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老妪守业

湖州治所乌程县内,属于关氏名下的织坊、染坊延续相接,以竹木打造的巨大水车缓缓转动,高耸竹架悬挂染布,迎风飘荡,唯独织机梭杼的响声罕见地停顿下来。

囤放布匹的庭院中,站着三百多名织工,有男有女,无人敢开口说话,却忍不住抬头引颈、侧耳倾听。

库门紧闭,只见一位老妇人坐在交椅上,银白长发简单盘在脑后,横插木钗,身上一袭素黑裙衫,除此以外并无任何华贵修饰。

这老妇人虽然身材消瘦,却无半点佝偻羸弱之态,光是坐在那里便显出执掌一方的大家气质。尽管眉边眼角难掩如鱼尾般的深刻皱纹,但双眸深邃、四肢修长,可以想见老妇人年轻之时,定是一位风姿绝佳的美人。

老妇人捧着账册徐徐翻动,身后有两名妙龄女子侍立,一者箭袖劲装、佩剑腰间,一者玉肤青衣、手捧香炉,都是容貌出众的女子,走到街上必定会引来男人目光。

不过眼下站在老妇人面前的几名男子,断然不敢抬头去看,他们神色紧张、站立不定,哪怕已经入冬,脸上还是止不住冷汗涔涔,似乎被无形威严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们谁能告诉我……”老妇人缓缓开口:“为何送到这里的苎麻用量,会比去年多出将近八成,但织成的各色麻布,却将将与往年持平?”

那几名男子都是织坊的主事,其中一人擦了擦汗,勉强说道:“何老夫人有所不知,今年送来的苎麻成色不佳,光是拈纱一项,便有许多麻丝断折,不堪再用。”

何老夫人将账册搁在腿上,看着几名男子,面无表情道:“你们也都是关家的人,有些小贪小占,我过去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尽量不亏待你们这些操心办事的。”

几名主事的头压得更低,何老夫人的语气看似平和,却有一股难测之深,如同狂风骤雨即将到来。

“我这么做,也是希望伱们能够善待真正出力的织工。”何老夫人看着其中一名主事:“十九郎,我听到传闻,说你以偿还债务的名义,奸淫了一位女织工,可有此事?”

听到这话,十九郎立马辩解:“老夫人,冤枉啊!我家中悍妻擅妒,这是族中皆知……”

结果这话还没说完,后方织工中便有女子高声道:“你撒谎!你早就盯上了萍姑,她丈夫摔伤了腿,没法干活,为了治病养伤借了几贯钱,而你平日里却处处克扣,让她没法还债!”

何老夫人眉眼微敛,目光变得锐利,望向一众织工:“此事当真?”

得了老夫人准许,织工们胆量大壮,七嘴八舌,纷纷说起这十九郎的斑斑劣迹,从猥亵织工、克扣工钱,到私藏布帛、转卖别家,一口气全部抖落出来。

织工们仿佛报仇雪恨一般尽情发泄,直至声浪稍歇,何老夫人才望向十九郎,开口问道:“你现在还有何话可说?”

十九郎噗通一声跪倒,求饶道:“老夫人,我一时鬼迷心窍,求您饶我这一回吧。”

这话一出,何老夫人尚无表态,她身后两名女子皆流露出鄙夷之色。

“别的事情,或许还能商量。”何老夫人语气渐冷:“可你应该清楚,湖州关氏唯独不能容忍的,便是奸淫女子。”

十九郎发了疯般辩解说:“我我我……我不是奸淫,是那萍姑勾引我,不信您去问她的邻居!”

何老夫人显然已无耐性,身子往后一靠,朝劲装女子轻轻摆手示意。

那劲装女子二话不说,足尖轻点,一跨步间便来到十九郎身旁,闪电般蹴出两脚,便听得咔咔闷响,当场踢断了十九郎的两条小腿。

惨嚎声瞬间传遍庭院每处角落,骇人听闻,那些织工俱是一惊,他们早就听说湖州关氏家法甚严,没想到何老夫人真的会对关氏子弟下手惩戒。

“叫两个人,把十九郎带去县衙,就依强奸良家女子论罪。”何老夫人懒得理会地上打滚惨叫的十九郎,任由劲装女子将他拖出庭院。

随后何老夫人朝另一侧青衣女子招手,吩咐道:“你等下去支一笔钱,帮萍姑还了债。顺便带一句话,就说织坊不会弃她不顾,往后可回织坊如常做工,也不会亏欠克扣。”

“是。”青衣女子点头应声。

何老夫人望向另外两名主事,没有半点好脸色:“你们也是关家出来的,原本希望你们帮忙照顾十九郎,让他学会操持家业。可你们明知他不学好,却没有从旁劝阻,还与他串通一气。你们说,我该如何处置你们?”

这两名主事赶紧跪下,其中一人说道:“老夫人,十九郎亲自请托,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何老夫人一眼洞悉:“光是私吞卖布的钱,只怕还不够。他给你们什么承诺了?”

两名主事对视一眼,谁也不敢说。

“直言便是,我可以不追究。”何老夫人言道。

主事只好强撑起胆量:“十九郎说老夫人您……迟早要驾鹤西去,膝下又无子嗣,他出身湖州关氏,日后必定能分得一笔丰厚产业。”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陷入死寂,众人屏息凝神,谁也不敢出声。

“看来我果然是老了,这些小辈一个个都开始动歪心思了。”何老夫人没有厉声斥责,反倒是淡淡一句自嘲。

主事不敢接话,何老夫人轻叹一句,对他们说:“你们将私吞的钱财拿出来,给今年织工额外贴补一份工钱,多织多给,可听懂了?”

“听懂了,我们立刻去安排。”两位主事不敢违背,他们当年都是依附于湖州关氏的匠人,能够混上如今织坊主事的位置,全凭何老夫人的赏识与提拔,自己一家老小的生死祸福皆在老夫人一念之间。

而一众织工见证何老夫人这番安排,更是个个兴奋雀跃,先前心中不满一扫而空,满脸喜庆。

众织工恭送何老夫人离开,也有人不禁议论起来:

“过去听说何老夫人管教严格,我还有些不信。今天见了,才知传闻不假。”

“那个十九郎十天没有一天来织坊的,平日里就是斗鸡走狗,今天总算吃教训了!”

“就不知县衙会不会轻放了十九郎。”

“那你尽管放心,何老夫人咳嗽一声,湖州刺史都要给老夫人斟茶递水。十九郎就算是姓关,被老夫人送进官府,也休想讨得了好!” “唉,可是老夫人这年纪……只怕以后那些关氏子弟真要分家,那可怎么办?”

“老夫人手段通天,自然有办法。我们就是做工织布的,用不着想那么多。”

……

离开织坊,何老夫人登上一艘平底漕舫。身为湖州本地豪强大宗,何老夫人出行所乘舟楫并无华丽修饰,不像那些意图显耀财力的暴发户,顶着违制嫌疑也要给舟车髹漆贴金。

在江南这种河网密布的地方,这艘平底漕舫朴素得随处可见,若是进入舟船往来的宽敞河道,外人想要找到何老夫人具体所在,只怕也不容易。

登船片刻,还未启航,青衣女子前来禀告:“老夫人,姑苏听雨楼的张纪达前来拜访,您要见他一面吗?”

“张纪达?”何老夫人眉头一皱:“此人不是先前邀集几路高手,去行刺那位昭阳君么?”

“正是此人,不过听江湖传闻,他好像失败了。”

何老夫人冷笑一声:“自作聪明的小辈……让他来吧。”

不多时,张纪达进入船舱,见到那端坐不动黑衣银发的老妇人,当即拱手深揖:“晚辈张纪达,拜见何老夫人。”

“嗯。”何老夫人只是应了一声,表情平静无波:“张楼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虽说如今张纪达无法动武,可即便在过去面对这位老妇人,他也总是心生畏惧,如同面对手执戒尺的师长,惶恐不安。

“老夫人是否听说昭阳君的消息?”张纪达率先问道。

“此事传遍江淮武林,谁人不知?”何老夫人像是有些疲倦,闭目养神。

张纪达微微一愣,他原以为何老夫人肯定会追问自己行刺的结果,谁料对方平淡得离奇。

“先前……传闻这昭阳君就是当年为祸江淮的范中明。”张纪达小心翼翼道:“晚辈一时心急,便邀集几位江湖同道,前往江都打算诛杀此贼。”

“然后呢?”何老夫人依旧平淡。

“后来发现消息有误,那昭阳君并非范贼本人。”张纪达语气一转,兴奋起来:“老夫人有所不知,那范贼当年被内侍省庇护,便是官拜昭阳君此位。但他贼心不改,仍旧仗着权势行凶,此举招惹到一位高手,结果被对方击毙。而那人便是如今取而代之的昭阳君!”

听到这番话,何老夫人才缓缓睁眼:“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如同师长考校学问的语气,让张纪达表情一愣,随后答道:“自然是那位昭阳君,晚辈由于误会,曾与之交手,发现他形容外貌、武功招式,与范中明截然不同。一番深谈过后,才知晓范贼便是死在他的手上。”

张纪达一直在观察何老夫人,窗格阴影投在她身上,更显高深莫测。

“张楼主。”何老夫人沉默片刻后才开口:“我湖州关氏与范贼仇深似海,知道我先前为何没有派人去对付昭阳君么?”

张纪达心想湖州关氏后继无人,对付不了此等强敌,但他当然不会这么说,只是摇了摇头,以表不解。

“如果真是范贼重履江淮,直接明言便是,何必各种暗示?”何老夫人轻轻抚平膝上裙摆:“须知江湖消息,传递起来不可能太快。而这回几乎是旬日之间,昭阳君的消息便传遍江淮,如此情形绝非寻常,定是有人刻意散布。”

张纪达笑容僵硬,听着何老夫人继续说:“我不喜欢倚老卖老,但类似的伎俩,当年闯荡江湖时也见过了。此举分明是有人在暗中策动武林人士去针对那位昭阳君,却又不好明言其人并非范贼……坦白说,此举不算高明。”

“老夫人法眼如炬,是晚辈冲动了。”张纪达只好转而言道:“但昭阳君诛杀范中明此事,断然非虚!他如今已至苏州,兴许不久之后便会动身前来湖州。”

“哦?”何老夫人此时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这位昭阳君是来索要当年太湖西山会盟时定下的悬赏么?”

“内侍省消息灵通,想来知晓此事。”张纪达赶紧讨好:“晚辈是担心事发仓促,老夫人不及应对,所以特地前来告知。”

“此事你只告知我一人么?”何老夫人问。

张纪达本想直接称是,可是莫名忧惧让他回答说:“我还联络了江淮武林各派……届时齐聚湖州共同见证,既是了解昔年一桩恩怨,也算江淮武林的一场盛会。”

何老夫人稍加沉思,随后点头道:“如此也好,我老了,无法远涉他方。既然这位昭阳君肯来,湖州关氏当竭诚以待。张楼主如果方便,替我转告昭阳君,若他不嫌弃路途遥远,请直接来吴岭庄一晤,让老身见见这位英雄豪杰,好生感激拜谢。”

“那是自然!”张纪达闻言大喜。

“如果没事……咳咳咳!”何老夫人还没说完,忽然一阵咳嗽,一旁青衣女子见状,赶紧轻拍老夫人的后背。

待得片刻后理顺气息,何老夫人难掩疲弱神色,轻叹道:“老了,不中用了,我就不远送了。”

“老夫人不必相送,晚辈这就告辞。”张纪达行礼而去,暗自窃喜,他料定何老夫人命不久矣,湖州关氏的产业,还不手到擒来?

等张纪达离开后,何老夫人收起垂暮之态,眼露精光,冷哼一声:“这帮贼心不死的家伙,看我老了,一个个便迫不及待地扑上来。”

“可那昭阳君毕竟是朝廷的人,而且地位不低。”青衣女子眼珠一转:“莫非张纪达已经攀上内侍省,想借此施压?”

“必然是如此。”何老夫人轻声叹气:“内侍省这些人我有所耳闻,最是贪残无忌,到了地方上必然要作威作福,看来这一劫……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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