效了力又能如何,难道齐国大臣们会接纳我,信任我?”

“你不出力也不做出点让人服气的事来,他们凭什么平白接纳你?信任你?”

昭华沉默一会儿,看文康怒气愈重,语气中也含着危险,不想再和他顶着。黯然道:“我这样的身份,必会被人排挤孤立,难以得到信任,更难在齐国的朝廷施展什么拳脚,就算想有所建树,也是孤掌难鸣一事无成,迟早被陛下厌烦,沦落尘埃被人糟蹋。陛下若真有半分情意,还不如现在赐我一死,也好过将来受活罪。”

文康一怔,每次看到他那黯然伤感的眼神,都觉心疼的连呼吸都困难,再多的怒意也抛到了九霄云外,一伸手把他揽在怀里,道:“你怎么这样说?到现还不相信朕?”

昭华见他态度有变,方说:“我若是有建议,自会下了朝堂私下和陛下说,陛下非要我在朝堂上当着众大臣说出,被人羞辱排挤倒罢了,起了争执岂不是叫陛下为难?搞得大家下不来台。”

文康想了想,那些朝臣怎么想怎么做他不在乎,但是他不能不在乎昭华的感受。只得叹了一声:“随你罢。”

又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有建议有计策,要私下对朕说。”

昭华点头答应,一双明眸比初入宫为奴受虐时还要冷漠。

昭华上朝的时间不长,不到两个月就卧病在床,先前受刑罚种下的病根,随着天气转冷开始发作起来,到后来居然连站一会儿也困难。

他没有丝毫功劳,也不是年高有德的名宿,皇帝也不可能在上朝时赐他座位,只得下令免了他上朝,怀疑他是小病大养,可是又怕揭穿了他,为逃避上朝真的把身子糟蹋坏了,只好命陈啸仙好生诊治,不再逼他上朝。

但是昭华还是过得很不好,每逢下雨天,他疼得满头大汗在床上打滚,两臂受损的筋脉,以及肩膀疼得钻心,如针刺锤敲,尤其是膝盖,更是恨不得想剁了去,可是他再怎么疼痛,却死死咬着身下的床单不发出一声示弱的□□。

文康每天都用药酒给他擦拭按摩,也不怕手被蜇得疼,看他这样强忍,愈发心疼,心头充满了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根本不可能有的歉疚感。

如今这个人已经是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爱逾性命的爱人,可是把爱人害到这一地步的,不正是自己吗?虽然一心想补偿他,保护他,珍爱他,要让他把所有的痛苦都忘掉,可是做过的事情总是做过了,那些残忍的伤害给他的身心造成的巨大痛苦,已经深入骨髓,就算待他再好,也抹煞不了。

还有什么资格得到他的真心?倒不如就这样在他身边默默守护,每天守着他,安安静静的,守着他。

擦完药酒,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痛得厉害就叫出来,在我面前不用这样强撑。”

昭华眼中盈着一波水气,不愿被看见,把头埋在文康怀里装睡,擦了药酒后疼痛缓解了些,随之而来是一阵温热流过皮肤渗入肌肉,也不知是药酒的药力,还是文康身上的温度。

为什么?这秋雨绵绵的寒冷之夜,唯一的温暖却来自这个人。

因为伤病的缘故可以不用被迫上朝,天气好的时候,昭华在外面晒太阳,庭院中摆放了各色菊花,有“御带飘香”“白鹤卧雪”“鸾凤和鸣”“金丝黄”等各种名贵的花枝,包括最珍贵的“剪绒”“鹤翎”,是皇帝命奉承苑搜集上来的,就是王公贵族家也少见如此名贵的品种。整个庭院寒香四溢,菊蕊盈枝,一片动人秋光。

昭华只在院中散步,累了就随意坐下,呆呆地观赏一会儿菊花,或是随便翻翻书,或是吹一曲箫。

院内寒香暗流,夕阳洒下点点金光,风卷落叶飞花,飘过白玉栏杆。

一曲箫音悠悠响起,清越悠然,如泣如诉,凄美而悲凉,令人几欲泪下。

悠悠落下最后一缕丝音,昭华放下玉箫,一回头正对上文康的视线,那眼眸中毫不掩藏的绻绻情意,让他有些失神,回过神来迅速转过头去装做没看见,假意观赏廊下摆的一盆红色的“胭脂玉”。

文康解下身上披的一抖珠披风,给他披在身上,道:“你在外面坐的时候不短,该回屋了,太医说你的身子要好好调养,切不可受凉。”

他一直在院门口悄悄看着,听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似不敢打扰院中吹箫的人,久久地凝视着……

只有这样,他才能看到他真实的一面,没有合乎礼仪的假笑,也不再掩饰眼眸中的忧郁和哀愁,脸上是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表情,眉宇之间三分沉郁,让人情不自禁想为他抹平眉间锁。

“谢陛下关怀。”昭华勉强笑笑,缩缩肩膀,拉紧披风,带着文康体温的披风,提醒着被拥抱的感觉。

“你方才吹的那首曲子可是有所思?”

“是,两臂疼痛,不想用力,所以将有所思的琴谱改为箫曲,居然也不错。”

“这样就没人把你和屈无瑕的琴音做比较了。”文康笑了笑。

“真讨厌你这么聪明。”昭华又笑,带着些许撒娇的味道。

“有所思,有所思,思些什么?”

昭华敛了笑,一字一句地说:“男儿在世,当然是思国思家思社稷。”

文康默默地用双臂环抱住他,嘴唇贴着他的耳边,道:“为何不思爱思情思良人?”

昭华脸色一沉,看来这个人要把他当做深宫的妾侍了,按住心里的不快,道:“男人心里,不该只装着情爱,陛下是清楚的。”

文康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抱着他,温热沉重的气息吐到他的脸上,有些不稳。

“下个月是你的生辰,你想怎么过?”

“是么?”昭华脸上维持着淡淡的笑,没有一丝喜意和期待,漠然答道:“这有什么可过的?”

一个亡国奴还过什么生辰?生辰对他来说只是提醒自己又老了一岁,而理想还未实现。

“你想要什么?”

“我要的,陛下愿意给吗?”

“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心愿。”文康不会随便答应,然后被他用君无戏言揪住。

“心愿?”昭华偷眼打量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要说心愿只有一个。”

“什么?”

“就是……”昭华一边观察他脸色,一边小心地说,“陛下若是玩腻了……哦,若是厌倦了我,求你放我回归故国,好吗?”

林丞相犯的错不是救子。君主最忌的不是臣子贪污好色疼孩子。而是结党擅权。

小华的话没说错,只认私恩不知君恩,是不对的。他只是在恰当的时机提醒小康透过表象看本质而已。

哦也,小华终于取得初步胜利,下一步是破坏外交,然后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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