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的手指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做些简单的事,给他倒了杯白开水,文康一看皱眉,这水颜色发浑,有股异味,生气地道:“这哪里是人喝的东西?”
昭华好象听到了好笑的事,略带讥讽的一笑,说:“齐国都城济州城位于莲花山下,从地下打的井水都是这样咸涩混浊,洗衣浇地还可以用,但是做饭或饮用都是淘澄清了才可用,皇宫里和富贵人家饮水用的是山中泉水,从城外用水车运来的。平民和奴隶自然喝不上,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文康大惭,他这齐国皇帝直到今天才知齐国的国都用水情况是这样的。
昭华又说:“而且这里也没有淘澄水用的明矾,更没有茶叶。皇上要喝好茶该回寝宫,或是到哪个娘娘那里去。”
“你要赶朕离开吗?”
“奴才不敢有这个意思,整个皇宫都是皇上的,皇上想去哪就去哪,谁也不能干涉。”语气仍是谦卑温驯。
文康听了心里有气,冷冷地看着他,见他比以前更瘦了一圈,衣着单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眉尖一抹轻愁,让人心疼,记得小时候他很爱笑,乌黑的眼眸不管什么时候都晶莹柔和,总是带着和善的笑意。现在的他最常见的表情,就是谦卑有礼的笑容下,含着冷到骨子里的漠然,还有抹不去的忧郁和哀愁。
文康胸口闷闷的,不知说什么好,又不想这么离开,眼光朝屋内一扫,只见火盆里没有炭火,一张脱了漆的旧桌上放着几只粗瓷碗碟,碟里只有几根咸菜叶,碗里是喝剩下的薄粥,一边脸盆架上放着一盆水,没有丝毫热气。
心里一惊,道:“这么冷的天,你用冷水洗漱?”
“没什么,习惯了。”昭华淡淡的答,自从成为阶下囚之后,他都这么过活。
文康吩咐:“翡翠,你负责伺候,想要热水叫水房送来。”
“谢皇上。”翡翠眼睛一亮,赶紧趁热打铁。“可不可以再要个火盆,还有炭?”
“可以。”文康坐了一会儿,也觉得一股寒意,先前在寝宫的库房小屋,一个炉子也够了,这会儿屋子大了,明显冷了许多。
“那可不可以再要个暖壶,水盆还有炭炉。”翡翠继续抓紧机会。她想亲自打理昭华的饮食,好好调理身子。
“可以。”文康有些不耐烦。昭华有些不安,使眼色给她,要她别过份。
翡翠毫不在乎,继续提要求:“可以要帘帐,椅垫,熏笼?”
“真罗嗦。”文康不耐烦,取下身上的碧玉九龙佩,说。“你看这里缺少什么东西,拿了这个自己去库房取了就是。”
翡翠赶紧称谢,满脸喜色。
先前文康说昭华太瘦,抱起来咯得慌,命御膳房每晚炖一盅补品让他吃,后来因为迁出寝宫失了宠,补品没再送来,如今看他如此瘦,分明是没有把身体补养好。文康又说:“朕会命人每晚送补品过来,你服侍你主子吃下。日常饮食起居由你打理,仔细着点,可别出了差错。”
文康虽然不喜欢翡翠,但是他觉得这种人喜怒都摆在脸上,一眼能看透,处起来很轻松,而且对主子忠诚,虽然被她骂过,却不讨厌她,所以把伺候昭华的差事全权交付给她。
昭华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似不知如何措词,没说出口。眼看着皇帝坐了一会儿离去,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那话还是没说出口。昭华有些懊恼,把他晾在这里自生自灭还无法和外面联系实在是遭透了,可是两人关系搞成现在这样,叫他如何开口要求回到皇帝身边?
翡翠陪着昭华说话解闷,排解忧愁,用虎骨酒按摩四肢,同时要东要西,置备了锅灶米蔬,细心调理饮食,每晚御膳房熬了补品送来,每隔几日,太医院派医官来复诊,昭华的身体渐渐恢复,脸上也开始有了血色。
文康却是过得不顺,吃不好睡不好,自从废了皇后,罢黜蒙家,军队要重新整合,后宫之中后位空悬更是造成了妃嫔们的名争暗斗,背后则是妃嫔娘家和支持者们的利益。这些都让人心烦不已。
再加上年关将近,诸事繁忙,令人焦头烂额,有时他想,自己做这皇帝到底得到了什么,真正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反而挤破头往跟前凑,连晚上和谁过夜都要考虑雨露均沾,考虑朝局的均衡,真累。
索性谁的牌子他都不想翻,也不想召人侍寝。
每天入夜时分,从摘星楼就会传来箫声,起初乐声生疏不稳,后来渐渐成音,每天晚上就会准时响起,虽然不成曲调,却仍宛转悠扬,清越幽咽,隐隐透出一股深幽的寂寞萧瑟。听到这箫声,文康烦乱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不自觉的感染了那种萧索的心境。
悠扬的箫声似乎能洗涤一切尘世烦忧,平息所有烦躁。
一个清越的煞尾,箫声渐歇,可知吹箫人也歇下了。文康闭上眼睛,想象着这会子昭华正躺在床上入睡,说不定睡前睁着眼七想八想一番,但是不会想他的,就算想到他也是恨得咬牙。
一个翻身,他抓过抱枕,狠狠地抱在怀里,好象抱着那个人一样。
每天黄昏,文康在后殿廊下望着摘星楼,等那个身影出现。晚上,听一曲远远传来的如泣如诉,凄怆悲凉的箫声,直到箫声停止,才回宫安歇。
打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来,皇宫更显孤独寂寥……
这样又过了半个月,新的一年要到了。
除夕之夜,宫里宫外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爆竹声声。金灯玉烛,彻夜不熄。一路正门全部大开,从外朝到内宫,两边一色朱红高烛,如两条金龙盘绕宫阶而上。威严富贵的帝王之家景象一览无余。
祭过天地和宗庙,皇帝临正殿升座受礼,香烟缭绕中,更显神秘庄严。
案上摆着吉祥陈设,一盘盘插着玉如意的冻柿子,插着绒花蝙蝠的面制桃子石榴,还有年糕,鲤鱼和暖窖培植的香瓜摆满桌案。象征着“事事如意”“福寿三多”“年年有余”。到处是花团锦簇,衣香鬓影,富贵到极点。
在鞭炮齐鸣中辞岁结束,然后摆上合欢宴,君臣齐饮屠苏酒,席上杯盘罗列,珍馐频陈。
这许多山珍海味中最重要的是五套珍,是齐国很早传下来的年夜饭压轴大菜,是一只用香枝木烤的骆驼,剖开肚子是一头猪,剖开猪肚是一只羊,剖开烤羊,腹内是一只肥鸡,剖开鸡,里面是一只鸡蛋。在齐国凡是家里有点钱的,年夜都尽量做这道菜,一般人家置办不起,只做鸡羊三套珍,大富大贵之家才有能力置办五套珍。
每年齐国皇宫年夜上的五套珍都是由皇帝主刀剖开,里面那只鸡蛋被称为吉祥蛋,吃到的人这一年都会平安喜乐交到好运,一般由皇帝赐给最受重视的人,这关系到皇帝最宠信谁,无形中会影响着朝局风向。
往年这只蛋进奉太后,今年,太后已逝,皇后被废,后宫和朝廷上的争夺愈发激烈,这只蛋的归属更加引人瞩目。文康取出了蛋,有些为难,索性把蛋留在自己的碗里,谁也不给,眼巴巴盯着看的妃嫔朝臣们失望的同时又松了口气。
等皇帝剖开五套珍,取出吉详蛋,御宴开始,一片笙歌悦耳,锦绣盈眸,说不尽的吉祥话,听不完的奉承辞,一片笑语欣然,最后大赏金银,太监们捧着一盒盒暖窖养着的蝴蝶,在特定时间,一掀盒盖,顿时,华丽的殿堂彩蝶翩飞,伴随着内外群臣山呼万岁,把热闹的气氛推向高/潮。
只有一个地方,仿佛和这片锦绣繁华无关。
摘星楼内,昭华和翡翠守着一盏孤灯,围坐在火盆前说着话。外面的繁华好象不属于他们,翡翠一边做针线一边东拉西扯,试图让主子不要沉浸在忧思之中。昭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手里把玩着一支玉箫,这是太后寿宴上太后所赐,如今人已故去,徒留追思。
他现在天天活动手指,却无法恢复到以前灵巧自如的程度,略一用力就疼痛难忍,不能弹琴做画,吹箫也只能吹简单的曲子。
翡翠怕他手指疼,曾劝他不要弄箫,可是见他成天困在小院中无所事事,又怕他闷坏,只得讲些笑话趣事来分散他的注意。
“主子,把外衣披上吧。”翡翠劝他。
昭华曾要她到库房要来一匹粗麻布,要她缝成丧服。翡翠一直提心吊胆,在宫里穿丧服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可是昭华非要穿着,自父皇去后他一直没有机会服丧,现在趁文康把他弃之不顾时,补穿丧服,翡翠担心被人发现,要他在外面再穿一件外衣摭掩。
“今天是大年夜,谁会来这里,不会有人看到的。”昭华脸色极冷,他想不出这里还会有人记得他,这些日子,都是他和翡翠相依为命,孤独地关在小楼之内,只怕他死了,也没有人会想起有这个人。
正说着,楼下脚步声起,原来是皇帝派内侍送来赐品,有合欢果,如意糕,屠苏酒,精美小菜,还有不可少的饺子。
“哈。”翡翠乐滋滋从食盒中取出东西。“看来还是有人想着主子的。”
这些东西正中间是用一只金龙盖碗装着的一枚鸡蛋,带着肉香,昭华和翡翠左看右看,看不出这枚蛋有什么特别,不知道为什么郑重其事的用刻着“万寿无疆”的雕龙金盖碗装着。
文康忙了一夜没有好生歇息,转眼到次日新正,拜神祭祖烧香祀宗庙,摆全副銮驾御正大光明殿受群臣朝贺,赐迎春宴,再受后宫朝贺,几乎不得喘息。还有许多亲贵重臣上节礼还要回礼,再赐宴,连着几天过年,天天饮宴,文康也顾不上被弃至小楼的昭华,连问也没问过一声。冯宣等一众大臣暗自心喜,果然君王的兴趣维持不了几天,把两人分开一段时间,皇帝也就逐渐淡忘了他,到时如何处置他是容易的事。
过年是大日子,臣下自然不会放过巴结的机会,许多奇珍异宝流水般进献御前,就连看一遍也得花几天功夫,除了珍宝,还有来自雨林的孔雀,深山的锦雉等等珍禽异兽,另外上议政大夫屈无瑕从平南郡回京述职,进献两对白鸽,还有一支玉如意,流光溢彩。
文康晚上闲下来,在灯下把玩着这些宝物,看见里面有一对珊瑚手链,温润细腻,莹洁光润,红若云霞。文康见了心中一动,把这对手串拿在手里把玩一番,对身边的内侍说:
“这个东西戴在昭华腕上一定很好看。”
他见昭华手腕上因长期戴镣铐磨得皮肤发红,现在虽然取下了镣铐,但是腕上的红痕一直没有消退,象戴了副镯子一般。把这珊瑚手串戴上,也可以摭掩一下。
落月点头称是,桑田却说:“他毕竟出身高贵,从小什么珍宝没见过,这珠玉玩器他想必不看在眼里,倒是那两对白鸽,黑睛白羽,十分灵动可爱,若是赐给他一定会喜欢。”
文康摇摇头:“朕什么时候拿过小玩意讨人喜欢?这种事朕做不来。”
向来都是别人送珍奇东西讨皇帝的欢心,还不见得能让他赏脸一看,他什么时候拿过东西讨别人的喜欢?侍立的人都不敢答言。
过一会儿,文康又仿佛自言自语说:“反正这鸟也得有人养着,正好他闲着没事干。”
也不知那人在如此佳节,会做些什么,是倚窗而立远望故国?还是泫然欲泣,感怀身世?
文康眼光透过雕花窗户,望向摘星楼方向,若有所思,眼神迷惘。
次日是元宵佳节,宫里张灯结彩,大放烟火,处处金灯明亮,笑语喧哗,一派热闹繁华,御花园内摆设果席,树上用丝缎制的花朵挂满枝头,御园一片春色。山上临时竖着许多灯杆,挂着各色花灯,木架上悬着大花盒燃放花炮,“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字样的条幅悬空飘荡。园中火树银花,殿内满堂锦绣,天家豪华富丽,不可言状。
文康见这繁华到不堪的地步,却觉得心烦,带了几个人离了席,信步而走,不知不觉到了摘星楼小院。
外面的灯月争辉,奢靡豪华愈发显得游子囚徒的满怀愁思。
孤独冷清的小楼内,翡翠做针指,昭华帮她缠线,两个远离故国的亡国奴互相安慰着,对外面的烟花爆竹声充耳不闻。
一声“皇上驾到”惊得小楼里的两人手忙脚乱。
昭华万万没想到,皇帝还会记得他,更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现在他身上正穿着丧服,来不及更换,只得闪入屏风内。
文康已经上了楼,翡翠大急,跪在梯口迎驾,挡住去路。
“让开。”文康不耐烦的皱眉。
“请陛下稍候,容殿……容主子更衣接驾。”
“不必了。”文康看她神色慌张有些纳闷,这时昭华已经从屏后转来,从容跪下迎驾,脸上毫无异状。他来不及脱掉丧服,所以在外面罩了一件浅绿色缎袍,还是先前文康给他的,洗得稍有些旧了,显得很素净,穿在他身上依旧是不掩风姿。
“平身吧。”文康打量他一番,只是一个月没见,在他心里竟似已隔三秋。看他脸庞比先前略丰满了些,果然离开自己这碍眼的,他过得还好些。
屋里弥漫着沉默的空气,没有人说话,文康也不知道说什么。
昭华泡了茶来端上,文康喝了一口,味道还是不好,八成是用地下井水用明矾淘澄后烧的,转头吩咐落月说:“以后每天打发人往这里送玉华泉的泉水。”
昭华有些惊异,国都郊外的莲花山有几眼山泉,供城内富贵人家饮用。而皇帝专用的则是几十里外的玉华山上的泉水,品质极佳,入口清甜甘冽,历来只供皇帝专用,没想到他竟随意命人将玉泉水供应这个被人遗弃的地方。
“谢陛下恩典。”
“朕近来太忙顾不上看你,大过年的你呆在这里也冷清,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告诉小爽,让他去弄来。”文康觉得很别扭,他还真不习惯说这种话。
“谢陛下关怀,奴才在这里很好,不需要什么。”
“臣下敬献的贡物里,朕看这对手链不错,拿来给你玩。”
“谢陛下赏赐。”昭华跪下双手接过,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礼节十分周道。
一边的桑田把鸟笼拿过来,道:“还有这两对白鸽,也是陛下赏给你玩的。”
昭华看见那几只白鸽,登时脸上现出喜色,一抹笑容在清俊的脸庞上绽开,如春风吹过,化开一湖寒冰。让人打心眼里跟着愉快起来。
文康眼睛一亮,心情莫名的好起来,笑道:“你喜欢鸽子?”
昭华脸色僵了一下,很快又若无其事,道:“也不是,只要是禽鸟都喜欢,听着悦耳鸟声,可稍缓愁思。”
文康默然,想到昭华亲人亡故,有家难回,身处异国,囚居小院,在此热闹的年节时分,其他人合家团聚欢喜过年,他这里却守着孤灯思念家国,定然更加凄凉万分。
“你在这里又不劳作,也没少了吃穿,愁个什么劲?”文康勉强说道。
“奴才在这里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之际,难免东想西想,伤春悲秋。”昭华眨眨眼,一副楚楚可怜样,又道。“若是陛下不弃,允许奴才回寝宫伺候……”
“以后再说吧。”文康打断他的话,看他失望的神色又改了口气道。“你既然嫌闷,明日还有灯火,朕带你出宫赏灯。”
这回,昭华真的是眼睛一亮,来齐国以来,他还真没有放松玩过,更何况是出宫去玩,赶紧跪下:“谢陛下恩典。”
文康看着他脸上绽放的光采,开心的笑容,眼光再也挪不开,觉得自己在流沙中又陷进了几分。忍不住伸手拉他,一把拉进怀里,正要说话,一瞥眼却看见他缎袍领口处露着一圈黑色粗布,扒开领口一看,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沉了下来。
昭华再次跪下:“请陛下降罪,父母生养之恩大过天,昭华不能不为亡父服丧。”
翡翠吓得面如土色,跪倒在地,落月和桑田也脸色大变,担忧的看着昭华。
文康阴着脸没说话,一双鹰目寒光凛冽,忽而展颜一笑:“说得也是,你囚居异国,思念父母故土也是人之常情,待年事过去,春暖花开时,放你回燕国慰你思乡之情如何?”
翡翠一听这话喜形于色,昭华却伏地叩首:“陛下天恩浩荡,赦奴才死罪又使宗祀不绝,奴才无以为报,只愿当牛作马,侍奉陛下,不复归国之念。”
文康面色稍霁,出了摘星楼小院,招手命苏送爽过来,嘱咐他几句话。苏送爽领命而去。
待皇帝一行人走后,翡翠又急又怕:“这可怎么办?他会想什么招对付您?”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小康和小华要上演新年最佳好戏。
小华乃要抓住机会表示,否则人家凭什么鸟你,又不是离了你活不了。
通知:
6月10日晚重新修了前面28、34、44、47几章,应编编严格要求,连肉渣油星都不许留,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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