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苑的正殿凝瑞殿,一片觥筹交错,锦绣盈眸,皇帝设国宴款待东林国使臣,酒酣耳热之际,宾主共赏歌舞乐曲,品尝美酒佳肴,欢乐无比。
“大总管,不好了。”桑田在外探头探脑。
正在伺候宴会的落月看见,悄悄地到殿外,桑田凑在他耳边低语,落月脸色一变,不敢置信。
文康正要使唤人,看见两人交头接耳,问道:“说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落月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文康脸色大变,怒气满面,低声对落月说了几句,然后继续与东林使臣交杯换盏。
落月匆匆离开宴会,到煦春园处理意外。
宴会结束,文康阴着脸回到寝宫,一进宫门就见昭华跪在殿门口。
“怎么了?”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昭华伏下身去。
“进来。”文康厉声道。
昭华随他进了殿,伺候他换鞋更衣洗手。高大殿堂充满着风雨欲来的沉重空气。
文康坐在榻上,沉着脸:“说吧,怎么回事?”
昭华又跪在他面前:“陛下恕罪,都是我不好,这不怪林公子。”
“这和你什么关系?”
“今天……今天,林公子和我下棋谈天,屋里燃了熏香……”昭华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结结巴巴,有些难以启齿,“上次用剩下的长春香和其它香放在一个抽屉里,结果不小心,弄混了……”
文康气得脸色铁青。
“这不怪林公子。陛下恕罪。”昭华继续恳求,“陛下不要把林公子关在牢里,那袁相国分管刑狱,肯定把他扒层皮的。”
文康暴怒,举起手来却没有打下去,吼道:“滚,滚得远远的,朕不要看到你。”
旁边伺候的落月见他震怒中,也不敢说什么,急命太监把昭华拖了出去。其它宫奴吓得战栗不止,眼见最受宠的昭华都获了罪,天知道这雷霆之怒还会落在谁头上。
殿内静悄悄,没人敢喘大气更不敢出声,只有黄金沙漏发出细细缓缓的流沙声音,还有愤怒的君主沉重的喘气声。
落月轻轻的在他身后打扇,一边瞧着他的脸色,一边劝道:“事情已经发生,陛下生气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传出去多难听,皇帝的妃子还未正式入宫侍寝,就让人给那个了。丢死人了。”文康气得咬牙。“真是后悔当初给昭华差事做,本来教习待选妃嫔的事都是由太监做的,朕看他成日没事发闷给他事做,他居然弄成这样。”
“公子首次办差,不懂规矩,情有可原,那林公子自八岁起陪伴陛下读书,进出后宫也习惯了,弄出这事只怕他也不是故意。”
“哼。什么不是故意?”文康更气。“那长春香是有温和的催情作用,可是并非春/药,并不会让人神智不清,做出失去自制的事来。可他居然这样,可知目无君主,色令智昏。”
“陛下息怒。”落月继续劝道,“事已发生,责怪谁也没有,还是想想怎么办?如果陛下对林公子还念旧情,就不要把他关在牢里,昭华公子说得有理,落到袁相国手里,绝对扒层皮。若是林公子有个什么长短,引起左右相国互斗,不是好事。”
文康头痛欲裂,靠在靠枕上,无力地说:“也罢,你去天牢把他带来,先关在宫里,等朕想好如何处置再说。”
“那么昭华该如何处置?”
“贬到永巷去。”文康咬牙切齿,又补充一句:“他用长春香的事千万不要让人知道。”
永巷是犯罪宫人所居之处,承担了皇宫御苑最累最贱的活。如洗衣,通沟渠,打扫冷宫,清理花园落叶积雪,刷马桶,搬运重物等等。御苑也有净房,干的是最下贱肮脏的活。管事的太监名赵和,在宫里苦熬二十年,才在最低贱的净房捞个管事的职位,又一干十年,满腔怨毒无处发泄,往往下狠手折磨手下的宫奴。得知新发下来一个贱奴来干活自是高兴,因为又有一个人可以承受他的怨气,得知这个新来的贱奴是曾经受过皇帝宠爱的人更是兴奋。
“哟,还真是细皮嫩肉的,在床上不知道怎么浪呢。”赵和拿着支烟袋锅子挑起昭华的下巴,语气轻佻。
昭华垂着眼一动不动,好似没听见。
赵和觉得被藐视,粗鲁地抽他的衣带:“别忘了,你现在是做苦役的贱奴,少摆这副神气的样子,你是来当奴才的还是来享福的?还不把衣服脱了,换上那件奴隶服,赶快去干活。敢偷懒,就打断你的腿。”
昭华仍然是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寻常人从高处跌到低处的失落、痛苦、悲伤和害怕。默默地脱下锦绣丝衣,换上粗陋的奴隶服,听从吩咐,把马桶从车上抱下来,然后挑水,一个个刷洗,再用水冲净,再放在外面晾晒。
赵和饶有兴趣地盯着昭华,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从容平静,沉着安然,完全看不出不久前他还是受皇帝宠爱的男宠。
听说这人是燕国皇太子,被众人捧在手心长大,无比娇贵。亡国后成为齐皇的战利品,由太子变成俘虏、阶下囚,被押到齐国做了奴隶,受尽折磨凌/辱,不知怎么,后来竟慢慢地得了皇帝的宠,据说为了他还和皇后大闹了一场。他受重伤时皇帝日夜在旁守护,伤好后又把他迁出寝宫,本来大家都以为他失了宠,结果一个月后又把他召了回来,恩宠愈重,还带他出征卫国,回来后日夜都陪侍御前,如今不知怎么又触怒皇帝,被贬到净房,
瞧他一整天都闭了嘴干活,神态淡然宁静,不象是经过几番大起大落的人。
赵和带着探究的眼光看他,越看越不顺眼,不就是个亡国奴吗?做过皇帝的男宠就了不起吗?现在被贬了还一副清高样子真讨厌。
“动作快点,今天做不完这些,你就不许吃饭也不许睡觉还要挨鞭子。”
昭华听到这些可怕的惩罚,仍然神色不变,用臂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继续卖力的擦洗着。赵和看他没反应,愈发怒了,手执藤条就抽了上去:“你装聋是吧?”
昭华没有躲闪,任凭藤条狠狠落在自己身上,很恭敬地说:“不敢,奴才听到了,今天一定会干完。”
次日一早,赵和一看,那如山高的马桶真的都刷完了。只是昭华的脸色愈发苍白憔悴,眼圈也隐隐发黑。
除了刷马桶,赵和还要昭华伺候他洗脸洗脚吃饭梳头,昭华道:“我只伺候过皇上洗漱梳头,皇上若知道我伺候过你,他一定会杀了你。”
“哈,”赵和嗤笑。“你以为皇上还会要你?你现在已经被皇上玩腻了,皇上不要的人会发往冷宫老死一生,卑贱的男宠还没有这样的好待遇,被皇上抛弃后往往赐给大臣侍卫享用。你以为你伺候过皇上就多么高贵,不能伺候别人了吗?”
“当然不是,公公要我伺候我听话便是,”昭华很恭顺跪下去为他脱鞋袜为他洗脚,就如当初伺候文康一般。
赵和见他顺从,满意道:“你也不用装没事一样,皇上这人没常性,宠一个人从未超过三个月,他宠你过了半年,已经是异数,你也该知足,安份的在这待着,把爷伺候好了,留你一条贱命。”
“嗯。”
“嗯什么嗯。”赵和一脚踢过去,“要答‘是’,你懂不懂规矩?活该不讨皇上喜欢。”
“是。”
为了夜间伺候茶水,昭华睡在赵和的床脚,没有被褥也没有枕头,躺在冰凉的地上,好在正是六月,天气炎热也能熬得过去。
过了两天,翡翠偷偷来净房看望,看见昭华在月光下刷着马桶,登时痛得撕心裂肺,一把抢过刷子,哭道:“我来刷,我来刷。”
“不要,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做这种活,更嫁不出去了。”昭华抢过刷子,还不忘打趣她。
“我向皇上请求,陪主子一起做活。”翡翠哭得脸都花了。
“翡翠,你放心,皇上现在气头上,等过几天气消了,会饶了我的。”
“真的?”
“他有没有把你打发到别处去?”
“我现在还在水竹居,没有人管我。”
“这就是了。”
“可是……可是……看主子做这种活,奴婢太心痛了。”翡翠哭得哽咽难言。
“别哭,这是我该受的惩罚。”昭华眼底隐着一抹伤感。
“这是什么话?主子做错什么了要受这样的惩罚?主子如此高洁,如九天凤凰一般,怎么做这种脏贱的活,还这么重。”
“翡翠,”昭华看着她,眼神中说不出的痛苦,“凤凰的羽毛早已经肮污,你的主子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高洁。”
“才不,主子不管做什么,我都觉得您是世上最高洁最尊贵的人。”
昭华愈发难受:“快回去吧,听话。”说完再也不理她,只是拼命地刷着手底下的马桶,好象要把全身的力气用尽一样。
昭华在永巷天天刷着马桶,文康在寝宫却是肝火上升,寝食不安。
袁子益得知女儿被林御风强/暴,失了身子,气得差点晕过去。袁家只有一女,自幼爱如掌上珍珠,只待长到十五及笄之年就送入宫中,凭她的容貌和家世,贵妃之位是少不了的,再加把力,那顶九翟凤冠也不是不敢妄想,不料却失身于林御风,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美梦成了泡影,怎么不让他恼恨万分,于是每日入宫极力要求按律处置林御风的大不敬之罪。
而林潇得知后从彬州连夜赶回国都,长跪宫门外,苦苦哀求:“要打要罚都随陛下,只求陛下饶他一死。”
落月去水竹居了解当时情况,据伺候的太监说,当时昭华和林御风下棋谈天后一同出去,没有什么异常发生。
又怕其他秀女陷害袁月明,去煦春园调查一番,也没发现可疑的东西,比如致幻之物,或是能加剧长春香药性的香料药物什么的。调查结果就是可能林御风真的是色迷心窍了,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时把持不住也是难免的,这就是落月向皇帝回报的结果。
文康被弄得焦头料额,林御风玷污属于皇上的女人,按律当斩,可是文康虽恨他要命,打他骂他关他折磨他都使得,真要他死却是下不了手。这边又被袁子益逼得紧,那边又不知如何处置林御风,朝中大臣都眼睁睁看着,也不好枉法徇私。
命落月去煦春园调查,也查不出什么疑点。
忍不住想起昭华来,想起当初和他征卫国,他头脑清晰,分析得井井有条,这事如果他在,也许能拿出主意来。想到这里心里火大,都是这家伙惹出的事,以后再也不理他。
命人传沈落雁过来解闷,沈落雁轻展歌喉,又翩翩起舞,跳的是柔媚的燕地之舞,唱的是婉转的燕地民歌,又给文康说话谈天,文康听她和昭华相似的温和轻柔的口音,心里的火气稍减了些。
“陛下,何太傅求见。”桑田小心翼翼地打断皇帝的享受。
“哦。”文康懒懒的歪在榻上,大略能猜到何恬的目的,何恬请了几天假回乡省亲,这次提前回来,想必是为了林御风的事而来,在上书房他没少惩罚过贪玩的林御风,甚至还动过板子,其实心里还是疼他的,真出了事,不会看着不管。可是就算太傅求情,林御风做下这等大损皇家颜面的丑事也不能不重罚。
“宣。”
文康待何恬行过君臣大礼,赐了座,问:“太傅未等假满回朝,可是有急事?”
“正是。”何恬起事,严肃地说,“眼下我齐国出了动摇国本的大事,正逢危难动荡之际,臣心急如焚,故而连夜赶回国都。”
“哦?”文康惊讶,打起精神严肃起来,“出了什么事导致国家危难?”
“陛下。为君者治理国家,首要用人,陛下量才用人,还要上下一心,合衷共济,才可以使国家安定强盛。当年先皇帝任林相,袁相和蒙大将军辅佐陛下,三足鼎立,平衡朝政,齐国得以渡过最艰难的时期,才有今天的强盛。如今三足已去一足,余下左膀右臂相争,国岂不危矣。”
“此话怎讲?”
“陛下。袁相国只有一女,爱如掌珍,一心想要她入宫侍奉陛下,为家族锦上添花。如今袁小姐已非完璧,再无可能入宫,毁了袁家攀龙附凤的希望,袁相国怎能不恨,必恨不能杀林御风泄愤。可是林御风是林相国独子,也爱如掌珍,林相国岂肯甘休,必会反抗,本来两人就时有政见不合,先前有陛下在上斟酌,有蒙大将军居中协调,这几年也没弄出什么乱子,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定会引发两位相国的矛盾,此非国家之福。两位相国在朝中都是盘根错节,根基深厚,人脉极广,一旦互斗,牵涉广泛,必引起朝局动荡,所以,臣认为目前我齐国正处风雨欲来的危难时期,若处之不当,必大伤国之元气。”
文康神情严肃,若有所思,手指轻敲宝座扶手,闪闪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对方,徐久开口道:“那么依太傅之见该如何处置?”
“臣先前听过一个故事,颇有意思,不知陛下可有兴趣?”
“愿闻其详。”
何恬款款道来:“从前有一个国王,有一次他设宴请文武大臣,命他的宠妃献歌献舞,为大臣们倒酒。忽然一阵风吹来,蜡烛熄灭,帐内一片漆黑,一名将领趁机抱住宠妃欲行轻薄。那宠妃挣扎中扯下了他的帽缨,控诉于国王面前,要求严惩那个被扯掉帽缨的人。那大王觉得酒后失德在所难免,不必张扬,遂命所有人都摘下帽缨,然后重新燃烛点灯继续宴饮,将这桩丑事化为无形。几年后这个国家与邻国发生战争,国君被敌人围困,正危急间,一猛将拼死冲杀,将其救出,国王欲奖其忠义,那将领叩首道:‘臣乃当年绝缨者。’
那国王海量汪涵,不因宠妃受辱而怪罪臣子,给人留情面,故臣子感恩戴德,从此国王得一忠臣猛将誓死效命。”
文康很聪明,一点就透:“哦,太傅的意思是要朕宽大处理此事。”
“陛下,前面的路走不通的时候,可以试着后退一步。林御风是相国公子,袁小姐乃左相千金,金童玉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陛下成全此事,给林相留了颜面,又保全其子,林相国必感激涕零,甘为陛下万死。左右相国结为亲家,一场内讧互斗化解无形,陛下宽宏之名也传扬天下,令举国臣民感服,同时又保有皇家颜面。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若陛下不肯让步,定要出这口气,则朝局动荡,自毁肱股,没有一人有好处。请陛下三思。”
文康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太傅,眼光深邃,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何恬又苦口婆心劝导:“陛下欲做千古明君,成就不世霸业,必得有容纳百川的胸襟气度,忍个人私愤,宽臣下之心;容人失礼无状,恕人小节无行。八方贤士知陛下胸怀天下,必远来归附,乐于听用,则陛下功业指日可待。”
文康听了,出人意料的安静,不置可否,只一抬手:“太傅请回府休息,朕知道了。”
这个故事就是有名的春秋绝缨会,因本文是架空不方便表明时代,所以没提主角楚庄王的名字。
意思是君主宽容大度些,给人留点面子,是极得人心的举动,如果真的当场把那个被扯掉帽缨的色狼揪出来,扫了宴会的兴,丢了皇家脸面,而且他的前途算完了,国王也没得啥好处。
一般男人,老婆被人非礼都会愤怒,找那色狼算帐。可是帝王不可以,总要权衡一下,帝王这个职业不好干,不但高危,而且还得会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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