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猛地睁开双眼,惊觉自己躺在一片绵软草地上,眼角余光瞥见一旁有陌生身影,肩头晃动,翻身滚开,顺势做出应敌架势。
稍稍拉开距离,就见周围林木茂盛,花草芬芳充塞鼻间,远处雾霭氤氲,迷离朦胧,让人难辨东西南北。
而秦望舒也看清那陌生身影,是一名仪容端庄、眉目如画的女子,身上穿着曲裾深衣,颇具古韵,不似当世风尚。
“你是谁?”秦望舒轻声询问,脸上不见惊慌失措。
她还记得自己跟踪卢琩派出的州府吏员,悄悄躲进船舱中,与之一同来到洞庭湖中的君山岛。
岛上码头有人早早等候,带着那位吏员前去传话,秦望舒正要暗中跟上,却因为突如其来的一阵浓雾,跟丢目标。
再然后,记忆便是一片模糊了,秦望舒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突然不省人事,很可能是无意间中了暗算。
“我叫慕湘灵,你呢?”曲裾女子原本踞坐在地,此时缓缓站起,看似站直,却仿佛透着一股软弱无力,宛如扶风弱柳,轻轻一推便能倒下。
清脆嗓音没有半点敌意或试探意味,但秦望舒不敢轻忽,缓缓伸手到腰间,却发现佩剑消失不见。
秦望舒心中一惊,对面慕湘灵变戏法般,两手捧起带鞘长剑,用略带天真地语气问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对……那是我的东西,能还给我么?”
秦望舒隐隐察觉眼下处境不妙,连兵刃都被对方缴去,那么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估计对方随时能取自己性命。
但好在这位曲裾女子尚无敌意,秦望舒也并非不知进退、一味冲动莽撞之人,于是缓和口吻,主动拱手示好。
“云梦馆内,外人不许持兵动武,这是小君定下的规矩。”慕湘灵轻轻摇头。
“小君?”
“她是云梦馆的主人。”慕湘灵回答倒是干脆,似乎不知隐瞒为何。
秦望舒心思微动,眼下自己等同落入对方掌控,而则云梦馆深浅难测,自己不宜大动干戈,最好还是用言语试探一番。
“这里便是云梦馆么?”秦望舒神色和缓,不再保持戒备之态,四处打量。
慕湘灵点了点头,秦望舒感叹道:“这四面八方都是大雾,找不到路。我如果要离开,要往哪里走?”
“岛上设有云障,伱走不出去的。”慕湘灵直白言道:“常人身处此地,耳目所得亦真亦幻,无法区分方位,就算你一直往前走,也只会在这片林子里徘徊。”
秦望舒在阿芙身边时,也曾听说过结界阵式,其中有些并非简单立起屏障隔绝,而是把人困在迷阵之中。
这种迷阵往往难以察觉,与实际外界并无明确区分,凡夫俗子很可能步入其中也浑然不知,最适合那些不希望被外人发现洞府所在的清修隐士,让外来者不知不觉绕出阵外。
而眼下秦望舒所见,这笼罩君山岛的云障似乎要更加高深,她甚至没有感应到运转迷阵的法术气机,甚至连自己是几时昏迷都记不起来,诡异得让人不寒而栗。
“慕娘子,我是内侍省昭阳君派来传话之人,不知为何在此地昏迷。”秦望舒自知不敌,于是说道:“昭阳君希望邀请云梦馆之主前往巴陵城中一晤,还请慕娘子代为传达。”
慕湘灵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小君不喜欢人烟杂乱的城郭市井,想来是不会去的。”
秦望舒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看来是我等唐突了。既然如此,还请容我告退,也希望慕娘子为我指点离开此地的办法。”
“你……暂时还不能离开。”慕湘灵说道。
秦望舒眉眼一紧:“为何?”
“因为小君说了,那位昭阳君马上要来云梦馆。”慕湘灵好似全然不知隐瞒一般:“她担心昭阳君会大兴杀戮,所以要将你留在此处。”
秦望舒这下明白了,自己从登上君山岛的那一刻起,很可能就已经被对方察觉。云梦馆将自己扣下,便是为了与程三五对谈时,让他投鼠忌器,不至于大动干戈。
“你们要拿我当人质?只怕这个想法要落空了。”秦望舒心中与其说恐惧,倒不如说是觉得可笑。
在她的印象中,程三五就不是会受人钳制、乖乖屈服的性情,何况他与秦望舒谈不上亲近,自己沦为人质,程三五未必会尽心来救。
而且身为悬檐众的一员,他们所有人都很清楚,一旦落入敌人掌握,与其等别人来救,不如趁早了结自己性命,也免得遭受酷刑折磨,泄露机密。
只是秦望舒如今离复仇之日渐近,反而不希望在这种关头轻易抛却性命,起码要让那仇人在自己之前咽气。
“其实你不适合做死士。”慕湘灵毫无征兆地说出这话。
秦望舒心头一惊,怔在原地一动不动。慕湘灵见她如此,语气柔和道:“你的心中有牵挂,做不到毅然赴死。尽管你极力遏制,但我敢肯定,你的本来面目绝不是冷漠无情。可是长此以往,对你身子恐怕不好。”
“我的状况自己清楚,不必外人多言。”秦望舒神色微寒,其实早在追随阿芙之初,她就明白自己资质禀赋不高,此生武艺难有太高成就。
如果秦望舒想要报仇雪恨,光是刻苦习武远远不够。为求武艺更上一层,秦望舒曾受阿芙施展凿窍拓脉秘法,强忍痛楚改换根骨,算是为如今武功剑术打下根基。
但秦望舒毕竟只是凡人,强行承受凿窍拓脉,有损命元寿数,恐难长久。不过这种代价她早已清楚,心中也从来没有半点后悔。
因此秦望舒对阿芙无比崇敬仰慕,自己能有今日成就,完全得益于她,容不得别人污蔑。
但眼下最令秦望舒感到恐惧的,是眼前这个看似天真的慕湘灵,她轻易洞悉自己心中所想,自己变得全无秘密可言。
“你的仇人很厉害,现在的你不是对手。”慕湘灵继续说:“那个人就是一团炽烈无比的火焰,照亮四面八方,你如果想要靠着潜行偷偷靠近,一定会被他察觉的。”秦望舒脸上微微变色,不禁问道:“你知道我的仇人是谁?”
“祝融府主杨无咎,对不对?”慕湘灵拔出剑来,轻轻比划几下:“他武功奇高,全因偷了我的一件宝物,你如果想报仇,我可以帮你,我也可以拿回那件宝物。”
秦望舒原本心绪混乱,但听到这话迅速恢复平静,稍加思索后问道:“那件宝物,是不是叫做湘水冰魄?”
“你知道?”慕湘灵闻言忽然凑到近前,就像是遇到多年不见的至交好友。
秦望舒面对如此热情有些意外,勉强点头。当初程三五修炼炎风刀法,她几乎是全程旁观,期间没少与程三五对练,熟悉刀法招路,同时也知晓杨无咎能够将炎风刀法修至高深境界的原因。
这杨无咎出身卑微,原本是铁匠学徒,私下为一名穷困潦倒的江湖客锻造兵刃。因为此举未得准许,被铁匠烙伤双手,逐出门去,几乎要饿死街头。
幸好杨无咎被那名江湖客所救,随后拜其为师,追随对方一路闯荡武林,沿着长江两岸挑战各路高手,也时常做些收钱杀人的举动。
杨无咎便是在这过程中渐渐习成一身武艺,炎风刀法也在与各路武林豪侠、水贼匪寇的交手中得到磨练,不断提升。
唯一的问题在于,杨无咎深受炎劲自伤之苦,刀法威力越盛,反噬往往越痛苦。
那位江湖客同样为炎劲自伤所累,年及四旬便一朝暴毙而亡,留下招惹一堆仇家的杨无咎。
按照阿芙和秦望舒这些年探听得知,杨无咎为了躲避仇家,一路逃亡,南下至潇湘地界,曾隐姓埋名数年。
因为那段日子名声不显,所以外界无从得知杨无咎有何经历。但是当他再度出山,恰逢衡阳一带有水妖害人的传闻,当地官府束手无策,张榜延请各路豪杰高人相助。
杨无咎便是参与消灭水妖过程中,在水妖巢穴中找到一枚湘水冰魄,化解炎劲自伤的弊病,并且武功在往后数年间突飞猛进。
而当年曾经追杀杨无咎的各路人马,在得知他再度现世的消息,正要来找麻烦,结果杨无咎纠集一伙苗蛮凶徒,主动侵门踏户,紧接着便是几场惨烈杀戮。
秦望舒一家便是在这时候遭到波及。
其实秦望舒的父亲与杨无咎并无过往仇怨,只是出于江湖道义和朋友邀请,一同迎战来势汹汹的杨无咎,而且当时秦父眼见杨无咎远胜昔日,本想出面调停和解。
奈何江湖仇怨从来不是三两句话便能轻易化解,加上杨无咎也没想过息事宁人,双方便迅速陷入残酷血战。
当时杨无咎刀法大成,旧日仇敌一拥而上也不是对手,纷纷败下阵来。
但杨无咎光是杀败一众仇敌还不够,甚至对仇人的家眷下手。
当时秦父曾侥幸负伤逃遁,本想遣散婢仆,带着妻女远离这场是非纷争,结果杨无咎沿着血迹一路追杀而至。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秦望舒无法忘怀的刻骨之恨。杨无咎杀了秦父,见秦母容貌上佳,当场就带着几名帮凶施暴凌辱。秦望舒昔年远未及笄,照样无法幸免。
秦家旦夕被灭,可秦望舒的痛苦仿佛没有止境,她被杨无咎卖给人牙子,往后被转手卖了不知多少次,她的身心几乎被彻底摧残之际,被路过的阿芙救走。
准确来说,是当时人牙子看上了孤身行走的阿芙,叫上打手准备将她拿下,结果自然是被阿芙顺手杀光。而那些还未被卖走的奴隶,大半自顾自逃散,剩下一些几乎都成为后来悬檐众的一员。
“你要找杨无咎报仇?”
秦望舒至今还清楚记得,当自己洗净身子,换了一件新衣裳后,立刻跪在阿芙面前恳求对方传授武艺的经历。
“杨无咎这个人我听说过,刀法很是高明。”阿芙低头打量着秦望舒,淡淡笑道:“你不行,这副根骨想要在武功上与杨无咎一较高下,这辈子都没指望……不过,我倒是有个改换根骨的法子,就不知你是否承受得住。”
只要能够报仇雪恨,秦望舒从来不计较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而且随着武功修为的提升,她越发明白自己与杨无咎的差距是何等遥远,即便是如今修成罡气,她也没有把握能够战胜此等强敌。
“你方才提及……湘水冰魄是你的宝物?”秦望舒察觉一丝端倪:“可是我听说,杨无咎是在消灭水妖过程中偶然获得此物,你……”
“水妖?你是说它们吗?”
就见慕湘灵后退两步,原地转了一圈,随着长袖轻拂,几头似鱼又似兽的怪异精怪显形左右,它们个头不大,看上去笨拙可爱、人畜无害。
秦望舒见状立刻了然,眼前这位言辞直白、性情天真的慕湘灵,绝非常人,自己方才居然没能察觉到异样。
自己身为悬檐众,除了精通潜行隐遁,知觉也十分敏锐,就算是阴灵鬼物在旁也能有几分感应才对,断然不至于如此迟钝,此处云障迷阵看来对感官知觉影响甚深。
“你到底是什么人?”
秦望舒明白了,云梦馆恐怕不是外界所谓的修行宗派,反倒很可能是妖物巢穴,自己落入对方掌控,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我就是慕湘灵啊。”对方一脸理所应当,丝毫不觉有异:“如何?只要你答应,我就能助你报仇雪恨。”
秦望舒自知处境不妙,但想到对方曾提及程三五将要来云梦馆,也只能暂时稳住对方,于是问道:“你打算怎么帮我?”
慕湘灵用手指点了点下巴,说道:“我直接附在你的身上,能让你的功力大大提升,那样便能拥有与杨无咎一战之力。”
秦望舒闻言,不禁后退半步:“附体?你难不成要夺占我的肉身?”
“这样最方便了,不然的话,你可能要等杨无咎垂垂老矣才有机会杀死他。”慕湘灵看着秦望舒:“而且我看你现在这样,未来寿数恐怕只剩十年左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