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这屋子里的情景,着实有些奇怪。
一个发配来的富贵罪人、一个未及弱冠的学生、一个乡下靠手艺过活的丫头,围在矮几之前。
而狗儿则跪在地上,身后是面无表情的小喜。
狗儿如今被人拿住了,也不用人问,就一股脑地把事情都说了。
李花儿垂着眼睛,只看眼前的桌案,听狗儿说到最后,都没动一下。
她是挺生气的,自己还没寻吴小少爷对李果儿的不是,吴大太太倒要寻她对吴大少爷的不是了。
而且每次明明都是吴大少爷先同她打招呼的。
小沈公子叼着半个茶饼,看看面沉似水的吴大少爷,又看看隐着怒气的李花儿。
这种事情,他以前在京城也是见过听过的,今儿在这种小地方,也被他看见了,两个还都算熟人。
果然上至皇家,下至黎民,这个才是正经的大事儿呢。
小沈公子想着,又听见狗儿道:
“……所以,大太太就,就让小人来跟着李花儿了,怕她去学里寻大少爷……”
小沈公子扑哧一声,茶饼子掉在了桌上。
他抚掌笑道:“果然天下父母都当自己儿子是最好的,从京城到南地,都这样。”
眼睛看着吴大少爷,从眼神到语气都是讥讽。
吴大少爷却平静地对小沈公子道:“先生可否让我单独和他说说话?”
小沈公子笑意更深了:“怎么?你要说的话,旁人听不得?”
吴大少爷笑了:“先生要听,就听吧。”
小沈公子被噎了一下。
眼见吴大少爷就要开口,他眉头轻皱,指着里间的屋子气道:“到那里面说去。”
吴大少爷这才将要说的话收了回来,起身拱手道:“是。”
……
待吴大少爷和狗儿进了里间,小沈公子喘了两口气,方才气消了些。
这乳臭未干的小儿,还挺会气人。
想着,他将桌子上的茶饼子推给李花儿,道:“这个,比那什么糯米糕好吃些。”
李花儿摇摇头:“我不喜欢吃点心。”
小沈公子点点头,又对小喜道:“给李姑娘上茶。”
李花儿再次摇摇头:“我不喜欢吃茶。”
小沈公子哼笑一声,又道:“小喜,给李姑娘倒杯白水来。”
李花儿略微皱了眉头,抬头看着他。
小沈公子也看着李花儿:“哈,我以为李姑娘还要说,不惯喝水呢。”
李花儿垂首道:“今天的事情,多谢沈公子。”
小沈公子哈哈一笑,突然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珩”字。
“认识这个字吗?”他问。
李花儿不答话。
小沈公子将字拂去:“珩,我的名字,行七,你以后叫我七公子吧,罪人已被赶出家门,不好再说姓氏。”
李花儿依旧不答话。
此刻,小喜已经送上了水来,李花儿道了声谢,将杯端了起来。
却忽然听见沈珩问了一句:“李姑娘认识姓关的人吗?”
李花儿的手顿了一下,旋即饮了半杯白水,看着他道:“不认识,我们村子并没有姓关的,七公子说的,是哪个村子的人?”
沈珩看着她的眼神。
眼底清澈,带了些微的疑惑。
完全看不出有假。
他摇了摇头,笑了:“没有,只是姑娘做东西的手艺,让我想起了故人中擅长此道者。”
李花儿依旧是笑着摇摇头:“当真不认识,我的手艺都是和我爹学的。”
沈珩一笑,不再言语。
李花儿也不说话,只是握着茶杯的手,忍不住颤抖,
此处如此安静,里间吴大少爷和狗儿说话的声音,就清晰了起来。
……
“你跟了她几次?”吴大少爷语气和缓。
狗儿依旧十分紧张,道:“好……好几次了。”
吴大少爷又问:“见我和她说了几次话?”
狗儿忙道:“就这一次。”
吴大少爷点点头:“都是同村,在县里遇见了,说个话不平常吗?”
吴大少爷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半点儿生气的样子。
可是狗儿却觉得很吓人。
他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平……平常。”
吴大少爷一笑:“是呀,既然平常,你就当平常事情看就好了。为平常的事情闹得四邻不安,没意思。”
屋外,李花儿听见这话,面上表情没有起伏,倒是沈珩嗤声笑了。
“算他懂道理。”他的语气中,依然带气。
李花儿想起方才的疑惑,开口问道:“吴大少爷称您做先生?”
沈珩笑了:“如今我在这县学里,混个先生当当。”
李花儿愣住了。
这才是真的意外之想了。
里屋,狗儿也立刻明白了吴大少爷的意思。
如今他的差事,已经算是办砸了,哪里还敢逆着吴大少爷的意思来?慌忙打千儿道:“是……是,小的明白了。”
吴大少爷再是一笑:“明白了就走吧。”
“啊?”狗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大少爷笑了:“明白了就走吧。”
“是……”狗儿如临大赦一般,慌忙就往外跑。
小喜略微一犹豫,并没有拦着人。
吴大少爷也跟出来,对李花儿拱手道:“这事情,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
李花儿浅笑一声,起身道:“事情已毕,我也走了。”
说罢,对着沈珩和吴大少爷分别一礼,转身就出了门。
吴大少爷些微顿了顿,内心多了些说不出的沮丧。
他回身再对沈珩拱手:“今日的事情,劳烦先生了,学生也先告退了。”
说罢,正要走,却被沈珩叫住了。
“我记得,你叫吴灵均,是吧?”沈珩笑问。
吴大少爷点头:“是。”
沈珩依旧是懒散地坐在那儿,笑道:“你既然叫我先生,我就教你一件事情。”
说着,他抬眼看他,语气突然变得阴沉:“没见过几处天地的毛孩子,别以为自己很聪明,当心移了性情,聪明反被聪明误。”
吴大少爷看着眼前这个顶着罪人的名声来此,却连学政和县令都待之十分恭敬的“先生。”。
他笑了,依旧平静而谦恭,拱手道:“学生受教,只是,纵然学生没见过几处天地,但先生如今,不也是同我一处天地吗?”
说罢,再是一礼,退了出去。
“啪”的一声,身后的沈珩就将茶杯捏碎了。
他就说!他讨厌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