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原呆呆地立在那里,思绪如同江河翻涌。
短短几天就遭遇如此重大变故,爹娘被人残害,至今还不知葬在何处,韦叔叔又怎么样了?吕大哥花姐姐他们听到爹娘遇害的消息,一定会赶来的,他们此刻又在哪里?
天道教为什么要害死爹娘,天道教又是什么门派?
茶博士公孙望为什么要抓着他提防他逃掉,他说的老婆和刚才的驼婆子又是谁,她们为什么要叫茶博士保护他,教他武功,难道有许多的人都想杀他吗?难道天道教害死了爹娘还不够,还要斩草除根?
死就死好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爹爹总是说人不可有傲气但要有傲骨,大丈夫不可苟且偷生,那么江湖上又为什么传言说爹爹贪生怕死呢?
他记得小时候家里天天都很热闹,武林中的叔伯们到家里来看爹爹,总是要给他带好玩的东西。
也有很多仇家找上门来,爹爹总是淡淡一笑,面无惧色,找上门切磋的都是大败而退,爹爹也总是给他们留了面子,江湖人士提起爹爹大名,谁不是敬重十分。
自己不才,死就死好了,只是千万要死得英勇,不可折杀了爹爹的威名。
他又想起五年前的一天,爹爹突然决定退出江湖,隐居到严州城外的碧溪坞,本来热热闹闹的家里一下子冷清起来。
爹爹遣散了吕大哥花姐姐他们,武林中人,慕爹爹大名前来拜访,爹爹也总是和韦叔叔说闭门不见。
爹爹每天读书写字,或者和韦叔叔带着他到新安江边垂钓,或夜晚打着渔火去三江口捕鱼,或者到十八都刘贵家里喝酒煮茶。
爹爹仿佛突然间变得对农事有兴趣,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有事没事,就喜欢去田间地头转转看看,再也不碰剑了。
并且,爹爹还严厉地告诫他不可习武,如果他不听偷偷地练的话,爹爹就要打折他的手。
爹爹令他跪在面前,发下毒誓,被娘阻止了,娘说,不练就不练,发什么毒誓,原儿本来就对这个没什么兴趣。
娘说的对,他确实不喜欢习武,小时候跟着花姐姐学扎马步,没一刻钟他就受不了了,逃了开去,再也不肯学,花姐姐每天追着,他就逃,后来花姐姐也无奈地放弃了。
反正有吕大哥花姐姐他们,他出门也没人敢欺负他,家里又有钱,何苦吃这个苦,每天练得鼻青脸肿的,不如四处游荡好玩,现在爹爹令他不可习武,正中他的脾气,还要发什么毒誓,真是好笑。
爹爹后来摸着他的脑袋,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他听到爹爹叹了一口长气:
“江湖恩怨,剪不断理还乱,你又何苦自寻烦恼。”
说话的语气,竟象是对一个大人,而那时他还只有十岁。有许多事情,他真的搞不清楚,但他知道,他一点都不烦恼,是爹爹自己烦恼,有很多事,爹爹不许他问,他也懒得去管。
比如田原听葛大哥说过,在他还没有出世的时候,爷爷奶奶就被人害死了。
他跑去问爹爹,爹爹刹时脸色铁青,吓得他赶紧逃走,从此再也不问。
再比如爹爹书房的桌上,有一本《田氏家训》,爹爹时常在深夜秉烛而读。娘告诉他那是老祖宗留给后代的遗训,他搞不清为什么爹爹每次看到他想翻那本书时,就厉声责骂。
娘安慰他,娘说你还小,有许多事情你还不懂,等你长大,爹娘再告诉你。
而现在爹娘都已被人陷害了,还有谁会来告诉他这所有的一切呢?
他的脑海里一直印着一个画面:爹爹立在爷爷奶奶的牌位前,很久很久都不说话,后来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爹爹细声呢喃:“爹,娘,孩儿不孝,对不起你们!”
他记得到碧溪坞后,爹爹虽然表面上显得很轻松快活,其实内心深处,却有难以排解的痛苦和忧愁。
一个人时常在书房里,呆呆地坐着,什么事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每逢这时,娘就会把他叫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别去打搅爹爹。
他不知道,以爹爹的武功,还有什么仇不能报,还有什么事情能如此久地折磨他。可没容他多想,就有伙伴来叫他,他就跑出去玩了,懒得管大人的事情。
田原望着驼婆子离去的方向,呆呆地立着,往事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
公孙望看到田原站在那里,傻乎乎的,伸手就是一个巴掌:
“小畜生听到没有,乖乖的在我身边,茶博士一高兴,说不定就会教你一点功夫。”
田原摇摇头:“我不要学你的武功。”
公孙望急了:“不是一点,我都教你好不好,我把我的功夫统统教给你,你一巴掌打得茶博士屁滚尿流好不好?”
田原还是摇摇头。
公孙望大怒,一把抓住田原的双脚,把他倒拎起来,在空中乱抖:
“呆头木息,小畜生我给你洗洗脑壳,看你灵清不灵清。”
公孙望一边抖着一边叫:“一个脑壳一个瓜,外婆屋里养王八,王八咬了一口瓜,瓜打王八,脑壳变得精精光。”
公孙望放下田原,田原脸色煞白,体内翻江倒海,五味混杂,想吐又吐不出来,干呕了两下就晕过去。
公孙望用手在他脸上打了几下,看到他仍没反应,吓得哇哇大叫。他在大厅里跳来跳去,手忙脚乱,一忽儿看看田原,一忽儿猛扇自己巴掌:
“小畜生你看茶博士该打,你看我打我自己了。”
他见田原仍没反应,一时没了主意,呆呆地站在那里,急得快要哭了,嘴里自言自语着:
“倒霉的茶博士该死的茶博士,现在赔了夫人又折银子,小畜生害我。”
他低头在地上看来看去,象要找到什么:
“怎么办好,现在完蛋大吉,怎么办呢。”
公孙望跑出去,用衣服包了一大堆雪进来,一只手提着衣摆,另一只手,把田原拎到神像边上的角落里,嘴里说着:
“驼婆子问:‘喂,那是什么?’茶博士就说:‘是石灰。’‘石灰怎么堆在那里?’茶博士就说:‘那么就不是石灰,是麦粉。’驼婆子肯定会问:‘怎么会有麦粉堆在那里?”茶博士就笑她:‘老缠脚木鱼脑壳,当然是给神仙吃了。’驼婆子说:‘胡说八道,神仙怎么会吃麦粉。’茶博士说:‘你看神仙的脸那么白,不吃麦粉吃什么。’驼婆子要是还罗嗦,茶博士就说:‘晓得了,神仙不吃麦粉,是吃你老缠脚的奶奶。’”
”驼婆子脸一红,就不敢再问下去。她要是问我小畜生到哪去了,我就装糊涂:‘阿屎呀。’‘怎么要这么长辰光。’我就扯开嘴巴大骂:‘他啊了第一泡又想阿第二泡,阿了第二泡又想阿第三泡,老缠脚好不要脸,男人阿屎也想偷看!’茶博士这么一骂,好了,驼婆子肯定会用手包着面孔,‘我不要看我不要看’,叫着逃的屁滚尿流。”
公孙望说着说着得意地拍手笑起来,衣襟里的雪都倒在了田原的脸上。田原被雪一刺激,醒了过来,坐起来睁大眼睛,看着公孙望。
公孙望吓了一跳:“哇,你没有死?你到底是不是鬼?”
田原不解地说:“我当然没死。”
“那你就跟我学功夫了?”
田原摇摇头:“我没死,我也不跟你学功夫。”
公孙望气得嗷嗷直叫,一把抓住他的双脚,想把他拎起来,想想不对,又放了回去:
“不好不好,这一回弄死了,驼婆子问:‘他都阿了七八泡了,还没阿好?我去看看,我驼婆子最喜欢看男人阿屎。’岂不完事大吉,乖乖。”
公孙望从怀里掏出一个紫砂壶,眯着眼睛,一小口一小口呷着。田仓眼尖,认出那是从望湖楼偷来的,自己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茶楼上又有那么多人,怎么谁也没瞧见呢?这老怪物的身手可真够快的。
公孙望看到田原盯着他手里的茶壶,眨眨眼睛,得意地笑着:
“小畜生看什么,你以为茶博士和你一样寿头寿脑,乖乖,宝石山上的雪水洗过的虎跑泉水泡龙井茶,十分加十分的货色,爹娘老子茶博士都舍不得让他们喝,会给那帮木鱼头喝?”
“那你给他们的那盏?”
“茶博士的尿也是有茶香的。”
田原一听,差点就呕出来,心想幸好那时老怪物没叫自己喝,否则自己咕咚咕咚灌下去,现在不恶心个半死。自己以后,倒是要提防着点,这老怪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作弄自己。
公孙望用眼斜着他,瞅了一会,才说:
“小畜生你要是答应跟我学武功,茶博士就给你喝一点。”
田原转过身去:“我不要喝你的茶。”
公孙望气得差点喷出茶来。大骂:“小畜生不识抬举,茶博士的茶是谁都喝得着的?”
过了一会,他突然顾自嘿嘿笑起来,他朝田原眨巴着眼睛,又做了一个鬼脸。
“小畜生你再犟头,我要叫你自己跑来跪在我面前,哭道:‘师父在上,弟子小畜生求师父教我一点功夫。’茶博士不开心,喂,茶博士就是我,我不开心,不理睬小畜生,小畜生的脑袋就在青石板上咕咚咕咚撞着,小畜生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师父要是不肯,小畜生就没命了。’茶博士给他一个巴掌,‘你不是犟头吗,呆头木息,你不是说我不喝你的茶也不学你的功夫吗?’”
”你死了茶博士才开心呢,阿了一泡又一泡,阿了一泡又一泡,驼婆子过来一看,说茶博士的屎真香啊算了,我还是每三个月给你二百两银子。你死吧死吧,你死了茶博士就省事了,天天坐在王福兴茶馆里喝茶了,乌龙山上的泉水倒也不比虎跑泉差,还看不到那帮傻瓜,省得我眼角生疮。喂,我前面讲到哪里了?”
田原还是不理他。
“小畜生小畜生……对了,小畜生一听,吓得脸色煞白,咕咚咕咚磕着,脑壳上的血哗啦啦乱流,两脚一伸就死了。茶博士看着小畜生的尸体,开心的踢了两脚……啊,不好,小畜生你不能死,听到没有小畜生,你死了我老婆一生气逃得屁滚屁流,茶博士岂不要伤心欲绝。小畜生听到没有,你不能死,你在石板上咕咚咕咚撞着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师父救我师父救我。’茶博士心一软,就说:‘算了,茶博士看在老婆份上,教你一点屁功夫。’”
田原撇撇嘴,扭头说:“我才不学你的功夫。”
公孙望盯着他,嘿嘿笑着,这回竟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