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几位骑手穿过沟壑,来到一片足迹凌乱、混杂血渍的空地上。
为首一名男子身穿团花圆领袍,身材肥硕如球,哪怕骑着高头大马,依旧显得上大下小,十足怪异。
更奇怪的在于,此人身后随从与胯下坐骑,口鼻间都不住喷出温热白气,唯独他脸上虚汗不停,好像处在一个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时节。
“一股子腥臭味。”昭阳君在鼻子前扇了扇风,皱眉道:“昨夜在这里被杀之人,肯定屎尿齐流了。”
此时远处有几名下属正在用工具挖土,片刻后发出惊呼:“找到了、找到了!”
昭阳君驾马上前,看着一条下陷沟缝间,交叠枕藉了几十具尸体,多数人被剥光衣物。
下属们将尸体从沟中逐一搬出,挪到地面上依次摆放,昭阳君来了兴致,下马靠近观察,还时不时俯下身子细细端详,如同衙门仵作般检验死者,试图还原生前经历。
“伤口带有些许焦熟痕迹,果然是炎风刀。”昭阳君端起一条残缺手臂,不厌脏污,还亲自拨走其上尘土
“好个程三五,短短时日,竟能将炎风刀修炼到此等境界。”昭阳君这话没有半点喜悦或称赞意味。
有一位亲随下属询问道:“难道这些人全都是程三五所杀?”
“不全是。”昭阳君看到一具并无刀伤的尸体,仔细按压冰冷僵硬的皮肉,片刻后言道:“丧魂鞭法,看来同行的那几位绣衣使者,与程三五配合默契。”
“程三五他们无缘无故,杀这些人做什么?”下属不解:“若是路遇劫匪,似乎不必将其掩埋。”
“这伙人手中带茧,都有粗浅武艺在身。”昭阳君冷笑一声,望向那条抛尸沟缝:“上面掩埋的泥土不算厚,应该是匆匆埋下的。”
这时候又有一名骑手赶来,朝昭阳君叉手作礼:“禀告昭阳君,我们已经盘问那家客店的主人,听说是程三五他们为了解救一对夫妇而出手。
“当时另有一伙来路不明的人马赶到,据说是冲着那对夫妇来的,两拨人在夜里交手一阵,没过多久便远去了。其余内情,店家并不知晓。”
“没听说他们要奉命救人啊。”昭阳君满腹不解。
自从程三五一行人离开长安后,昭阳君也领着自己的亲随下属一路跟踪。唯恐被对方察觉,没敢跟得太近,只能追踪他们的足迹,暗中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
“兴许是程三五自作主张?”下属试探着问。
昭阳君先是不信,随后沉吟片刻,冷笑道:“看来这个程三五还真是不安分。不过这样也好,且看他会闹出什么麻烦来。”
自从得了冯公公的命令,专程监视程三五举动,昭阳君便在暗地里默默谋划,并遣人探听关于程三五的来历。
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程三五在长安时,曾频繁出入天香阁。
外人或许不明,但昭阳君知晓,天香阁就是阿芙的地盘,用来与长安达官贵人私下往来、探听机密消息。
拱辰卫十太岁基本都有类似这样的场所,大多用来培植私属势力,未必完全归属内侍省掌控。
十太岁皆非善男信女,一贯相互提防,若无必要不会踏足其他人的地盘。哪怕昭阳君觊觎阿芙美色,也不至于冒险侵犯天香阁,谁知里面有什么陷阱阵法?
考虑到隐龙司三尊提及合气双修,程三五频繁出入天香阁,很可能就是与阿芙行云雨之事。
想到那向来高高在上、对他人不假辞色的绝美胡姬,被程三五那等蠢笨匹夫压在身下,任由此人将她弄得死去活来、娇啼浪叫,昭阳君心中妒意狂涌,七窍几乎要喷出火来。
不过也唯有如此方能解释,为何程三五能够在短短时日间精熟炎风刀法,这想来必定是合气双修的效果。
心念及此,昭阳君打算将来自己拿下阿芙,一定要好好品尝她身上每一寸滋味,再用采补之术,提升自己功力,争取在十太岁中占据上游地位。
至于程三五,昭阳君暗暗下了决定,不仅要杀了此人,最好还要闹出一桩大麻烦,从而牵连上阿芙,让她背上识人不明的罪过。
十太岁容不下无能之辈,若是频频犯错,不能完成差事,照样会被除名。据说上一任昭阳君便是因为行差踏错,害死内侍省一批绣衣使者,事后畏罪潜逃,还是由阏逢君亲自出手,将其击杀,以儆效尤。
“灵州……盐池妖祟。”昭阳君看着满地尸骸,忽然咧嘴一笑:“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多添几把柴火了。”
……
看着魏应将邓蕙君扶上新买的一辆马车,张藩朝一旁程三五询问道:“你昨夜施展的,是不是炎风刀法?”
“张师兄好眼力,不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程三五似乎不打算改口了,完全把自己当成横流派弟子。
张藩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低声回答:“我曾见过有人修炼这门刀法,可惜收效甚微,无人能像你那般,刀上缠绕熊熊烈焰。”
“原来是说这个啊。”程三五笑容得意:“那刀上的火焰根本不是靠内功施展出来的。”
张藩面露讶色:“那伱是怎么做到的?”
“母……上章君给了我一壶油膏,就是用来涂在刀上,以免沾上血水后锈蚀。”程三五从马背行囊中翻找一通,拿出一个黑釉陶罐。
张藩从对方手中接过,打开后轻嗅一阵,言道:“这是……䴙鹈膏?”
“那俩字我不认得,听说是从水鸟身上弄来的油膏,专门用来保养刀剑。”程三五摆摆手说:“出发前那晚,我正在给刀上油,不小心点燃了沾着油膏的抹布。昨天交手时灵机一动,就想到那种办法了,说白了只是吓唬人而已。”
昨夜为了对付吴旅帅一众人马,张藩提前设想好几个办法,最终依照各人能耐——胡乙施法惊马、许二十三潜伏堵截、程三五正面交锋,把吴旅帅等人困在沟壑内中,将其尽数斩杀。
其实对于张藩来说,吴旅帅这伙人的死活并不重要,身为内侍省的绣衣使者,为了完成上面派来的差事,也曾杀害过无辜,寻常人的良心早已抛诸脑后。
而相比起前往灵州查明盐州妖祟实情,张藩此行真正的任务,就是观察程三五的一举一动。
“你不用对他有太多约束。”离开长安前,冯公公亲自召见张藩,并嘱咐道:“程三五想要做什么,你尽力配合就是。”
“可如果此人有危害朝廷官府的举动呢?”张藩虽然对程三五此人了解不深,但是能被冯公公如此重视的人物,绝非寻常之辈。
“只要不是当众格杀朝廷命官,或者公然谋逆,你都可以放任他去做,自然有人帮你们收拾局面。”冯公公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得令张藩不寒而栗。
内侍省权柄极大,有时候甚至会先斩后奏。但事情到了这种程度,往往也意味着极大的凶险和危机,通常不会是一介青绶使者能够应付的。
大多数外人并不知晓,内侍省的绣衣使者也有地位高低之别,在翊善坊内行走时用绶带作为区分,并且与朝廷官员品秩服色相似,以朱紫为贵、青绿为卑。
而能够佩戴紫绶的绣衣使者,如果不在拱辰卫中,便是常驻各道,负责监察下辖州县,位高权重。整个内侍省的紫绶使,也不超过三十人。
“你要是办好这趟差事,回来后可擢升红绶。”冯公公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让张藩越发觉得,程三五此人暗藏不凡能为。
“几位恩公,我们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前往灵州。”魏应安顿好邓蕙君后,前来道谢。
吴旅帅为首的一众家奴部曲被斩杀殆尽后,魏邓二人就算是暂时逃脱追杀。
魏应对于程三五等人主动出手,自然是万分感激,也很清楚自己夫妇二人无以为报。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程三五等人并未索恩图报,这等仗义侠客的风范,让魏应大开眼界。
“正好,我们也是去灵州。”程三五言道:“既然魏家兄弟有亲朋在节度府任事,那说不定还能帮到我们。”
魏应当即拱手作礼:“恩公有何烦难之处,小人务必赴汤蹈火以报!”
“言重了。”张藩则说:“我们去灵州是为了做生意,如果能有官府庇护,那自然更好。”
面对魏应,张藩换了另一套说辞,他打算从贩卖私盐的路子,尝试探听灵州盐池的相关消息。
魏应回答说:“我有一位族叔,便是在节度府任巡官,想来时常与商人打交道。待我将几位恩公介绍给他,应该能大开方便之门。”
“哦,那就承你吉言了。”程三五哈哈大笑:“出发,这就前往灵州!”
……
沿着马岭水一路向西北行进,翻过青刚岭,便已到达灵州地界。
大夏将天下划分为十五道,灵州虽然也属于关中道,但此地自汉代以来有朔方之名,风光景物迥异于关中,仅是风雪一项,便要凛冽猛烈不少,让人感叹朔风酷烈。
而且与京畿一带人烟稠密、处处城郭不同,灵州境内有大片渺无人烟的荒野。拨开积雪,下方是杂草稀疏的沙土地。
不过这样的荒野景象没有维持太久,继续沿着安乐川行进多日,跨越黄河、经过鸣沙县,灵武城近在眼前,此处也是朔方节度使主治所在。
灵武城东邻黄河、西望贺兰,周边南北近三百里的狭长地带,水草丰茂,土实平旷。
本朝初年大力拓边,征调内地百姓至灵武一带屯垦筑城,并在此修水利、兴文教,渐渐出现繁荣景象。
经过多年建设,灵武一带物产丰饶,本地鱼盐粟米充足,有塞北江南的美誉。过往朝廷向北方用兵,也多从灵武一带征调粮秣,或是将内地州县的物资运至灵武,以供调度。
朔方节度使守备地界,是长安的北方屏障。所以当今皇帝设立朔方节度使后,能够领旨就任者,必然是深受信赖的王公大臣。
近年来,北地戎狄诸部慑于大夏军威,除了受朝廷特地招抚安顿,也不乏主动南下归附,所以灵武一带同样是胡汉杂居,也有大量商旅南来北往。
因此程三五一行人赶着数十匹马行走在官道上,并不会显得异样另类,甚至在中途就有几名商人看中马匹,前来攀谈。
出面与那些商人洽谈的并非张藩,而是胡乙。程三五看着他与商人低声交谈,还用袖筒遮掩交握双手,分明是在讨价还价。
“这个胡乙怎么啥都会啊?”程三五见状,不由得询问一旁下马歇息的张藩,低声道:“既懂法术、又能驭马,连做生意都有模有样。”
“他是粟特人,这伙人就是以擅长经商闻名。”张藩笑着解释:“胡乙刚学会走路说话,就跟着家人做生意,耳濡目染,再傻也学会了。至于那驭马秘法,他说是祖上先人跟一位白马神定了什么契约,从而能听懂马语,靠着哨声便能随意指挥马群。”
“粟特人?我在西域也见过。”程三五皱了皱鼻子:“他们狡猾得很,有一次在屈支城放出回鹘来攻的假消息,使得麦子价格一夜间涨了五六倍,他们提早囤积居奇,狠狠赚了一笔。当地百姓为了抢购粮食、以防不测,差点闹出人命来。”
“无商不奸,这话虽然过了,但还是有些道理的。”张藩言道。
“那根铁锏又是怎么一回事,我看那挺精巧的。”程三五盯着胡乙背上的长条革囊,口沿扎紧、密不透风。
张藩解释说:“胡乙因为驭马秘法得以进入内侍省,随后经过高人指点,又学会另外一些法术。不过你就别指望他的法术能够用来厮杀了,哪怕是吐火吞剑的戏法他都做不到。”
程三五呵呵笑道:“这可不一定,光是让马群同时受惊这项就够厉害了。”
此时胡乙谈完生意,接过一个钱袋子仔细盘点,听他埋怨道:“我不过少喂几日草料,马匹稍微掉膘,那些汉地商人就把价格压得不成样子,真是太狡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