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料想到兄弟们会怎样欢迎,但王相卿还是没有招架住跟头小牛一样撞上来的毛蛋。“哥!哥!我想死你啦!”毛蛋紧紧地抱着摔倒在地的王相卿,又是哭,又是笑。“好啦好啦,毛蛋,快起来,快起来,别让哥刚大难不死回来,反倒被你一下子压断气了,哈哈!”“二哥!”钱宽子也在一旁抹着泪,“你到底跑哪儿去了?让我们这担心咧!”“咳,现在别问,这一问可长了去啦,等哥慢慢给你们道来……我说,人好像不齐啊?李大杆子呢?赵大有呢?咋少了这多?不会是……”“没没,咱们熟的人里头,只有那姚鞋匠和崔铁炉给埋了,当然不认识的兄弟埋得更多。唉,这一仗打得,活着回来的,也跟死过一趟没啥两样啦。”“那姓史的呢?”王相卿的话里带着点儿关心。“他也算个命大的,不过不在营里了。昨天来了个归化城里的通事,要招人去官家的商行,他头一个报了名,说是急着挣钱。”“费大将军不是把他欠孙家的银子都免了么?”“可他路上赚的那点儿钱早让孙家收去了,他说这么着回不了家。”“呸,这是怕婆姨不让他进门,那姓左的是不是也跟去了?”“没有,姓左的回杀胡口接着运粮了,他和姓史的掰了。”“哈,算他机灵,知道跟着那吃噙头也混不出个样儿来!说了半天,李大杆子呢?”“他去归化了,还拉上了赵大有,他们两个如今越来越相投了。李大杆子一开始还想等着帮你领抚恤,后来实在等不起了。”“那你呢,宽子?”王相卿嘿嘿一乐,“你留在营里,是打算继续等吧?”“二哥,瞧你说的!”钱宽子脸红了,“我这不是得带着毛蛋嘛,运粮太累,他个娃子吃不消了,我就和他一块儿在后营里做事,一个月能拿二钱银子呢。”“这营生不赖呀!”王相卿高兴道,“我也弄一个做做!”“那我带你去找老采头吧,后营他说了算。”“还用这费事儿?”王相卿一扬鼻孔,“我可是费大将军亲点立了头功的人!就是找土军爷,找丹津千总也行啊,哪个不能说了算?”“土军爷和丹津千总都跟着费大将军去昭莫多了,找噶尔丹决战。”“甚?他们都不在啊,早说咧!”王相卿挠了挠头,“这么着吧,宽子,你不用动了。毛蛋,你带哥去,去找那叫老采头的,让他收下哥!”任凭走的这几步路上如何尽情想象老采头是个怎样的人物,可等到了地方,王相卿还是稍稍一愣:毛蛋指给他的这个蹲在一座帐篷门口、就着一碗咸菜啃番薯的人,正是那天早上跟着孙文举来给他“饯行”的老军。
“我咋叫他?”王相卿低声问毛蛋,“就老采头?”“哪成啊,你得叫他秦大爷,我们都这么叫的。”“哦,秦大爷!”王相卿这不知轻重的一嗓子差不多就是在吼,把老采头呛得咳嗽连连,他生气地抬起头,看到了站在旁边的王相卿,也不由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秦大爷,”不等王相卿开口,毛蛋抢先道,“这是我哥王相卿,是费大将军点了名的大英雄!刚从外面回来,想在咱们后营找个事儿做。”“唔,王相卿?听说过。”缓过神的老采头淡淡地来了一句,继续低头吃饭。“秦大爷,”王相卿又摆出了那大大咧咧的模样,“那您是答应了?”“我说王二疤子,”老采头的话让王相卿瞪大了眼,“咋的,你不是有这么个号么?”“没错,没错!”王相卿乐了,“难得您还记的。秦大爷,咱后营这儿……”“你想做什么吧?”老采头一边问,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几片番薯皮,随手扔进嘴里。王相卿瞅着,伸了伸舌头。“不瞒您说,我就想做又轻省、又能多挣钱的活儿。”老采头又抬起头看了看王相卿:“不赖,人挺实诚的,那你不想做什么?”“当然是苦活累活啦。”王相卿不假思索地答道。
“好,现在后营还有两个地方要人:一个是采买,这活儿不太费力气,挣得那更不用说了;另一个是伙房,起早贪黑,大锅大勺,而且不等全营都吃上,你就休想动你的碗!”“我做采买,做采买!”王相卿想都没想就嚷起来。“你去伙房。”老采头剔了剔牙。“甚?秦大爷,您没听我刚才说……”“听到了,”老采头这时站起来了,“可你说啥就是啥啊?!我这儿一句话:去伙房。你也一句,干不干吧?”虽然老采头的身材比王相卿矮了有半个头,可在气势上却是倒了过来,王相卿怔了片刻,连忙点头:“干,我干。”“嗯,一个月二钱银子,今儿就上工,让丁毛蛋带你去伙房,先找一个叫朝乐蒙的,他会教你怎么做。”撂下这几句话,老采头一背手,颠儿颠儿地走了。“相卿哥,你可别恼。”毛蛋推了推皱着个眉头的王相卿,“秦大爷就是这怪脾气,哪个都跑不了。”“切,毛蛋,我恼个甚,”王相卿咧开大嘴一笑,“来了这口外,我遇的怪脾气还少哩?哈哈,走,带哥去伙房。”就这么着,胡杨林之战的“大英雄”王相卿成了郭多里大营的一员伙夫,天天早起晚睡,与柴刀锅碗相伴,不得一刻轻闲。
不过说实在的,王相卿虽不免经常抱怨,却没觉得这活儿有多难熬,真正让他受不了的只两件事:一是老采头对他比对别人要挑剔得多,文的卷两句,武的蹬屁股,都是家常便饭;二是他隔三岔五就得发愁怎么屙屎。“哎呀!舒坦舒坦!”这一日,乘着刚吃完晌午饭那一小会儿,王相卿又带着钱宽子钻进了伙头朝乐蒙的帐篷道歇,其实也是奔着那一大桶茶渣子来的,“朝大哥,要是没有你这'好茶',我王二疤子真他娘要憋成个粪袋儿啦!”蒙古汉子朝乐蒙年近四十,一大把络腮胡子,成天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仿佛这世上就没啥能让他伤心难过的。“相卿兄弟,”他的汉话很熟练,“你呀,这就是肉吃得太多啦,肠肚子都让油给糊住了,那咋个屙得出来呀。”“嘿,大哥,这可没法子!”王相卿瞪了一眼捂嘴窃笑的钱宽子,“谁让咱口外米面比肉稀罕贵呢,我倒想吃'不大'(蒙语:小米)、馍馍和窝窝头,可那都是先紧着总爷、兵爷,末了就只剩下肉骨头给我啃啦。”“大伙儿都吃肉啊,还是你的饭量太大了。”朝乐蒙认真道,“别人要是吃一条羊腿,你就能吃一只羊。”“哈哈!”钱宽子这下再也忍不住了。
“不过我可知道这大草原上茶有多要紧了,”王相卿另起了个话题,“全靠它来刮油腻、通肠子,要不真没得活!怪不得每个营运粮过来,都带着几大车茶砖。”“就是就是!”钱宽子也插话了,“听说这一块砖,就能找蒙古老乡换一只羊,嗯,是两只吧,朝大哥?”“这个我也不清楚,”朝乐蒙摆了摆大手,“你们得去问老采头。”“老采头?”王相卿一脸疑惑。“对啊,你不知道?这老采头本事可大啦!他待在大营里不动地方,就有人赶着一群一群的羊啊马啊给送上门,然后他再把这羊和马换成货。要说这儿谁懂'丹门庆'(蒙语:货郎)的事儿,那除了他就找不着别人啦。”“这不是'违禁'了嘛!咋没人把圪老汉抓起来?!”王相卿气愤道。“为啥抓人家?”朝乐蒙面露不解,“多少年了,这大营上下谁离得开老采头?别说是咱们,便是那些军爷、总爷,少了茶啊、酒啊、烟叶的也得求他,只要不让缉私的碰上就行。”“那这禁边还禁个屁啊?”王相卿对老采头做买卖做得这般快意似乎忍无可忍。“哎,二哥,别恼呀。”钱宽子了解他这火是为何而发,“你也不想想,这朝廷禁这禁那,哪一回是说禁就禁得了的?人家秦大爷有能耐,咱佩服还来不及呢。
话说回来,我也纳闷,你俩儿咋就这不对呢?”“我知道他是犯哪门子浑劲儿,整天光冲我来!”王相卿不耐烦道,“难不成也是老孙家给他塞银子啦?”“我看,”钱宽子劝道,“哪天还是你去找人家好好叨拉叨拉,把话讲开了,气儿都理顺了,这样以后你也好拜人家为师啊。”“甚?我凭球拜他为师?!”“你那天不是跟我说了嘛,要在这草原上走正道儿,发大财。人家老采头这不就是发大财的本事么?你要是能学到手,还愁……”“呸!我跟他学甚本事?咋吃番薯皮?”钱宽子无奈地摇摇头,王相卿更是气鼓鼓的。朝乐蒙静静地看着,确定他们都没话说了,这才开了口:“好了,两位兄弟,抓紧回去歇会儿吧,这马上又要忙活开了。”“是咧!哎,朝大哥,对不住啊,今儿这茶又给你喝少了。”王相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啥!”朝乐蒙满不在乎道,“反正去一趟归化,我就能补上了。”“归化?”“是,我也是刚听说,过几天咱们就要移营土默川了。”“是不是费大将军他们要回来啦?”王相卿兴奋地问道。“嗯,好像还有更大的事。”朝乐蒙挠了挠头。三天之后,除了留下一支守备部队,郭多里大营的清军和民夫尽数转到土默川,在归化城郊驻扎下来。
“听说是皇上要驻跸归化了,咱说不定也能见着皇上啦!”一时之间,营里到处这样兴奋地议论着。只有两个人不以为然,一个是王相卿,另一个便是老采头。这一天,老采头来找王相卿。“明儿个晌午前,跟我去趟坝底的车马大店。”老采头的口气不容商量。“去,去哪儿?做甚?”王相卿不由得退了一步。“去了不就知道啦?”“我还得熬肉呢,我到时还干活儿呢……”王相卿躲着老采头的目光。“明儿个晌午前,我来叫你。”老采头不答理王相卿的话,说完就走了。王相卿在原地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凭球去啊?!”他愤愤地啐了一口。第二天,王相卿跟着老采头离了军营,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个孤零零的大院子。这个院子,坐落在一条明显是被驼队日复一日踩出来的大路边上,背靠一道山梁。院门很高大,过一头骆驼都不成问题。进了院门,只见一个宽敞的空场,右手边一排长马厩,已有十来匹各种毛色的马儿在里面悠哉地吃着槽里的草料,左手边搭着同样长度的棚子,里面拴着七八峰骆驼,都伏在地上,余下的地方挤满了各式大车,其中又以勒勒车为多。正对着院门的,是一座两层高的大房子,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书四个还算周正的大字:凤娘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