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钱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胤禩心里有事,便怎么也躺不下去了。
估摸着宫门这时也该开了,于是自己爬起身来自行着了朝服,摸黑抄着小路往东华门去了。
也许是心情安定了,皇帝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一直到苏培盛进来服侍着他起身,才知道胤禩已经走了。
回府自然是来不及了,胤禩在东华门露了面儿又直接去了军机处。张廷玉与隆科多进来是,便看见廉亲王阖眼靠在炕上假寐,不禁相视一眼。
胤禩听见响动,早已睁开了眼睛,也不起身,就对着两人笑道:“两位大人早哇。”
张廷玉早在大行皇帝驾崩当晚,就开始怀疑起了在众人眼里貌似不合的雍亲王与如今廉亲王的关系。
若是当真不合,当日只需坐视不理、闭口不言,便能让新帝的皇位正统被人质疑。
但他却在十四贝子像皇帝质疑时,不惜冒着欺君的罪名,帮着皇帝撒了一个谎,还顺带把自己也拖下了水。
也许这两位爷,一起联手把先皇也骗过了?
张廷玉这么一想,便忍不住抬头去看歪在炕上的廉亲王。这么一眼却正好对上那个人似睡非睡的眼睛里面露出来的一线精光,心里当下便是一抖。
胤禩见张廷玉躲开了自己的眼神,一笑,对二人道:“两位大人还是先来坐会儿吧,皇上怕是还有一阵子才会过来。”
张廷玉已经决定继续奉行他‘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行事准则了。
隆科多却是抬头看着胤禩,道:“王爷可是连日辛劳,这一大早的怎么这儿歪着了?”
胤禩哪里听不出他话里有话,于是他一笑,道:“佟大人哪里的话儿,不过都是为皇上分忧罢了,哪里谈得上辛苦?”
正寒暄着,门口的帘子被打了起来,怡亲王胤祥抬起脚往里面走。
胤禩这次不再歪着了,皱眉对十三道:“老十三,皇上不是免了你今日朝会,你不在府里歇着怎么又跑来了?”
怡亲王苦笑一声:“都歇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我最怕的,就是在府里无所事事了。”
这话题有些沉重了,若是让有心人听了,只怕就是个对先帝怨愤不满的罪名。胤祥话一出口,便也意识到不妥,又震了精神,笑道:“何况八哥与诸位大人不也是连轴转着,我这个做臣子的,怎能不思报效皇恩?”
胤禩深知被圈禁的滋味,因此也不再多言,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声:“果真是拼命十三郎。”
胤祥一愣,似是许久未闻这个称呼。
……
朝会的时候,岳伦岱请旨,引经据典暗示应当早立太后,昭告天下大清以孝治国。
胤禩听了一半便有些皱眉,这折子写得字字景秀,断然不是岳伦岱这样的莽夫写得出来的。联想到这位爷与十四之间的那些弯弯绕,他便猜测只怕这文章是法海代写的。
他小心看了一眼上面坐的皇帝,果然迁怒了啊。
请立太后,原本也算合情合理。只是岳伦岱话里话外都指摘着皇帝不尊孝道,这便是有意挑衅了。
皇帝终究没当庭发作,只循着惯例吩咐道:“皇父殡天不过月余,太后册封大典因此延误,是朕疏忽了。廉亲王、怡亲王,这件事,就交给你二人协力办理。”
胤禩与胤祥忙躬身出列道:“嗻。”
皇帝又看着胤禩的肩膀,面色软和了些,又道:“还有一事,朕的十四弟,当日无诏返京,被先帝敕令在府里反省。朕估摸着,这日子也够了,先帝在世时便真心疼爱十四弟,如今是不是也该让他出来,给先帝磕个头了?”
众臣面面相觑,皇上这是在询问他们,能不能放十四爷?
先帝驾崩第二日,诚亲王上书,以胤祯临丧无状、不敬君父、殴打大臣、狂悖无礼,奏请皇帝从重治罪,皇帝念其逢皇考大事,悲痛失心,著革去大将军王职,留贝子爵。
这……
众人忍不住去看一脸苍白的诚亲王。心里都在盘算着,皇帝的意思,倒是是想让臣们说‘能’,还是‘不能’呢?
臣公们还摸不准新帝的心思,都在心里盘算着,就听见皇帝问道:“廉亲王,你来说说你的想法。”
胤禩嘴角一弯,出列道:“皇上仁慈,臣附议。”
胤祥也算了解胤禛,听他这么问,便知道只怕皇上是有了这个念头。
如今放出来虽说不知会闹出什么动静儿来,但总这么圈着,也不是一回事儿啊。
于是他也出列道:“臣附议。”
若只是廉亲王一人附议,只怕众人还会掂量一番,毕竟这两位爷之前政见便不怎么统一。如今连皇帝最为贴心的臂膀怡亲王也附议,那跟着附议总是没错儿的。
皇帝又道:“既然众亲也是这个意思,舅舅,你来拟旨,让十四回来办差,为国效力吧。不过这次他私自撇下公务无诏返京,兵部是不能再回去了,就罚他半年俸禄,去吏部任个行走罢。”
众人听了,都在心中叫道:这是要夺十四爷的兵权了?
皇帝又道:“九贝子也一并让出来吧,罚俸三年,仍回外事衙门办差。”
胤禩闻言一喜,忙送上马屁:“皇上圣明。”
皇帝心头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开始盘算着下了朝怎么把人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一边道:“朕自知学识能耐都远远逊于圣祖,但却自信是最不怕吃苦的。既然圣祖将江山交付到了朕的手里,朕纵使肝脑涂地,也不会辜负圣祖的一片苦心。至于朕的兄弟们,朕自然也是信得过的。既然大家都是圣祖的孝子,只要好好办差,朕自然不会亏待的。”
一番话连捎带打的,恒亲王几个倒好,只是诚亲王有些心中惴惴。
……
下了朝,不用皇帝开口,廉亲王便主动在养心殿外求见,一道候着的还有怡亲王。
怡亲王如今总领户部,第一件大事便是查账。他多年没办过差了,一时之间什么都要从头看起,颇有些吃力,偏偏又是个挣命的性子,短短十数日,连眼睛都凹下去了。
皇帝一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可偏偏自己也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呢,忙得每日睡不上几个时辰。除了命他回去歇着之外,也做不了旁的。
皇帝刚与两个弟弟说了几句户部的账目,苏培盛便来报道:“皇上,佟大人求见。”
皇帝忙说:“宣。”一边回头对胤禩道:“应该是户部的新钱的样子做好了,你们正好也一起瞧瞧。”
正说着,隆科多已经入了殿,手里捧着一包东西。
隆科多给皇帝磕头之后,又分别给两位亲王见了礼,这才道:“皇上,臣给您送户部新钱的样子来了。皇上可要看看?”
皇帝点点头,结果来一枚一枚仔细看着,看完了又传给胤禩胤祥两个人。
那几枚铜钱不管是成色光彩都不错,皇帝看着微微颔首。
胤禩却对隆科多笑道:“佟大人,听说户部有人为这新钱打起来了?”
隆科多一怔,拿眼睛去瞧皇帝,正见皇帝也转过脸来说:“哦?怎么回事儿?”
隆科多只能说了:“臣不大清楚,不过听说是为了铜钱的铜铅比例意见不一,才闹起来的。此人名唤孙嘉淦,现任云贵司主事,现下还未出宫。”
皇帝一挑眉:“传他进来,朕倒要看看什么人敢和自己上司顶着干。”说罢意有所指地睨了胤禩一眼。
胤禩低下头没理他。
隆科多道了声‘嗻’,退下的时候正巧捕捉到了这个眼神,于是他认为这位新帝又在玩隔山打牛的那一招了,想要敲打敲打廉亲王。
皇帝此时到想说的是:老八你又想玩儿什么?瞧你的样子,明明对这件事知道的门儿清,却偏偏要让隆科多自己来说。就是要看他出丑不是?
胤禩回过一眼去:皇上心头舅舅了?
皇帝有些无奈,朕是心疼你…都忙得没时间入宫了,还有心思去折腾隆科多。
两人对视不过几眼,隆科多已经领着一个尖嘴猴腮、鱼泡眼的瘦长高个子进了殿。
怡亲王这时也惊讶起来,原来这人顶戴没了、连官府也扯烂了,再加上长得实在是丑,这御前失仪罪名算是坐实了。
皇帝素来情趣高雅,最是不喜这等腌臜事物,见状眼中果然露出厌恶的神色来,皱着眉捏着鼻子将前因后果问了一遍。
原来隆科多领了制钱的差事后一心想做得漂亮些,便命下面的人将铜加至六成。这样一来,钱币自然黄橙光亮,但民间奸商便会因为有利可图而广收铜钱,将其熔化煅烧之后取了铜铸成器物转手倒卖,这样一来就是几十倍的赚头,肥了奸商,但朝廷的铜料与国库却因此蒙受巨大损失。
皇帝面色沉下来,隆科多已经在一边汗流浃背。
真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皇帝的确是想起了先前在户部时便发现的各种弊端,孙嘉淦的一席话也正对了他的胃口。可惜古人说‘父死子不改道三年’,很多弊端是圣祖留下的,眼下还不到改革弊政的时候。
皇帝看了一眼隆科多,心里也是一阵腻烦,可惜如今还不是动这个人的时候。
最后皇帝捏着鼻子没有发作隆科多,却是对孙嘉淦斥责一通,只说他夸夸其谈、不顾大体,圣祖以铜铅之五五比例照样铸就一代盛世,但念在他年轻无知,又是一心为公的份上,只免了他云贵司主事的身份,让他回去待选。
孙嘉淦大受打击、满腹委屈地退下了。
他心中很不明白,都说皇上最是憎恶贪贿,怎么今日却只对自己的大加贬斥?
隆科多仍有些惴惴不敢说话。
胤禩也皱了眉头,只是如今不好说话,毕竟户部不归他管。
皇帝又随口说了山东大旱,饿死三百多口的折子,让隆科多接手放粮一事,再查查周边几个州县,顺便拟个条陈来。
隆科多如释重负地下去之后,皇帝所有的好心情,也全没了。
怡亲王这时斟酌着开口道:“皇上,有句话我刚才就想说可是又不想在他们面前说这事。臣是想朝廷里一多半的赋税都因银钱兑换的差价而被那些黑心的赃官们掏走了。这不是个小事情啊皇上你看……”【注释】
皇帝早就因为先前的事情烦躁不堪,因为大臣在场才忍着没发作,如今听见胤祥这么一说,顿时冲他发起火来:“为什么非要我拿出办法来?朕要你在身边是干什么的?”
胤祥吓了一跳,忙跪了下来:“皇上…臣不敢……”
胤禩也一时没料到胤禛会忽然发火,跟着也与胤祥并排着跪了:“皇上息怒。”
皇帝又看向他,道:“你是不是觉得朕这个皇帝当的有些窝囊?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之前不说?”
胤禩知道自己被迁怒了,不过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才是常态一般。
胤祥倒是看不下去了,出声道:“皇上,八哥一直忙着丧仪,哪里来的功夫去去理会铸钱的事。倒是臣总领户部,犯了失察之罪。”
皇帝一拍桌子:“好了,朕真是看不得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当年圣祖御封的‘拼命十三郎’吗?为什么刚才不说要等到现在才支支吾吾?你当年敢笑敢怒的勇气都到哪里去了?!”
胤祥见皇帝气得脸色发青也心疼的厉害,磕头道:“皇上,您看我今年三十都不到可我的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多半。您、您还能指望我当您的拼命十三郎吗?”
皇帝发完脾气其实便已经后悔了,看着两个心爱的弟弟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心也是针扎似的疼。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发起怒来却要冲着自己最亲的两个人说出那样的话来。
于是皇帝一手拉起一个弟弟,拍着胤祥的肩膀说:“老十三,你以为朕希望你的就是看到你那低眉顺眼的样子吗?你错了全都错了!如今你既然出来了,也该打起精神来才好哇。”
哥俩又说了些贴心话儿,胤祥才退了出来。
等他出到殿外,才想起皇上似乎一直把八哥晾在一旁。
养心殿里又只剩下皇帝与廉亲王。
胤禛看着胤禩一脸恭顺毫无比的模样,心里居然有些堵。他不免想起了圣祖在位时最后那几年,胤禩就是用这副模样骗过了老头子。
“胤禩,方才朕说得有些过了。”
“皇上言重了,臣确有失察之罪。”
“老八,你这是同朕置气?”
“臣万死不敢。”
“胤禩!”
“皇上有什么旨意,只管吩咐就是。”
“你一定要同我较这个劲儿?”
“……臣不敢。”
“朕难道说错了?”
“皇上字字珠玑、金口玉言,自然是没错的。”
“你!”胤禛一把撰着胤禩的手腕子:“你非要朕向你认错不可?”
胤禩抬头看他,面上没有一丝破绽的笑着:“臣,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皇帝咬着牙,一把将胤禩拉近得几乎贴着脸,伸手就要去摸他的脸。
胤禩偏头别过了,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开口。
胤禛手僵在半空中,狠狠喘了喘,忽然拖着胤禩往御座上一摔。
胤禩只觉得一瞬间手腕紧得厉害,接着便是肩膀磕在什么硬硬的东西上,疼得他眼前一黑。
胤禩在晕眩中还未回过神来,便察觉自己衣袍被掀了起来,那人的手还在自己腰间急切的摸索着。
胤禩闭上眼,咬牙猛地发力,抬脚踹在那个正在发疯的人胸腹上,生生将他踢开了几尺。
趁着胤禛捂着肚子愣住,胤禩一咕噜从御座上爬了起来。冷笑着一整衣袍,说了声:“皇上,可要给臣扣上个弑君谋逆之罪?”
胤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人揍了?
殴打皇帝,这是个什么罪名?
见胤禛仍有些愣着,胤禩甩了甩马蹄袖,道:“皇上若是想清楚了,使人到臣府上来传个旨就是了。要圈还是要杀,臣都等着呢。”
这句话说完,胤禩顿觉一口浊气都吐了出来,正要转身离去,就又被人拉住了。
胤禛很是无奈地看着他,道:“我这做皇帝的,被人当胸踢了一脚还没说什么,怎么你这踢人倒是火气大得很?”
胤禩低头看皇帝另一只手仍捂着胸口,额角也有冷汗,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
胤禛趁机拉着他把他按回了绣墩子上,道:“可是出了气了?要不你再踢一脚罢,我还挺得住。”
胤禩嘴角忍不住抽抽,忽然觉得胤禛也许本质上就是个无赖。
“从我记事开始,还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像你这样。”皇帝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做皇子的,被陷害、被委屈、被斥责、被冷遇、被皇父用折子砸的都有,但对他动手的还真没人敢,就是早年的太子爷,也不曾。
胤禩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越来越不惧怕胤禛。也许是相处的久了,不管是前一世的针锋相对,还是刚刚重生时的谨小慎微都已经远去了。
这是你上辈子欠我的,胤禩只能在心里补了一句。
见胤禩已经软和了些许,胤禛再接再厉道:“我也知道你委屈着了,今儿算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了可好?”
胤禩见胤禛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好再计较什么。
何况连怡亲王也首当其冲被削了一顿,他不过是被波及一二罢了,其实还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帝身边越是亲近的人,受的委屈越大。
他不是被圈禁了好几年的胤祥,刚才皇帝有多么憋屈,他自然看得比谁都明白。
于是胤禩也跟着服软了:“四哥,还是传个太医来看看吧。”
胤禛听见他称自己四哥,便知都揭过了。心中一松,身上也没那么疼了,便道:“很是不必,不然我还不知道告诉他们是怎么弄的。”说完又补了一句:“不然,你来帮朕上点药也成。”
作者有话要说:既然写了就还是发出来,部分情节【注释】参考了雍正皇帝,所以下面是赠送的字数:
先说好啊,不喜欢的话就留意见,不打脸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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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已经忍无可忍了,他认为这样同他胡搅蛮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之前胤禛借机对他无礼的事情他还没同他算账呢。
于是他木着一张脸,起身道:“皇上既然无事,臣便先告退了。”
皇帝一把拉住他,说了句:“先别走,我有话……”,忽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皇帝松开手,沉下脸来:“怎么回事?”
苏培盛疾步进来,看见并立着的二人,低声道:“皇上、王爷,永和宫那边闹起来了。”
早上刚解禁了十四,这位怎么又闹起来了?
皇帝又问:“怡亲王呢?”
苏培盛又到:“怡亲王已经去了,只是太后……”
太后对怡亲王虽有抚育之恩,不过一旦遇上十四的事情,太后连皇帝这个亲子都未必会买账,何况是个养子。
皇帝刚刚恢复的心情再次化为烦躁,他对这个额娘要求不多,也愿意给他应有的体面。可惜自他懂事以来,这个额娘带给他的,除了冷漠、便是难堪,温情屈指可数。
“老八,你也一道。”皇帝抬脚往殿外走:“太后的脾气,你摸得准些。”
胤禩叹气,认命地跟在皇帝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