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挂着祝融府旗徽的漕船缓缓停靠在渌口戍,看似平和无事,但附近船只早早被拉到远处,仿佛在回避凶恶野兽一般。
三名男子踩着踏板来到案上,为首一人书生模样,儒冠白袍,总是面带笑容。另外两人则是一高大健壮、一矮瘦佝偻,但是神态狠毒阴鸷,不似善类。
“当真世风日下啊,连我们祝融府的人都敢杀,看来过了几年太平日子,江湖同道便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儒冠书生感慨道。
那个矮瘦佝偻的小老头嘿嘿发笑,操着带有苗蛮口音的官话说道:“袁通天那种货色也能算是祝融府的人?不就是给府主磕了几个头,靠着进献奴隶献媚。现在才被杀,我都觉得他死得晚了。”
白面书生摇摇头:“话也不能这么说,祝融府能有如今势力,少不得像袁通天这种人。他们在地方上卖命出力,确保祝融府每年进项丰厚,毕竟与官府和各路江湖同道的往来,总是要少不得耗费财货奴婢。”
矮瘦老头带着几分鄙夷目光看向白面书生:“赵邳,你这样给袁通天说好话,不就是因为他当初截了一伙发配岭南的犯官女眷,然后通通送给你享用么?”
“麻老,你这话可就违心了。”白面书生微笑以应:“想当初我们跟随府主,联手拿下怀玉峒,里面几百名苗女伱可是一个人分走了三分之一啊!”
矮瘦老头发作起来,两眼瞪圆:“当初打怀玉峒,我带着那么多手下拼命厮杀,当然要给他们报酬!我这年纪,哪来的闲心跟你们一样玩女人?”
“此言差矣,麻老您可是老当益壮!”赵邳言道:“听说此次杀死袁通天的,是一名汉女。等将她拿下后,便交给麻老您处置,如何?”
“那要看她长什么模样的。”麻老挑剔起来:“我不喜欢瘦小女子,最好是刚生育完的妇人,胸脯又大又涨,摸起来可舒坦了。”
赵邳脸上含笑,心中却是大为嫌恶,暗骂这南蛮子终究是未曾开化,与禽兽无别。
“石兄,你觉得呢?”赵邳扭头望向另一侧的高大男子,他方额广颐,神态威严、气息粗重,行走之时两条手臂晃动起来,让人感到一股压迫气势。
“我没兴趣。”高大男子目不斜视。
麻老言道:“石庞他一门心思扑在刀法上,只想找高手厮杀,根本不会浪费心思玩弄女人。”
赵邳偷偷瞥了石庞腰间佩刀一眼,得了杨无咎亲传之人并不多,能够将炎风刀法修炼到高深层次的更是罕见,这让他略感嫉妒,想不通府主为何将刀法传授给这个目不识丁的粗笨汉子。
刚来到渌口戍旁的集镇,便有两人匆匆上前迎接,施礼后说:“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个杀害袁通天的女人在旅店租了一间院子,安置被她救下的奴婢。”
赵邳问道:“除了那个女人,还有其他人吗?”
“有,总共十来个人,而且个个身怀武艺。”
“可看出是什么来历吗?”赵邳又问。
“一时间看不出来,听他们口音,应该都是中原或者关中人士。”
赵邳沉吟道:“哪来的这么一伙人?不像是过去的仇家啊。”
“管他们是谁,下了毒,统统都要栽倒!”麻老笑容狡猾,一条眼镜蛇从他袖口钻出,盘旋而上。
“先礼后兵,我去会会他们。”赵邳安排道:“石兄你与我同往,麻老则从暗处留心窥看,顺便在他们酒食中下毒。”
兵分两路,赵邳来到旅店,主动投上名帖,求见一面。
秦望舒与张藩主动来到堂前,她开口便问:“你们是祝融府的人?”
没有理会那带有明显敌意的语气,赵邳一看到秦望舒,便觉得其气度不凡,虽然身穿劲装,做武人打扮,但显然是有良好教养的女子。
赵邳最喜欢这一类,他的几处私宅之中,便藏匿了本该被发配岭南的犯官女眷。这可不是仅仅贪图美色,他自诩是读书人,偏好红袖添香的风雅之举,与粗手粗脚的奴婢太过亲近,反倒有损赵邳对自己的期许。
“在下赵邳,是祝融府主义子之一。”赵邳拱手作礼,脸上没有半点来找麻烦的恶意:“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秦望舒。”
赵邳心中暗夸,这名字一听就是精通诗书的人家才能起的,他继续言道:“日前我们听说,渌口戍一带突发变故,有人杀害了在此管事的袁通天。虽说他不成器,但终究也是府主义子,随随便便被外人所杀,我们这些做兄弟的,肯定要过问追查的。”
秦望舒这几天留在渌口戍,并未跟随程三五去王乔山。她亲手格杀袁通天,很清楚消息传到祝融府,对方定然要前来报复,但心中并无慌乱,从容面对道:
“按照本朝律法,略卖良人为奴,当受绞刑。我已经仔细询问过了,袁通天经手的奴婢,除了部分乡野夷獠,更多的还是寻常良家子女。
“加上这些年屡犯不改,够他死上几百次了。如果你想要告到官府那里去,我劝你好生掂量包庇这等重犯巨寇的下场!”
赵邳闻言一愣,他没想到对方居然搬出朝廷律法来,但很快恢复如常,微笑答道:“秦娘子是从关中来的吧?恕我直言,略卖奴婢这事,在洞庭以南并非什么要命大事。
“夷獠酋豪彼此相互攻伐劫掠,得了奴隶除去自用,便是卖给大户,甚至官府都在做这份生意。秦娘子确定要到官府去谈此事吗?”
秦望舒当然不会天真到依靠官府来对付他们,只是冷笑道:“看来你们祝融府一贯肆无忌惮,难怪袁通天如此猖狂。”
“袁通天莫非是冒犯到秦娘子了?”赵邳目光扫视,眼见另外几人来到堂内两侧,各种手按兵器,一副戒备之态。
赵邳见多识广,他发现秦望舒这伙人不像是寻常江湖人士,没有为了彰显能耐便大呼小叫,处事严谨,倒是真有几分官府中人的作风。
祝融府在潇湘之地固然实力雄厚,本地官府面对他们都要给几分薄面,但这不代表祝融府真的可以无视官府、随心所欲了。
为了维持这种地位,祝融府每年上下打点耗费不知凡几,不论是新来本地赴任、还是升迁去往别处,迎来送往的礼数全都不能少。
其实府主杨无咎最厉害之处,不是他的武功多高,而是摆平官府的能耐。可如果官府真的有人一门心思要找祝融府的麻烦,仍然是难以处理,不能仗着江湖人的性情行事。
先前袁通天的一名手下赶到衡阳祝融府,告知渌口戍事情,众人都以为随便派遣一名义子,带着几十名好手,将杀害袁通天的家伙弄死,然后接管渌口戍。
但府主杨无咎却十分谨慎,安排了赵邳三人一同前往。而赵邳自己,过去就是负责协助杨无咎应付官府,此次由他带头,会不会是府主另有深意?
“冒犯?”秦望舒神色冰冷:“不止是袁通天冒犯我,你们整个祝融府都冒犯到我了。”
赵邳眉头微扬,他也不生气,毕竟从杨无咎发迹到祝融府不断壮大的这些年里,招惹的仇家不计其数,有人逃出生天,找到更大的靠山,回来报仇雪恨,对赵邳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是这些报复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有些人甚至是无缘无故在郊野半道就被截杀,也不知到底是何人出手。久而久之,江湖上便传说杨府主是得了祝融大神的庇佑,想要害他的人自己会先遭殃。
赵邳对此半信半疑,正要追问是哪桩旧事,一旁石庞忽然开口了:“你姓秦?江陵安兴庄的秦骧与你什么关系?”
秦望舒闻言,脸上立时浮现杀意,玄阴真气鼓动,腰间剑鞘蒙上一层薄霜。
“安兴庄?”赵邳追随杨无咎不如石庞早,一些发迹初年的大阵仗无缘参与,看现在这样,石庞应该是认出秦望舒的来历了。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后院便传来一阵打斗动静,一名下属来到堂前,低声对秦望舒说:“后院有人潜入,试图在食物下毒,被我们发现了。”
“知道了。”秦望舒随口应声,抬眼望向赵邳等人:“看来你们贼心不死,还想耍弄这等卑劣伎俩。”
赵邳脸色有些难看,麻老出身苗蛮,通晓驱使毒虫毒蛇的秘法,早年靠着杨无咎的协助做上部族头人的位置,随后死心塌地追随。
麻老武艺不差,而且驱蛇施毒的手段,备受习武之人忌惮,寻常江湖人士往往悄无声息就能被他放倒,像这样被中途察觉,还是头一回见识。
“秦娘子,事已至此,我也向你明言。”赵邳沉声道:“你杀了袁通天,抢走一批奴婢,大大坏了我祝融府的规矩和生意,免不得要付出一些代价。看在江湖同道的面子上,你如果肯随我们回衡阳赔礼道歉,我们不会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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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套说辞,过去可曾有半个人听从?”秦望舒拔出剑来,霜寒气息弥漫开来。
赵邳不再说话,瞥了石庞一眼,这位高大汉子拔刀上前,一股炎风功劲透体而出,与霜寒剑意分庭抗礼。
“炎风刀法?”秦望舒见状一惊。
“受死吧!”
石庞没有浪费口舌卖弄本事,飞身扑出,同时舞出一片刀光,当头罩下。
秦望舒惊而不乱,她过去与程三五对练了无数次,炎风刀法的招式理路、以及各种变化,已远不止铭刻心中,而是化为身体本能。
无需思考,剑锋上撩,刺骨霜寒在炎风中撕开一道缺口,同时剑气刺向石庞肩头,刁钻巧妙到了极处,逼得对方不得不侧身躲闪。
与此同时,张藩也拦住试图合围夹击的赵邳,二人交手几招,一时难分高低。
张藩自己不觉得有何异常,赵邳却暗道不妙,这群人全都不是无能庸辈,这么多高手聚在一块,形势对他们极为不利。
此时堂内斗得最为激烈的,仍然要数秦石二人。石庞刀卷炎风,声势浩大。而秦望舒则是凭借灵动身法,游移闪避刀锋的同时出剑,每一下都能巧妙命中对方刀法破绽所在,让石庞深感难以应对。
你来我往几十招,石庞虽然尚未受伤见红,但已经领教到对方本领,挡下封喉一剑,后撤几步沉声喝问道:“你懂炎风刀法?”
“你以为这套刀法,只有祝融府传承么?”秦望舒挥剑进逼。
砰砰几声,一道矮小身影从后堂穿出,甩开身后追击人手,与赵邳等人并肩而立。
“不太对劲,这伙人武功很高,不是寻常货色!”麻老手臂负伤,阴沉着脸。
“撤!”赵邳当机立断,自己已经处理不了这桩麻烦,宁可回去之后被府主训斥,也不能把性命丢在此处。
三人十分默契,石庞一通乱斩逼开秦望舒,抽身退开的同时,麻老扬手掷出自己秘制的毒烟丸,大团毒烟立刻充塞堂内,让秦望舒等人一阵口鼻呛痛,连连咳嗽。
这毒烟无法将人毒死,三人不敢停留,立刻转身离开旅店,刚冲出门,忽然被一道巨大阴影所震慑,不由得停住脚步。
定睛望去,一名魁梧奇伟的男子骑着一匹枣红大马,仿佛是一堵参天高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哦?你们是谁?”魁梧男子手中把玩着一块满是孔窍的黄金,他的目光移到石庞身上,略感意外:“炎风刀法?”
石庞感觉到来者强悍得不可思议,强烈恐惧化为冲动之举,不顾一切奋身怒劈,打算强行杀出一条路来。
魁梧男子动也不动,仍是骑在枣红大马背上,眉头微微一动,肉眼看不见的极致锋芒无端发出,石庞身形在半空中直接被斩成几十截,血肉洒落在地。
“嗯?这么多?”魁梧男子似乎有些不太满意,看着地上一堆切口平整的尸块:“原本只是想要砍断四肢的,结果碎成这样,看来还是要多用功啊。”
而看着石庞毫无征兆地被斩成碎尸,赵邳与麻老身上沾染血污,心中大为惊骇,似乎连逃跑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