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贺兰坚决不许高仲祺派来的医生和护士看护,高仲祺实在没办法,只好托付了秦家的陆医官,然而治疗外伤的珍贵药材,却是源源不断地被送到了大帅府里来,并且特地吩咐了陆医官,要一日三次向他汇报贺兰的病情,贺兰伤势过重,自回秦府后,便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这一天晚上,贺兰正躺在床上,朱妈看着她吃了药,又赶紧把水端过来,贺兰喝下一杯水去,那脸色,依然是苍白无血,朱妈忽然撩起衣襟的一角,擦了擦濡湿的眼角,“小姐,你为了二少爷,受这一身的伤,我这心里真是难受……”
贺兰靠在床头,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腹部的伤口还隐隐地发疼,她勉强道:“兆煜怎么样了?”
“有了那么多的好药,陆医官说,无论如何,二少爷这条命是保住了。”
贺兰稍微放心一些,轻声道:“你出去吧,我躺一会儿。”
朱妈便走了出去,贺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渴了,便按铃叫朱妈,偏偏电铃竟是坏掉的了,贺兰便有些后悔,想着刚才应该让朱妈把茶杯放在床旁的,这会儿只好自己下床来,谁料才一侧身,就觉得腹部的刀口一阵抽疼,她“哎呦”一声,竟掉下床去,这下更是痛得难忍极了,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她蜷缩着摔在了地毯上,身上渗出了涔涔的冷汗,一时竟然起不了,颤抖着道:“朱妈,朱妈……”
因为伤口痛得厉害,那样的喊声,也是气若游丝,微弱极了,她正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忽听得一声门响,一双手已经将她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床上,贺兰看到高仲祺的面孔,不由地一挣,高仲祺皱眉道:“你不要动,还嫌不够痛么?”
贺兰剧痛难耐,靠在他的手臂上虚弱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说不上话来,高仲祺将被子给她盖上,她伏在枕上,疼得微微吸气,肩膀上忽然一热,是他伸手来安慰她,轻声道:“你哪里痛?我去叫医生。”
贺兰摇了摇头,半晌难过地道:“我冷得很。”
他立即叫人进来生壁炉,待得壁炉里的火升起来,屋子里渐渐地暖合起来,床边柜子上面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束千瓣天竺牡丹,白花瓣里镶着红色的纹,如玛瑙一般娇艳,被满屋子里的热气烘着,越发的浓香四溢。
她缩在绵厚的被子里,呼吸渐渐地平稳下来,脸色依然发白,他低下头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还冷不冷?”
贺兰闭上眼睛,理都不理他,她听得他似乎叹了一口气,然后就是椅子的细簌声响,是他坐在了她的床边,接着就再没有了声音,她却莫名地紧张起来,心中如一团麻般糟乱,那屋子里静得让人发慌,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就见他坐在椅子上望着她,目光里的温柔好似要把人溺毙了一般。
她只觉得胸口一紧,呼吸微微发促,支撑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床的一侧就是台灯,发出晕黄的光芒,那光芒细细碎碎地映到她的眼睛里,他终于缓慢地开口说:“贺兰,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是他第二次求她,用如此谦卑的语气,她背对着他,硬生生地回答,“不可能。”
他就像是知道她还是会这样回答他,依然坐在那里,再没说话,屋子里又陷入了可怕的沉寂中,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帘沉沉地垂下来,重的好似坠满了水,他说:“我告诉你,你也不用再报什么希望,秦鹤笙早就死了。”
她只觉得心底一冷,这似乎早就有了预感的消息在得到最后的确定之时,还是让她的身体猛地一震,这一下伤口的抽痛,对她来说,竟是毫无察觉,她支撑着坐起身来,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帮她,然而那手伸在半空中,却又顿住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眸沉静得好似沉在水里的黑石子,在很久以前,他的高兴他的难过,她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但现在不同了,一切都变得让人措手不及,他变了,她也变了。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到如今,原来早已换了人间。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这会儿迎着她的目光,淡淡道:“再过两天,川清法团联席议会将发布一份通电,川清四省宣布独立,与南方政府断绝一切行政关系,由我担任川清保安总司令,从此,这川清天下,再不姓秦。”
她知道如今俞军内部一大部分人都倒向了他,他已然控制了整个川清政局,再难扳倒,她有心试探,面无表情地开口问道:“你以为南方政府和秦家的旧部都是木头做的,任你这样肆意妄为,钟伯轩的军队就要到了,你还能得意几天……”
他笑了一声,“你有话就问,不必拐弯抹角,至于什么钟伯轩,你也不要指望了,他如今早就被扶桑人围在了峪关,自身已是难保,难道还能分身来对付我么?如今南方政府都不敢动我,秦家的旧部又算得了什么。”
她知道他是一个没有九分把握决不轻易脱口的人,此刻说得如此笃定,想必已经是马到成功了,她低声问道:“南方政府为什么不敢动你?”
他淡淡道:“南方政府的心腹之患,莫过于江北的萧家,这两方势力,彼此牵制,如今他们各自拉拢我还来不及呢,怎么还敢得罪我,如今钟伯轩的援兵被死死地卡在了项坪口,就是南方政府暗地里送给我的一份大礼。”
贺兰心中一沉,原来他早就计算的如此周详,而周边势力竟也倒向了他,她心中的疑虑未平,继
续佯装冷淡地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一旦南方政府踏平江北,你以后他们会放过你?”
他微微一笑,“贺兰,还有一方势力,你忘记了。”
“哪一方?”
“扶桑。”
贺兰悚然一惊,整个人仿佛受到了极猛烈的一击,连呼吸都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无比震惊地瞪视着高仲祺,一双明若秋水般的瞳子里似乎在一刹那燃起了一股子烈火来,咬牙恨道:“高仲祺,你敢通敌卖国!”
他凝视着她的面容,道:“我这辈子,不会做通敌卖国的事情!”
她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声,极尽嘲弄,“难道扶桑人是傻子,白白的帮你。”
他说:“贺兰,政治上的事情,我没法子跟你说明白,我现在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不得不让他们一步,一旦我羽翼丰满,自然会把这一步再要回来。”她望着他那幅笃定自如的样子,忽地心中一惊,后脊背一阵发寒,半晌缓缓开口问道:“高仲祺,我问你一件事情,你要照实回答我。”
“你问。”
“是不是你指使扶桑人杀了承煜?”
他那脸上的神色微微一顿,她的眸光雪亮极了,定定地看到他的脸上来,他神色很快恢复了平日的镇定,矢口否认,“不是,秦承煜之死是革命党所为,秦鹤笙杀了多少革命党你也知道,这件事与我无关。”
“你发誓。”
“我发誓,若是我指使扶桑人杀了秦承煜,就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她那目光停留在他义正言辞的面孔上,神色默然冷静,那壁炉里的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着,她说:“你什么时候为我公公发丧?我要准备准备。”他没说话,只是无声地凝视着她,她转过头去,望着壁炉的火焰,脸色苍白宁静,高仲祺道:“你到底图什么?”
她默然道:“秦承煜是我丈夫。”
高仲祺骤然大怒,目光灼灼,声音冷峻苛厉,“他已经死了。”
她回过头来,一双白玉坠子在脸腮边来回摇曳,沙沙地打着衣领,明净的目光清冽犹如一壶玉冰,“他就算是死了,也是我的丈夫!”那床柜上的千瓣天竺牡丹映着她冷清的面容,她不耐再多说,淡淡地道:“我累了,要休息,请你出去。”
他的怒气噌地一下就起来了,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乌黑的眼眸里透出灼灼逼人的光来,狠狠地瞪在她的脸上,
她却依然冷漠相对,毫不动容,他偏偏就是拿她没法子,满心的愤怒无从发泄,霍然转过身去,随手抓过身边的花瓶就砸到了壁炉上去,“啪”的一声,花瓶粉碎,盛放的天竺牡丹散落了一地毯,他转身便走,待走到卧室的门前,将门一推,走廊里的灯光映到他几乎噬人的眼底里去,他的内心里涌起一股不甘心的愤怒。
他忽然将门“哐”地一关,重新转过身来,她的眼底里闪过一丝惊慌,他大步流星走到她的面前来,贺兰身边总无什么可做反击之用的物件,慌张之间抓起了一个软枕,就砸了过去,那靠枕十分轻薄绵软,从他的胸口上无声落地,他两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就把她抵在了床上,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地道:“你故意这样对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离她太近了,咫尺之见,目光狂炙仿佛要噬人一般,她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惶色,推了他一把,吃力地道:“你走开。”他死死地盯着她,门外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她脸色一变,立时慌了起来,连声道:“芙儿,芙儿……”那孩子的哭声和她脸上惶急的神色让高仲祺产生一种不可理喻的嫉恨,那是她和秦承煜共有的孩子,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抹煞掉这种血脉融合产生的结晶。
她推开他,费力地探起半边身子,想要下床去,他脸上的神色转变为森寒,伸手就把她拽了回来,她猝不及防,重新跌落到床上,直接撞到了床头,这样大开大合的动作牵连着腹部的刀口,剧烈抽搐的疼痛袭来,那原本受伤的额头又遇到这样的一击,她眼前一黑,竟就人事不省了。
腹部伤口迸裂,她足足疼了一个晚上,耳旁总有说话的声音,她偶尔清醒一点,只听得微微一句,“打一针镇定剂……”模糊中胳膊上传来一点点刺痛,她做了许多梦,杂乱无章,眼前好多人影晃动,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她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巧珍急忙跑过来说,“小姐,快起床,凤妮来找你去上学了。”她睁开眼睛,喃喃地道:“凤妮不是嫁人了么?”巧珍咯咯地笑起来,“小姐你睡糊涂了么?今天是开学日,你和凤妮一起考入教会学校了,你看你身上穿的不就是新校服么?”她低头看看自己,果然穿着白衣和藏青色的裙子,她慌地就往外面跑,下了楼,果然就看见姨妈一如往常地坐在楼下的沙发上抽烟,她扑过去抱着姨妈就大哭起来,嘴里不住地哭道:“姨妈,我梦见你死了,姨妈……”姨妈朝着她温柔地笑道:“傻孩子,那都是梦。”
她忽然如释重负,原来那些疯狂可怕,压到她喘不过气来的许多事情,都是梦,都是梦……她不用再难过害怕……梦里的事情是不会在现实中发生的……她低着头靠在姨妈的膝盖上,心里无比的踏实,然而却觉得有一种疼痛,从腹部一波一波地侵袭上来……
她从梦中疼醒过来,已经是一身的冷汗,百叶窗外发了白,正是凌晨时分,周围静极了,壁炉里还点着火,一室皆温
,她偏过头,看到了靠在床边的他,他闭着眼睛,坚毅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片疲惫的颜色,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个晚上,腰际的皮带上还挂着他的佩枪,枪套上的金属扣已经打开了,露出乌黑的枪把,他向来都是无坚不摧,却在这一刻,就在她的身旁,毫无防备地睡熟了。
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里慢慢地浮上一层水雾,是他毁了她的一切,就为了他自己的野心,他十恶不赦,本来就该下地狱,她屏住呼吸,颤抖着伸手过去,将那把抢慢慢地抽出来,那枪沉甸甸的,直把她的手往下坠,她把枪捂在了枕头下面,咬着牙拉开了保险,那轻微的“咔嚓”声响让她的心猛地一颤。
她吃力地把抢抬起来,枪口对准了他的胸口,他依然毫无察觉地熟睡,她握枪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着,一声忍不住的低泣从她死死咬住的嘴唇里发出来,眼泪犹如一场急雨,噼里啪啦地落下,瞬间便将那被子的一角打湿了一大片,她那满是泪痕的脸上漾着一种绝望的伤痛……她只要杀了他,只要在这一刻,用手指勾动扳机,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的仇恨都可以一了百了……
但她到底还是办不到。
那枪慢慢地从她的手里垂下去,无声地落在了锦被上,她的呼吸急促,转过身去伏在了枕头上,一面吃力地喘气一面流泪,止不住的哭声从她的嘴唇里蔓延出来,终于惊醒了他,他睁开眼睛,就见她趴在那里痛哭,他忙上来扶着她的肩头,急道:“怎么了?疼得厉害吗?”
她哽咽,“我恨我自己,我真恨我自己。”说完这一句,却又哭着道:“高仲祺,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他怔了怔,柔声道:“贺兰。”她急怒交加,撑着一口气用力地推了他一把,他怕她又扯动了伤口,忙道:“你不要乱动,我这就出去。”她虚弱无力地趴在枕头上,泪水滚滚落下。
她听到了“咔嗒”一声响,是他捡起了锦被上的枪放回到枪套里,关上金属套时发出的声响,紧接着身后就没了声音,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住瑟缩抽动的肩膀,她哭得越发伤心,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许重智在汽车里整睡了一个晚上,幸而这夏末天气,还不算很冷,就听得侍卫敲车窗,他抬头看了一眼,放下车窗,那侍卫道:“许副官,高参谋长出来了。”许重智赶紧下车来,笔直地站在一旁。
高仲祺什么话也没说直接上了前面的汽车,许重智与侍卫长伍德龙与他同乘一辆,其余的警卫坐在后一辆车内,随车护卫,车开起来,便是去目前岳州的政治中心湘林别墅,这一路上,高仲祺一语不发,许重智坐在倒座上,也不敢多言。
高仲祺坐了片刻,却把枪套里的手枪拿出来,看了半天,又从戎装的口袋里摸出七颗子弹来,弹出空的弹匣,一颗一颗地往弹匣里压子弹,许重智讶异地看着他这一番作为,他压完了子弹,把弹匣“咔嚓”一声弹回枪体里,默默地转过头去,再没有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两天后,川清司令部对外宣布了秦鹤笙死讯,川清政府下半旗致哀,迅速成立秦上将军治丧处,设立灵堂扎素彩牌楼等赶办公事,下令停止一切与了一日,政府文武官员停宴二十七天……秦邸车门盈门,朝野名流皆亲往祭奠,川清司令部同时又发布一则通电祭文,洋洋洒洒几千字,大致为:
“……鹤帅星沉,大树凋零,噩耗一出,举国哀戚……嗟呼!古今圣贤,何止千百,然历劫不磷,独标奇格,唯鹤帅当仁不让,入世之功勋,国民皆仰……遥想海内以攻伐相寻,黑云阴霾,天地色变,几无宁宇,鹤帅荡寇安民于川清,力挽狂澜于即倒……终有大名垂宇宙,长留浩气护河山……谆谆教导,犹在耳旁,遗容在望,泪洒千行,哀哉,痛哉!悲何如也?……呜乎尚飨!川清军属参谋长高仲祺端肃拜奠!”
秦鹤笙丧礼才一结束,哀音未散,川清议会联合会对外发布一则通电,川清四省宣布独立,联省自治,与南方政府断绝一切行政关系,将巡阅使署与督军署合并为总司令部,原军属参谋长高仲祺担任川清总司令,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电告发出第三日,渠水游击司令彭喜河宣布独立,联合金州军军长卢继春组成讨逆军,踌躇满志,声称誓斩高仲祺,讨逆军西上,高仲祺的部队一再败退,竟然让讨逆军连闯了几处隘口,又吸收了几股山匪,声势大壮,一路冲杀来,高仲祺才掌握了俞军大权,却立即面临了岌岌可危,大厦将倾的局面。
贺兰休养了半个月,伤口慢慢愈合,已然好了许多,这一日晚上,她才服了药,朱妈把芙儿抱过来放在了床边,芙儿快满一岁了,这会儿在软软的被子爬着,十分活跃地“翻山越岭”,嘴里咿咿呀呀地说些个人听不懂的话,朱妈担心道:“小姐,可小心别让孩子碰到了你的伤口。”
贺兰摇摇头,微微笑道:“没事,让她在这里玩。”朱妈就站在一旁,仔细照看着贺兰和芙儿,就听得门外一阵纷沓的脚步声,贺兰的脸色一变,朱妈先叹了一口气,道:“小姐,外头传的那些瞎话谣言真没法听了。”
贺兰默默道:“既然是瞎话谣言,又何必去听,你把芙儿抱走吧。”朱妈便走过来,抱起芙儿,芙儿不想离开妈妈,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向着贺兰伸手要抱,那卧室的门一开,高仲祺已经走了进来,门在关合的刹那,贺兰就瞥到了站在门外的随护侍从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