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先回了宣府。
更晚一些的时候,苏云珠才卸下装扮,一身疲惫的回到府上。
听闻烟雨在房内,她便寻了来。
“主子。看不出,这卖拨浪鼓还挺赚钱的,我一日就赚了不少呢!”苏云珠笑道。
烟雨听出她嗓子都已经哑了,抬手为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你叫卖的很卖力。”
苏云珠抬手接过杯盏,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大口,拿袖子抿了抿嘴,瞪大眼睛,“主子听到了啊?”
烟雨点点头,轻笑,“幸好你嗓门大。”
苏云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今日多亏你了,你辛苦了,下去歇歇吧,回头让浮萍给你备些养嗓子的茶汤。你所做之事,记得不能告诉任何人。”烟雨叮嘱道。
苏云珠点了点头,转身出了上房。
迎面和浮萍撞在了一起。
“哟,平日里还说我毛毛躁躁,你今日怎的也这般莽撞?”苏云珠看着被她撞得倒退两步,险些跌倒的浮萍,笑着调侃道。
烟雨听得浮萍是急匆匆跑着来的,知道她许是有急事,正要让苏云珠退开一边。
却听闻刚稳住身形的浮萍迫不及待道:“主子,公子回来了!”
烟雨闻言起身,几日不见,她思念宣绍之心,如隔了许多的个春秋,忽而听闻他回来。她心中既喜又忧。
迫不及待想要见他,可有怕两人的身份中间真的隔着仇恨的鸿沟。
他查到什么了么?
今日突然回来,是要向她摊牌了么?
等待她的,是他最后的宣判么?
浮萍为烟雨梳妆时。见过烟雨眼下发青,知道公子不在的日子,少夫人从未睡过好觉。便时时盼着公子回来,竟似比烟雨还操心。
“主子,听闻公子往正院去了。许过上一会儿就回来了!主子,用不用换套衣衫?用不用奴婢重新为您绾发?”浮萍口气急切道。
烟雨摆了摆手。
宣绍鲜少往正院去的,平日里回来定是先回自己院中。
今日回来却直奔正院……会不会真的是他查到了什么?
“你们下去吧,我去正院瞧瞧,也好迎一迎相公。”烟雨说道。
浮萍面带喜色的应了。
苏云珠却有些怔怔的看着烟雨,不明白她这几日让自己做的事,为何要瞒着宣绍,为何听闻宣绍回来之后,面色如此复杂。
浮萍抬手拽了苏云珠一把,两人退到一边。
烟雨脚步有些虚浮的往正院而去。
出了宣绍的院子,她转捡僻静的路走,凝神向远处听去。
听闻宣绍的声音,似在宣文秉书房的方向。
便抬脚绕向宣文秉书房。
“我不想跟你提八年前的事。想必你也很清楚,我根本没办法原谅你!”宣绍的声音隐隐有些涩,“但是今天,我不得不提,那年我十岁,很多事情我不懂,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的丞相府,当年的叶家,究竟为何会一夜之间覆灭?”
烟雨闻言,抬手捂住心口。
心跳的太快,太急,她怕心真的会这么跳出胸口来。
宣绍真的是查到什么了?
宣绍为何会来质问宣文秉?
当年的事,真的和宣文秉有关?
接下来宣文秉要说的话,是不是她寻找已久的真相?
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捂住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错过一丝半点的声响。
宣文秉沉默了一阵子,才缓缓的起身,抬手从书架上取出什么东西,扔在桌案上。
宣绍拿起一看,“八年前的卷宗?不是销毁了么?”
宣文秉没有做声。
宣绍展开卷轴,快速的阅览。
书房里一阵沉默,听不到任何声响。
烟雨捂住快要跳出胸口的心,忍不住抬脚又向书房靠近了几步。
她此时正在书房后面的一片竹林之中,此地甚为僻静,往常没有人经过,她听得到风过竹叶之声,和自己隆隆的心跳。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之后,才听到宣绍放下卷轴的声音。
她登时顿住脚步。
宣绍的声音透着无奈和沉闷,“当年灭叶家满门的事……真的是你做的?”
烟雨闻言愣住,隆隆的心跳几乎要盖过一切的声响,她霎时间,连呼吸都忘了。巨以系划。
垂落的夕阳将眼前的一切都染成一片煞红,碧翠的竹叶竟也在她眼中投出如血一般的猩红的颜色。
“是。”
她听到宣文秉如是说道。
当即她耳中一切的声音都消弭于无形。
寂静的她连自己的心跳都不闻。
无声无息,仿佛回到了当初她耳朵初被震天响震聋的时候。
什么都听不到,眼前的景象也瞬间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丞相府冲天的火光,硕大的火舌舔向天空,大半个临安城都被那火光照亮。
她双膝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是。”宣文秉说是!
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真相会是这样?为什么舅舅没有错?为什么宣文秉要这么做?为什么宣绍和宣文秉的对话要让她听到?
烟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悄悄离开那片竹林的。
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宣绍院中而没有被人发现。
她整个人恍恍惚惚,好似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里她爱上仇人的儿子,在爱与恨之间苦苦挣扎……
她抬眼看向镜中,在镜中看到一个面色煞白的女子,目露痛苦和挣扎。
她低头,看到自己攥的紧紧的掌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这是舅舅当初给她的毒药,舅舅说,这是慢性毒药,只需一点一点加入宣文秉的饮食中,就可以让他死的不被人发觉,咳血之时,毒入心肺,无力回天,必死无疑。
如今骤然得知真相,她才知道,她根本不需要慢性毒药,她已经没有心力再耗下去了……
宣文秉亲口说出那个“是”字以后,她的希望已经落空了,她的一切期待都变得讽刺。
宣文秉是她的仇人,宣绍是灭她叶家满门的仇人之子……
她竟真的爱上了一个仇人的儿子……
这叫她如何面对泉下父母?如何面对叶家枉死的一百八十七口人命?
烟雨失魂落魄的站起,双手紧紧攥着那细白的瓷瓶。她要报仇,要杀了宣文秉,为父母,为叶家报仇!
她不要等了,不要一日一日耗下去,再这样耗下去,她会疯掉的。
“对不起……宣绍……”她喃喃着,将瓷瓶揣入怀中。
抬手将妆盒打开。
宣绍既然会去问宣文秉这个问题,想来,他已经查到了自己的身份。
不知他得知真相后打算如何?
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也知晓了当年之事真的是宣文秉所为……不能让他有所防备!
烟雨手忙脚乱的将胭脂口脂粉黛一番涂抹,镜中面色苍白的女子,总算有了些气色。
待宣绍回来,她定不能让他发现端倪。
他素来心细,自己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
烟雨双手握着镜子,扯着嘴角,想要做出一番笑模样。
可镜中之人,竟笑的比哭还难看。
不行!烟雨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如果让他有所防备,自己根本就没有对宣文秉下手的机会了……在他有所行动以前,是她对宣文秉下手的最后时机……
她再次扯动嘴角,镜中之人仍笑容牵强。
烟雨猛的将铜镜扣在妆台上。
她怎么这么没用!连装作若无其事都做不到吗?
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还指望什么为父母亲人报仇?还指望什么来对付宣文秉?
宣绍心思缜密,宣文秉难道不是么?她如今哭丧着一张脸,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难道宣文秉不会对她有所防备么?
没用的东西!
她在心中狠狠的唾弃自己!
骤然想起,自己不是正在和宣绍闹别扭么?
自从被宣绍救回来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僵么?
是了,如今这情况之下,自己能笑的开怀,笑的若无其事才是太假。
待会儿宣绍回来之时,她只需不冷不淡,不近不远,就很自然,很正常。
应该不会引他怀疑……
“少夫人……”
浮萍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烟雨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沉声应道:“何事?”
“您……那个……您见到公子了么?”浮萍在门外低声问道。
烟雨骤然想起,浮萍和苏云珠知道她刚才去了正院。不过好在她靠近宣文秉的书房之时,没有人发现她,她回来也没有遇见旁人,“哦,还没见到。”
门外的浮萍犹豫了一阵。
“进来回话。”烟雨唤了一声。
浮萍推开门,走了进来,偷偷抬眼瞧她,很是有些小心翼翼。
“怎么?”烟雨沉声问道。
“回少夫人,公子他……又走了……”浮萍说的很小声。
烟雨闻言微微怔住。
浮萍像是怕她难过,赶紧出言安慰道:“少夫人,您别难过。其实您在公子心中的位置,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人都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唇?相依,牙还有咬到舌头的时候呢!夫妻之间,有些个误会,闹个别扭,也不是什么大事。等您见到公子时候,服个软……公子定然不会再和您置气了……”
浮萍说了一溜儿的话,却不闻烟雨有任何的反应。
她微微抬头,又看了眼烟雨。
却瞧见烟雨神色竟有些难以理解的轻松。
公子回了趟家,却不回自己院子,连见都不见少夫人,少夫人此时不是应该伤心难过,甚至愤愤不平才对么?
烟雨抬了抬手,“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哦……”浮萍福身,退出了上房。
烟雨看着门外庭院里洒扫的十分干净的路面。
偶有一两片黄叶随着秋风遥遥飘落,安静又孤零零的。
很快便有粗使家仆上前将黄叶扫去,青石路面,一尘不染。
宣绍没有回来,她便不用勉强伪装自己去面对他。
他不回来,也许是骤然得知真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他还会让自己留在宣府中么?
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得知了自己的靠近别有用意,他还会在心中留下她的位置么?
烟雨扯了扯嘴角,面上露出苍凉的笑。
想那些没用的做什么,今晚,就在今晚,一切都会结束了……
她看了看镜中,胭脂遮掩之下,面色还算的得体的自己,理了理鬓边碎发,起身向外走去。
“少夫人……”站在门边的浮萍担忧的望着她。
烟雨冲她点了点头,“我没事,好几日都没有去给母亲请安了,我去正院厨房里看看,你也同去吧。”
“是。”浮萍忙跟上。
主仆两人缓步走在宣府中安静的小道上。
浮萍几次欲言又止,她看到这几日少夫人吃不好睡不好,公子也甚少回府,心中很是担忧。
自己虽只是个下人,可自己也有眼睛,看得清楚,公子心中是有少夫人的,少夫人心中也有公子。
主子们要是和和美美,她们这些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人,看着也是美的。
可明明心里有彼此的两人,却要这般闹着别扭,她们身边伺候的人也跟着着急上火。
她想再说些什么,安慰下少夫人。
可眼瞧着走在前面的少夫人,竟是比她还要平静,步履之间好似从容淡定。让她安慰之话又无从出口。
犹豫之间,正院厨房已经到了。
“见过少夫人,好几日都不见少夫人亲自过来了!”薛氏一瞧见烟雨,立即笑脸迎了上来。
少夫人自打接手了厨房,非但没有辖制她,反而大小赏赐不断。这般好伺候的主子,还从不曾遇见。让薛氏越发巴结着烟雨,巴不得她天天往厨房跑。
“嗯,晚膳备好了么?”烟雨淡声问道。
“已经备好了,只等着夫人院里来传膳了。”薛氏笑着应声。
“都备了什么?”烟雨抬脚跨进厨房。
“您瞧瞧。”薛氏跟了进来,指着中间擦洗的净白的灶台上的杯盏盘碟。
烟雨点了点头。
秋意渐浓,厨房里生着好几个灶膛,仍旧闷热的似酷暑一般。
“秋日有些燥,加个西湖莼菜汤,既清爽又养身。”烟雨吩咐道。
西湖莼菜汤是宣夫人最喜欢的。可是晚膳的汤菜都是备好的,份例也是一早就定下的,突然加道汤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却要花上额外的银子。
烟雨瞧见薛氏脸上的不大情愿,淡声开口道:“银子从我的账上走。”
“诶诶,少夫人一片孝心,这些都是小事儿。”薛氏立即笑了起来。
烟雨点了点头,继续道:“再加一道蜜汁火方,甜而不腻,甚好消化,晚膳用最是好。”
薛氏点头,却有些不解,这菜单子不是一早就定好的么?怎么一会儿加道汤,一会儿又要加道菜?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这两样,我亲自来做。”烟雨淡声吩咐道。
末了,还看了浮萍一眼。
浮萍心领神会,拉着连声反对的薛氏出了灶房。
“你拉我做什么?姑娘,少夫人金贵,以往做饭,那都是有旁人在身边搭把手的,她自己连火都不会烧,怎么行……”
薛氏话没说完,就被浮萍捂了嘴。
“少夫人这几日正和公子闹着别扭,这是想做些事,向老爷夫人表一表孝心,好让老爷夫人能在关键时刻向着她。”浮萍小声说道。
她这么说,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烟雨那一眼,不就是想让帮忙劝劝定要阻拦的薛氏么?
薛氏闻言连连点头,“哦……明白了。”
她嘿嘿一笑,抬脚进了灶房,将灶房里看着少夫人,想上去帮忙,都不敢贸然上前的婆子们全都叫了出来。
烟雨见人都退出灶房。
偌大的灶房如今只剩下她一人时,她迅速将怀中细白的瓷瓶取了出来。
满满一瓶药,全都倒进面前已经切好,泡在冰糖汁里的火朣(猪腿)肉上,拿起筷子轻轻翻搅了下。
细白的粉末咕嘟嘟冒了几个泡泡,消失在冰糖水中,全然不见。
她俯身嗅了嗅,只有火朣的香味,和冰糖水的甜味,没有一丝异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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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说,这是慢性毒药,一次只需一点点,就可让宣文秉死的无声无息。
她一次全放入,想来这慢性毒药,也能变成立时取人性命的剧毒吧?
别无他法,她没有时间再去寻舅舅,没有时间换别的毒药来,她需得在宣绍对她有所防备以前,做完她该做的事!
那道西湖莼菜汤,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这道蜜汁火方才是她曾经背过的,宣文秉最喜欢的菜品。
今晚,她要取了宣文秉的性命!她要为叶家枉死的百口人报仇!
将泡在冰糖汁里的火朣放在蒸笼上,烟雨俯身去烧火,该多大的火?她还真不知道……
“薛氏——”她唤了一声。
薛氏忙不迭的走了进来。
“这个……火该怎么烧?”烟雨面色有些尴尬的问道。
薛氏笑着向前,“少夫人您想尽孝心,咱们能明白,您多少动动手就行了,这粗使的活儿,还是让底下人做,怎么能让您亲自动手呢?”
烟雨微微点了点头,将发上金簪取了下来,递进薛氏手中。
“那就多谢你了。”
薛氏惊喜的接过簪子,“不敢当不敢当……”
烟雨侧脸,淡淡的看着笼屉。
薛氏扬声朝外面唤道:“别躲懒了,快进来!”
烟雨立在一旁,看着灶房里的婆子们忙忙碌碌,她的视线只偶尔离开笼屉。
待婆子熄了灶火,那碗蒸的糯软绵甜的火方被装盘,淋上汤汁,点缀莲子,青梅,樱桃,桂花甚是甘香醇美。
“少夫人亲自动手做的蜜汁火方就是不同,瞧着便比平日里好看上许多,这香味也浓郁,老爷夫人瞧见,定是喜欢!”薛氏将盘子放入保温的食盒,连连夸赞道。
灶房里的众人,也跟着忙不迭的夸赞。
烟雨默不作声,最后看了那装了蜜汁火方的食盒,转身出了灶房。
迎面遇见宣夫人院中前来传膳的小丫头。
“少夫人!”那小丫头见了她,笑意盈盈的福身下拜。
烟雨抬了抬手,“母亲要传膳了么?”
“是。”小丫头回道。
“那……父亲回来了么?”烟雨淡声问道,看似问的十分平常,也只有她自己听到了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小丫头笑了笑,“老爷也在。”
“嗯,你去吧,告诉母亲,我很快就过去伺候。”烟雨说完,转身回去宣绍院中换衣。
衣服在厨房里呆的满是油烟之气,如此到公婆面前甚是失礼。
她换好衣服,来到宣夫人院中,正房里已经将饭菜摆好。
她一眼便看见那盘精致的蜜汁火方,正放在宣文秉位置的正前方。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声有些急促,故意放缓了音调,“给父亲母亲请安。”
宣夫人笑着扶了她的手,“早告诉你不必如此客套,都是一家人!听闻薛氏说,今日你又到灶间,亲自下厨?心意到了就行,怎的这般下力吃苦?”
烟雨抬眼,看见宣夫人眼中明晃晃的疼惜,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如果宣夫人知道,她肯去厨房亲自下厨,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表孝心,尽孝道,而是为了谋算她相公之命,又该何等的憎恨与她?
宣文秉也缓步上前。
他看着烟雨的表情和平日别无两样。
可烟雨此时此刻却恨透了他,他亲口说“是”,他亲口承认了八年前叶家的惨案是他所为。自己的父亲,母亲,自己的兄弟姐妹,自己所有所有的亲人,都在八年前离她而去。
如果不是宣文秉,她不会落得如今的田地。
她不会藏身春华楼,不会遇到宣绍,不会刻意接近他,不会爱上他……
也就不会为了报仇,而伤害他……
这一切,都是宣文秉造成的!都是他!
烟雨狠狠的咬着下唇,唇上传来的痛楚,让她瞬间冷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不能被情绪左右,她必须克制。
“嗯,一起坐下吧,不必站着了。”
宣文秉的声音温厚舒缓,谆谆如暖玉划过心头。烟雨却觉得他的话音都是那么虚伪,虚伪的让人难受。
这是宣文秉许久以来,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
宣文秉看向她的眼中,似是长辈看着一个平常晚辈那种慈爱和肯定。
她终于获得了宣绍父母的认可,她终于融入了这个家。
可是,今晚之后,一切都要结束了。
原本是幸福的开始,如今却要变成最后的绝别。
烟雨背过脸,咬了咬下唇,再转过脸时,脸上已经平静的看不到波澜。
“孩儿伺候父亲母亲就好。”她上前立在桌边,手执筷子,预备为两人布菜。
宣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冲她笑了笑,“傻孩子……”
宣夫人的每句温和的话语,都像一把锤子,狠狠的锤在她的心口。
痛的让人窒息。
可她却不得不做出若无其事,甚至分外欢心的样子,好伪装起自己复仇的心思,以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
宣文秉和宣夫人落了座,见她不愿同席,甘心立在一旁布菜,倒也没有勉强她。
她殷勤的为宣夫人夹菜,见宣夫人指了指那碗西湖莼菜汤,便盛了一盅,放在宣夫人手边。
其实她的视线,有意无意的,从不曾离开那盘蜜汁火方。
当初宣文秉和宣夫人的喜好,她没有白背,宣文秉果然对那盘色香味俱全的蜜汁火方甚有好感,丫鬟夹到他盘中的火方他尽数食光。
待宣夫人搁了筷子之时,那盘蜜汁火方,已经下去了大半。
宣文秉放下筷子,转过头正欲对宣夫人说什么。
却见他忽然双目一瞪,整个人生生僵住。
烟雨心跳骤然加快。
她没有问过舅舅,如果将整整一瓷瓶的毒药一次全部投入,会有什么后果?
毒发之时,会是什么样子?
对宣文秉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她全然不知,手足无措的看着面现异样的宣文秉。
“老爷,你怎么了?”宣夫人也发现了宣文秉的异常,担忧的问道。
宣文秉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一口污血,却是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这……”宣夫人惊呼一声。
却只瞧见,宣文秉直挺挺的从绣凳上向后倒去。
她拉扯不及,宣文秉仰面倒在地上。
烟雨怔怔的站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宣文秉倒下,眼睁睁的看着他四肢开始抽搐,眼睁睁的看着他口中涌出的血原来越多,眼睁睁的看着宣夫人惊慌失措……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宣夫人半跪在宣文秉身边的地上,连声惊呼。
一屋子的丫鬟嬷嬷都吓呆了,倒是刘嬷嬷上前道:“夫人别慌,快,快叫府医来!”
宣夫人连连点头。
宣文秉骤然倒下,让她已经慌了心神,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
门外又小厮飞快的跑去寻府医。
“快,将老爷抬到床上。”宣夫人吩咐道。
“别,”刘嬷嬷抬手拦住,“先别动,地上有厚厚地衣,倒也不凉,咱们先不要妄动,且请府医看过在说。”
宣夫人听了,立即点头,一手紧紧抓着刘嬷嬷的袖子,一手抓着宣文秉抽搐不已的手,仿佛抓着她的主心骨一般。
刘嬷嬷抬头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烟雨。
烟雨面上愣怔,似有些恍惚。
刘嬷嬷轻唤了一声:“少夫人?”
烟雨不言不动,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如今她眼中只剩下吐着血倒在地上的宣文秉,耳中只剩下宣文秉乱了节奏的心跳声,以及他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声。
就这样了?
他就这么死了么?
叶家的仇,她报了?
害死她父母的仇人,她亲手杀了?
她不是应该很高兴的么?她不是应该顿觉轻松的么?
为什么,她一点都不高兴?为什么她心口疼的像是被人拿刀子扎了一般?为什么她一点也不觉得轻松,反而胸前坠坠的痛,像是有巨石压在上面?
“少夫人?”刘嬷嬷加大音量,又唤了她一声。
她迟疑的转过视线,茫然的看着刘嬷嬷。
宣夫人此时也抬头看她,见她愣怔的样子,吸了吸?子,对刘嬷嬷道:“她还小,何时见过这场面,许是吓傻了,快,让人扶她到一边坐着。”
烟雨闻言,忽然想笑,宣夫人得有多傻?还能在这个时候,以为她是吓傻了?还能在这个时候,心疼她?让人扶她到一边坐下?
是她,是她下毒杀了她的相公!是她,辜负了她的信任,利用她一点一点将毒手伸向她的相公!
她扯了扯嘴角,没有扯出笑来,倒是眼泪滚滚而下。
一旁的丫鬟倒是真的走上前来,将她扶到一边,扶着她在黄花梨玫瑰椅上坐了下来。
“少夫人,您在抖,您是害怕,还是冷了?”小丫鬟低声问道。
烟雨低头,瞧见自己的手真的抖如筛糠。
她是怕么?毒是她下的,人是她毒死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她冷么?好像真的很冷……八年前,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遇到宣绍后,得他倾心相对,得宣夫人认可后,她以为,自己又找到了家的温暖,亲人的温暖……可如今,她又亲手将这一切都毁了……好冷……
小厮拽着府医,气喘吁吁的自院中跑来。
“夫人,府医到了!”小厮在外面喘息着回禀了一声。
刘嬷嬷立即叫人打帘子,引府医进来。
烟雨怔怔的看着屋里的人紧张忙乱,怔怔的看着府医半跪在宣文秉身边,为宣文秉把脉,怔怔的看着府医的眉头越蹙越深。
府医忽而收了手,声音沉痛压抑的对宣夫人道:“老爷这是……中毒!”
“什么?”宣夫人霎时脸色苍白,“可……可还有救?”
府医起身退到一边,无力的缓缓摇头,“恕在下才疏学浅……”
宣夫人登时腿一软,就向后倒去。
丫鬟们惊叫着上前扶住她。
“快,去通知公子!快!”刘嬷嬷朝门外喊道。
“不会的!不会的!老爷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中了毒呢?刚才还好好的和我一起用膳!”宣夫人难以置信的摇头,撕扯着府医的衣袖,“不可能的,你看错了!你再看看,再看看?!一定是看错了!”
屋子里低低的抽泣声,宣夫人嘶哑的质疑声,府医无奈的叹息声,声声撞击着烟雨的耳膜。
也撞在她的心头,她以为自己终于大仇得报,会快慰,会高兴。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想大哭一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将心里的痛,心里的压抑都哭出来。
府医抬眼看向桌上还未撤下的晚膳,指着晚膳道:“桌上饭菜都别动,待公子回来,找人查验。我想,毒就下在饭菜中。”
宣夫人闻言怔住,回头看向桌上饭菜。
转过脸时,目光却停在了烟雨身上。
此时,她才骇然发现,烟雨从宣文秉倒地的那刻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格外的沉默,不曾安慰,不曾询问,好似……她一点也不意外。
宣夫人缓步上前,俯身看着烟雨,“府医说,老爷是中毒,你听到了么?”
烟雨看着近在咫尺的宣夫人,默默的点了点头。
宣夫人喉头动了动,“不,不会是你……绍儿那么喜欢你……你不会这么做……”
烟雨缓缓从椅子上起身,艰难的开口,“是我。”
她缓缓走到桌边,指着那盘蜜汁火方,缓声道:“不用查了,毒就下在这盘菜中。”
宣夫人闻言诧异看她,瞪大了眼睛,蓄满泪水的眼眶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烟雨喉头涩涩发疼,心头发苦,“我说,是我下的毒,是我要毒死宣大人。”
宣夫人扬手掴向烟雨的脸颊。
烟雨不躲不闪,闭上了眼,等着耳光的落下。
可耳边向起一阵惊呼,火辣辣的痛感却迟迟未来。
她睁眼瞧见宣夫人竟昏厥过去,倒在刘嬷嬷怀中。
丫鬟们手忙脚乱的将宣夫人往内室抬。
门外一些小厮也涌进来,将宣大人抬向另一侧房内软榻上。
烟雨不想宣夫人会骤然昏过去,无措的上前,却被一旁丫鬟挤开。
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一屋子的人惊慌忙乱,却无人理会她。
她忽然听到破空声急促而来。
她转身面向门口,她知道,是宣绍回来了。
宣绍抬手挥开门帘,抬脚迈进门槛。
抬头,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两人皆怔在原地。
宣绍面带焦急之色,烟雨面色怔怔,恍如失了心魄。
一屋子忙乱的家仆,穿梭往来,可烟雨的眼中,却只剩下离她两步之遥的宣绍。
他漆黑的眼眸中,有着她清晰的倒影。
深邃的眼眸中,好似她的身影已经跌进深渊,无可救赎。
“公子,老爷身中剧毒,性命垂危。夫人急火攻心,昏迷不醒……”府医上前低声说道。
宣绍闻言未动,只定定的看着她。
烟雨浑身都在抖,抖的几乎站立不住。
他的父亲,一个被她亲手毒害,一个被她气得昏迷不醒……
她利用他的爱,他的包容,他的信赖……害他至此……
烟雨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时隔几日,她怎么也不曾想到,两人再见面竟是这种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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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他也不曾想到吧?
宣绍忽而抬脚,走向她。
烟雨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我以为,你会等得及,我给你一个交代……”他抬手轻轻触碰她的脸。
他的指尖很烫。
浑身冰冷的烟雨很想抱住面前这唯一的温暖。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已经没有资格再贪恋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