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马车上,杜荔阳竟然睡着了。想来是因着吃饱了,又逢着午后,再由于车中晃动似摇篮,她睡得有些沉。
梦乡里梦到故乡,于是清泪两行。
弃疾见她睡着,也没将她叫醒。可等马车行进了一阵后,那安安静静睡着的人,眼角竟流下泪来。他颇为诧异。下意识伸手,想为她擦去眼泪。可手才伸一半,那睡着的人身体忽然一抽,醒了。
杜荔阳一睁眼,就见眼前一只玉手,再一看,这玉手的主人竟是弃疾,赤着身子的弃疾。她忙起来端坐好,竟发现眼角一片濡湿,微讶然。
怎么回事呢?竟然哭了?
想想方才梦境,却脑袋一片浆糊,什么也想不起来。她抬手擦泪,忽而反应过来,原来才先那只伸到她面前的玉手,八成是要为她擦眼泪,是这样么?想到此,着实把自己惊了一惊。偷眼瞧瞧弃疾,却发现弃疾也正看着她,赶紧把目光移回。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颇为尴尬。其实觉得尴尬的,只有杜荔阳。马车晃荡着,忽而车轮被路上石子一垫,剧烈摇晃了一下,这一晃,杜荔阳豪无准备,惯性之下,一个猛扑,将那尴尬的气氛瞬间推送到顶峰。
杜荔阳也不知道怎么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地送到了弃疾怀里,一股香草的味道,清清淡淡,瞬间充斥了她的嗅觉。她的脸,贴上了他赤着的胸膛,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她开始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一时竟忘了爬起来。她抬起头,巴巴地望着他。
弃疾扶住她,若不是他双手将她一搂,估计她就撞车壁上了。弃疾问:“你还好吧?”
半晌,杜荔阳跟点了穴一般,不说话,也不动。弃疾见她盯着自己的眼神,大大的双眸中,水润润,亮闪闪的,之中含了三分震惊,五分入定,还有两分羞怯,仿佛她望着的,并不是他,而是夜空里最明亮的星星。
弃疾看见那双眼,微愣,然后马车又一颠簸,两个人才回神,杜荔阳赶紧爬起来,弃疾不自在地咳嗽一下。
马车到得司马府门口,驾车护卫驻马勒缰,他隔着车门吩咐令人去取一身衣服。没一会儿,取衣服的护卫就回来了,护卫将衣服递进车中。
杜荔阳暗想,幸好不是真的叫她去帮他取衣服。见他衣服拿来了,便道:“那我先下车。”说着,就起身预走。
可哪晓得,手去被拉住。
“你等我一起。”弃疾微微笑着。
“啊?”杜荔阳惊大了眼珠子,“这不合适吧。”
弃疾却道:“反正不许先下车。”他还抓着她的手死死没放。
杜荔阳见他说得认真,便也没坚持,复坐回原位,双手捂眼。
捂了好一会儿眼睛,就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来是穿衣发出的声响。
“好了。”
等了半天,杜荔阳终于得了解放。睁眼,见他已经穿戴整齐,忙拉开车门纵身下车。弃疾在后头带着微笑,也随之下了车。
两人入府,一路无话,在香兰□□分路,各自回房。
—*—
夜色静宓,月明星稀。
香兰居内,杜荔阳一手执铁剪,剪着案几上的一只女侍俑举荷盘灯的灯芯,另一只手则托着腮,对着灯火发呆。火光仿佛在她脸上打了一层胭脂,红红火火的。
侍女雪走进来,本是来服侍公主就寝的,却瞧见公主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连她进来似乎都没发现。她眼珠一转,贼贼一笑,提起裙裾,蹑手蹑脚悄悄地走向案几。
“公主!”侍女雪忽然大声喊道,随即哈哈笑起来。
杜荔阳着实下了一大跳,差点没把灯台直接砸向忽然出现的人。还好她够理智,等看清来人,才拍拍胸脯,平息下来。她埋怨道:“你个死丫头!做什么吓我?皮痒了?”
侍女雪笑道:“公主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呢?”
杜荔阳道:“没想什么。”说着,放下剪刀,改为两手托腮,盯着火光,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侍女雪道:“公主不见了,可吓坏了奴婢。”
杜荔阳忽然想到因为自己逃跑而被弃疾打了板子的十名护卫,又听弃疾说本来还要惩罚侍女雪,遂问:“弃疾没为难你吧?”
侍女雪道:“没有,只是那十位护卫哥哥被各打了二十大板。”
杜荔阳深表愧疚:“对不起啊,雪,你帮我送点金疮药给他们吧。”
侍女雪点头答应:“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可是公主,你为何要逃走啊?”
杜荔阳起身,幽幽一叹:“雪,那你说,我为何要留在此地?”
侍女雪一笑:“公主本来就该在此啊,公主是鄢国之公主,未来的司马夫人,公子弃疾之妻,不在司马府与公子一起,又要去往何处呢?”
杜荔阳道:“可我并不是啊!我想回梓邑,那里,是我生命重新开始的地方。”
侍女雪听她这话,有些糊涂:“公主此言,雪却不太明白。”
杜荔阳一笑:“你当然不明白咯,我想,这里没人会明白。就连我自己至今回想起来,就好似做梦一般。”她想到了现代,想到了家人,眼眶一下就湿润了,道:“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回不去了?”
侍女雪还以为她是思念鄢国了,便道:“等公子与公主礼成之后,便可回鄢国探望鄢王了。”
杜荔阳听了,越发伤感,遂,陡然放声大哭起来:“哇~~啊~~呜呜~~”
侍女雪吓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赶紧上前抚慰:“公主,公主,怎么了?是不是奴婢哪里说错话了?公主不哭啊公主!”
杜荔阳哪里还听得进去,只管哭,她来到这个时代,头一次这样哭,这样放任自己,索性,把一切思念与难过通通化作眼泪。如果眼泪可以穿越时空,请把她的消息,带给爸爸。
侍女雪使出浑身解数开始劝解,皆无果,真真的焦头烂额。
这夜太寂静,月太明亮,以至于这哭声传播的范围似乎就有些广了,司马府上上下下都听得到,近的更真切,远的更缥缈。有些侍者好奇的,还顺着哭声悄悄寻来,却不曾想,竟是公主,大家都惊了一惊。香兰居外头的那条小道,平日过上过下的虽不少,但从来不会在某个时间段突然增加人流量,而自那哭声响起,这侍者们忽然就想起要到哪里哪里,需要路过香兰居了。
弃疾在自己的寝居内,忽然就听到了哭声,那哭声自香兰居方向传来,他一听便晓得那是谁在哭泣。他坐在案几前,外套早已脱下,只随意罩了件白色斗篷。他抬手,手掌被白布缠着,内里的咬伤还有些隐隐作痛。她似乎总想逃走,她的心,究竟在哪里安了家,非要回去不可?
自怀中拿出那只蒹葭,想起她吹奏的旋律,不禁把蒹葭送到唇边,手指缓缓律动,一曲《蒹葭》随夜风飘散开去。
香兰居里,听到埙声的二人忽然安静,凝神细听起来。
侍女雪道:“呀,定是公子又在吹埙了。”
杜荔阳自听到埙声,便停了哭泣,问:“又在吹?他经常吹这曲子么?”
侍女雪道:“前些时日,公子不知哪里得来了只怪埙,常吹此曲,悠扬舒缓,甚是好听。”
杜荔阳点点头,嘴角勾了勾,浅浅的笑意不知怎的就浮现在唇边。脑海里随着音乐流淌出最近生活的点滴,爬树跌下被弃疾接住、出门散步双双遇刺、摘合欢失足被弃疾救下、还有烟波亭上的埙声、以及城外跑路却被弃疾抗米袋、赌气直接上口咬了弃疾、水边旷野烤荷花鱼、马车里的意外相拥……这一切,如连续剧般在脑海里无序播放。
侍女雪突然发现公主脸上的笑意,以及火光里粉粉嫩嫩的娇羞脸颊,不禁问:“公主,你笑什么呢?脸都红了。”
杜荔阳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赶紧调整状态,不自在道:“没……没什么……”
侍女雪只望着她,虽觉怪异,她不太懂,但公主不想说,再问也无意。
杜荔阳忽然也意识到自己不大对劲,怎么满脑子都是弃疾的影子,她使劲晃晃脑袋,将弃疾强行从意识里驱赶出去。可那柔柔的埙声却又似有什么魔力,将才赶出意识的人又生生地逼回了脑子里。
—*—
这埙声越过围墙,传入别家。
有人和着埙声跳起了舞来,那纤瘦的身材,一身白衣,长袖善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旁边站了两名侍女,笑望着舞者。
舞者身轻如燕,肢体柔韧,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我见犹怜,如一支白梅,在风中绽放,舞姿的优美,便是白梅之香气。
舞者原本舞得好好的,天上的月,园中的火炬,都映衬着她,照耀着她,可忽然,她停了下来,身子前倾,不住地咳嗽起来。
两名侍女见状,赶忙上前,一个帮她披上斗篷,一个为她拍背疏导。
“侯女,夜深天凉,还是回房睡吧。”侍女楠道。
侍女竹也道:“侯女,不如奴婢去拿些药来?”
桃夭连连摆手:“不必了,扶我回房吧。”
二人一边一个,扶着桃夭往房间走去。
侍女竹又道:“侯女,王医令说了,你要好好修养,不该动无妄之气。”
侍女楠道:“侯女哪里动何气了,侯女是伤心所致!”说出此话,桃夭忽然驻足。
两名侍女这才发现话说得有些不妥,均低下头来。
桃夭一边咳嗽,一边道:“罢了,你们……你们……咳咳……睡去吧,我自己……咳咳……回房去。”
两侍女一听,赶紧跪倒在地:“侯女,都是奴婢们不好,不该胡乱说话,让侯女不开心。奴婢知道错了。”
桃夭道:“并未责怪你们,做什么又跪下,起身,去休息吧……咳咳……”说得急了,咳嗽得更厉害。
侍女们赶紧站起来为侯女拍背。
侍女楠气不过道:“哼,那鄢国公主不知有什么好,弃疾公子竟要娶她。”
侍女竹横她一眼:“你做什么说这些,你专惹我们侯女不开心,是要做什么?”
侍女楠又道:“只是气不过,明明弃疾公子和我们家侯女青梅竹马,陛下忽然就为公子去求娶一个鄢国公主,不知是怎么想的。”
侍女竹又道:“这些话你也敢说,还敢妄议陛下,你不想活了?赶紧闭嘴。”
侍女楠又准备说话,桃夭一摆手:“你们两个,吵死了,赶紧给我下去!”
“侯女!”
“下去!”
二人终是拗不过,退了下去。
园中剩桃夭一个,她扶着一棵大树,咳嗽两声,感觉好些了,才独自往房间走去。这中途,埙声停下,整个世界似乎变得安静。
她是安远侯之女,与弃疾一同长大,从小体弱多病,弃疾向来十分照顾她,她从小便倾慕她的这位五表哥,只是从未向弃疾表露过任何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