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宫近两日总算太平了些, 那些被熊虔带去出征的将士们,悉数逃了回来。熊比尊崇事先商议好的,并未为难他们, 反而给他们发了些金银做奖励。
而还治陈蔡之事, 却成了弃疾的心病。他前些日子便已在朝堂上提出过, 王公大臣们就此事也分做了两派观点, 一派认为既已收了陈蔡, 又何来还治之理,岂不叫其他诸国看笑话?另一派赞同弃疾所说的,还治陈蔡, 于国有利,陈蔡二地的民心不稳, 且试图匡扶政权之势力一直潜伏, 稍有不慎战事便起, 不若还治,顺应民心, 亦可恢复楚东之天然屏障。
堂上意见不一,大家便等着熊比来裁决。弃疾原以为,凭他对熊比的了解,他当是最重民心、最赞同仁治之人,可是, 熊比最终却并不赞同还治陈蔡。这让弃疾十分意外, 又十分着恼。
这件事就这么僵持下来。
弃疾想着这事也非一两天能够解决, 便打算向熊比告假, 去接杜荔阳。
这一天退朝后, 他便跟着熊比来到偏殿之中。
“陛下,臣告几天假, 出郢都一趟。”弃疾道。
熊比一听,浓眉一挑:“告假?因何?”
“臣有些私事,需处理一下。”
熊比沉默半晌,却道:“如今政局方定,五弟若此时离开,万一这郢都出点什么事,叫寡人可得了?”
弃疾没料到他竟不同意,便解释道:“臣只出去几日便回。”
熊比将手捏成拳头,锤锤额头,闭眼皱眉道:“寡人累了,至于你告假之事,容寡人想想,明日再答复你。”
弃疾见他一脸疲惫之色,便不再多说,行了礼告退了。只是下来之后就是一肚子郁闷。
熊比他,果真是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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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比回到寝殿,精神却抖擞得很,一点也不像在弃疾面前那般疲惫的模样。他也没打算休息,而是派人去叫了令尹子皙,与右尹蔡从。
不一会儿,两人入内,躬身行礼:“陛下。”
蔡从余光微瞥熊比,心下揣测着此次召见的目的。难道是为了还治陈蔡之事?
却听熊比道:“叫两位爱卿来,是有一事想听听二位的意见。”
熊子皙道:“陛下但说无妨。”
熊比道:“方才,司马弃疾来向寡人告假,说有私事要办,打算出城,蔡卿,你与弃疾接触最多,当是最了解他的,你说说,他会是因何事出城?”
蔡从道:“回陛下,臣虽跟随司马六年了,但司马的私事,臣从不参与,是以并不知晓。”
熊比冷冷一笑,问:“那你们说说,这假寡人是准,还是不准?”
“不准。”熊子皙道。
“准。”蔡从道。
二人几乎同时回答,答案却是南辕北辙。
熊比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哦?那还请二位说说原因。”
熊子皙先道:“当下我大楚局势才定,还有诸多事宜需要处理,身为司马,怎可此时告假?此乃其一,其二是……”他瞥了眼一旁的蔡从,犹豫一下继续道,“熊虔流落荒山,生死不定,若他未死,定不死心,司马告假出郢,恐怕……恐怕会有危险。其三,我国政权刚换,其余诸国难免有心怀叵测者,想借我楚内乱之际,攻其不备,司马身为全军统领,此时离开,全军便无首,若有他国来犯,该当如何?”
蔡从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深意,公子弃疾不论是在民心上,还是在才干上,亦或是在朝堂威望上,都是熊比最大的威胁,他们当然不愿他出城,将危险之人挟持在身边,日日看着,才最放心,他们不想去冒半点险。
熊比听了熊子皙的话后,见蔡从半天没开口,便问:“你呢?”
蔡从行礼道:“回陛下,臣以为,公子弃疾,必杀之方能除后患!”
此言一出,新王与他的令尹皆大惊不已。任谁说出此话都不敌蔡从说这样的话叫人来得不可思议。
“杀……杀弃疾?为……为……为何?”熊比都吓得结巴了。说实在的,他还真没想过杀他。
熊子皙道:“陛下,臣以为司马不能杀。弃疾诛灭暴君,助新王登基有功,朝野上下威望极高,若此时杀功臣,势必激起群愤,陛下刚刚登基便失去民心、臣心,王位不稳啊!”
熊比抬头望了望屋顶,一叹:“哎,寡人本也不忍杀他。”
蔡从面上露出一个几不可查的笑:“不杀也可以,其实,要想控制住他,也不难。”
熊比望向他,熊子皙却冷哼一声:“陛下,不要信他,他曾经可是司马的主簿!”
蔡从当即跪倒在地,一副忠心耿耿模样道:“陛下,不论臣曾为谁的属臣,全靠陛下赏识,臣才能有今日之地位,臣对陛下的知遇之恩感激不尽,臣这一生之愿,便是寻民主而投,实现自己辅佐治世之愿,而臣跟随弃疾六年余,已十分了解他,他并非民主,而陛下您,才是值得臣一生追随之王啊!还请陛下务必信臣。”他这翻话说得倒是动听,他自己也深信不疑,差一点。
熊比将信将疑地看了他半晌,方道:“你起来,且说说你的计划。”
蔡从站起来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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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弃疾见案上油灯内的油不多了,便命人取来桐油,亲自添上。油入灯中,火苗瞬间窜高寸许,室内又增亮不少。
方才光线不济,弃疾埋头书写,眼睛熬得酸疼。这会子灯火亮了些,便放下笔揉了揉双眼。这一揉,却猛然瞧见那几案下还跪了个人,抵额匍匐着,一动不动,仔细一听,这室内竟还有小小呼噜声传来。
弃疾冷冷一笑,站起身,走到那下跪之人跟前,抬脚踢了踢,没醒,便不耐烦地再踢了踢。
呼噜声戛然而止,下跪之人身躯一顿,一个激灵直起身来,瞧那张尚余残余睡意的脸,不是蔡从又是谁!
“公子!”蔡从惶恐地又趴到地上,“臣罪该万死!”
“万死?我大楚刑罚也没有万种,恐如不了你的愿了!”弃疾回到几前坐下。
蔡从再次抬头,恬着脸笑道:“公子愿与臣说话啦?”
弃疾拿起书简,将脸挡去,省得看着那老头心烦。
蔡从厚颜道:“公子,臣可否起身休息片刻再跪,否则,臣这腿就废了。”
弃疾移开书简,看看他:“废了好啊,省得你再狗腿。”
蔡从瞧着弃疾也还和顺,便无耻地站了起来。哪知跪得太久了,才站起来又摔了下去。
弃疾拿书简遮住,免得看见某人装可怜。
蔡从费了挺大的劲都没能好好站立,就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把腿伸得直直的,通通血脉。
“公子,就让臣回来吧。”
“你的右尹做得好好的,怎么又想跑回来做个小主簿?”
蔡从心道,这公子大人总算愿意听他解释了,也不枉他跪了三个时辰,跪到如今天都黑了。忙道:“哎,陛下他昨日叫了臣与令尹大人单独问话,说公子出城,他到底应该准还是不准。我便答准,可令尹大人说不准。陛下问我们各自原由,我便说,如若陛下担忧,不若杀掉公子,这样也无需担忧公子出城之后有所图谋。”
此言一出,弃疾一把将手中书简扔到了案上,眼光莫测地凝着坐在地上之人:“你向陛下谏言杀掉本公子?你谏言杀本公子?”
蔡从能很明显感受到上手人的怒意,赶紧又跪着,道:“对,臣谏言杀您!”
弃疾沉默半晌,忽而冷笑道:“你倒是适应能力极强,才没几日,便如此忠心于陛下了。”
蔡从一副不安的样子:“公子放心,臣是料到了陛下不会杀你才那样说的。”
弃疾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蔡从接着说自己的:“于是臣便谏言,想控制您也不难,只要捏住您的软肋便可。”
“软肋?本公子何来软肋?”
“怎么没有,夫人便是公子的软肋。”
弃疾拍案而起:“什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向陛下献这等卑劣计谋。”
蔡从忙惊慌地垂下头:“陛下也是如此说臣,陛下他刚正,容不得臣这等卑劣愚计,再加上令尹事后从中挑唆,说臣手段阴狠,做右尹实在不妥,臣便被罚降回原职了。”
“本公子曾也和你说过,陛下他自小秉性纯善,你不信。还有,依照本公子对你的了解,你不至于蠢到被陛下刚升几天职又被赶回来的,说,你是为何?”
蔡从道:“公子,臣是在试探陛下,看陛下到底有没有杀公子之心,公子应当知晓如今朝堂局势,外界传言陛下这王位来得太易,全靠公子您,若是其他人,当然容不得功高盖主、名声胜主之人,是以臣如此献计,一来是想知道陛下有无杀您之心,二来是想知道,陛下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仁德之君。”
弃疾嘲笑道:“你倒是豁得出去,甘愿放弃高官厚禄去赌。”
“高官厚禄又何妨?怎敌公子在臣心中不可撼动之地位。”
弃疾大笑起来:“你呀你,若长得再好看点,兴许本公子也不让你做主簿了。”
蔡从茫然地看着他,心道这好看与官位何干,就听弃疾继续道:“你若不是这样丑,兴许本公子便将你收到后院,也养个男宠什么的,你这样爱本公子,总不能辜负。”
蔡从一张茫然脸瞬间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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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国,安城,卫府。
杜荔阳期许地看着眼前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道:“神医,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薛神医擒着她的手号着脉,眉头紧锁,近几日他用过药施过针,按理说,这女子的失忆之症就应当能够想起才是,怎么却一点效果都没有呢?他行医数十载,还是头一次遇着他薛神医治不了的疑难杂症。
“夫人这病,在下还是头一次遇着,近来用药施针不见成效,也实在奇怪。夫人有孕在身,也不便再以药物治疗,恐影响胎儿。嗯……”薛神医想了想,“如今,恐怕只能试一试另一种方法。”
一旁的桃夭忙问:“是何方法?”
薛神医道:“祝由。”
桃夭不解:“何为祝由?”
杜荔阳惊道:“你是说巫术?”
薛神医意外道:“夫人知道?”
杜荔阳点点头:“知道得不多,只是听过,不过祝由对于不信者是没有效果的,神医,实不相瞒,我……是不信的。”作为一个现代人,她还真不信。虽说祝由以它独特的办法的确能治病,但她这个知道地球是圆的,月亮不会发光的现代人,她还是更相信科学一些。
薛神医讶然:“夫人当真不信?”
杜荔阳斩钉截铁道:“当真不信。”
桃夭看看薛神医,再看看杜荔阳:“要不,咱们试试吧,信不信试了再说。”
薛神医摆摆手:“不用试,夫人不信,祝由便无用。”
桃夭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啊?”
杜荔阳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薛神医是她验证是否有那段记忆的唯一希望,如若他没有办法了,那自己岂不是永远都不知道,她和弃疾到底有着怎样的前尘。想了一阵,她终是道:“要不然,神医,便试一试那个祝由。”
薛神医道:“可你不信啊。”
杜荔阳笑笑:“其实也不是全不信。”就冲她来这里的方式,做到完全不信是不可能的。
“那还请将军夫人准备一间单独房间,治疗时,其他人不能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