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风行纵身飞腾,十余道罡风分别朝着不同方向,在太极宫内各处游荡,寻找有无生还之人,但漫长的死寂让他脸色越发凝重。
昔日太极宫气势宏伟,太祖皇帝在此君临天下,接受四夷万邦的朝拜,何其壮丽,可如今却是处处残垣败瓦。
尤其是朱明门往后,自半空中放眼望去,更是大片焦黑,想必宫中曾发生火灾,各处殿堂楼阁,连同寝宫后苑,几无片瓦留存,被烧成一片焦土。
受风一吹,焦灰飘扬,数以千计的骷髅尸骨散落各处,死者身上衣物配饰被烧得精光,几乎无从分辨身份。
“找到了!”
任风行听到罗公远的声音,当即御风飞去,来到太极宫西北隅,此地有几处湖池,号称后苑三海,侥幸未受火焰波及,但是在殿宇楼堂间的空地,有大量土石木料临时垒砌的矮墙,形成工事。
而在这些矮墙外,有大量倒伏在地的尸体,肉眼可见遭到利刃劈砍的伤口,以及命中要害的断折箭矢,而这些尸体不完全是宫女宦官,也包括衣着华美的皇亲国戚、公卿大臣。
任风行只看一眼便明白了,太极宫中恐怕发生了巨大动乱,所有人朝着此地涌来,或许为求生存所需粮水,但是数量不足以供养所有人,于是部分禁军兵士在太极宫这个西北角筑起城垒,将来犯之人全部格杀。
如果任风行施展自己最擅长的“捕风”之功,应该能够感应到此地过去发生的种种状况,但他此刻生出一丝恐惧,不敢施法去看当时场景。
任风行赶到一处宫殿外落下,挂在门楣处的牌匾已经拆掉,因此分不清是哪一间。殿外横七竖八躺了许多尸体,几乎都是披甲兵士,其中有些被拦腰斩成两截,出手之人功力精湛,任风行从地面利痕沟壑猜测,应该是常年护卫圣人的龙武将军。
“这座宫殿被禁制封死了。”率先赶到的罗公远在宫殿外绕了一圈,拂尘轻轻扫在殿门,肉眼可见泛起一阵灵光涟漪。
此时隐龙三老也闻讯来到,扫视周围一眼,当即开口说:“此地是薰风殿,附近几处殿室,过去都是妃嫔寝宫。”
“圣人是否就在内中?”任风行急切问道。
“不好说……先帝曾给我与太素道友赐下一对阴阳勾玉,我与他联手祭炼,能凭此玉彼此联系,如今我能感应到另一半勾玉就在内中。”罗公远面色凝重:
“平日里我与他二人,一人值守玄都观、一人随侍圣人,黑幕结界降下时,他也在太极宫中。而这座殿室就是被他设下禁制所护持,兴许是为了保护圣人。”
话虽如此,但在场几人都没有好脸色,任风行催促道:“还请罗仙师快快破除禁制,兴许圣人还有一线生机!”
罗公远已经不抱希望,他与叶太素深交多年,对彼此道法修为可谓是知根知底。护持这座薰风殿的禁制,乃是尽化元神而成,即便是天降雷劫也能挡上一挡。
要让叶太素不惜代价施展此法,可见当时情形恶劣到何种程度。
取出阳勾玉轻轻按在殿门上,罗公远长叹一声,同出一源的法力轻松解开禁制。他试图推门,却察觉门后也有阻碍。
任风行快步上前,掌运致密罡风,悍然推出,直接将殿门震碎成无数木屑。罡风一吐即收,拿捏巧妙,没有任由木屑吹入殿内,到处乱飞。
阳光照入薰风殿中,并没有预想之中的腐败恶臭传出,任风行背光面阴,徐徐迈步跨过门槛,只见昏暗殿室内中,有一个怪人伏卧在地,他浑身长满青黑色的长毛,呼吸心跳极为缓慢,好似野兽冬眠一般。
外界阳光气息的传入,让这怪人渐渐复苏,错杂缭乱的须发间,露出一对满布血丝的黄浊眼眸,任风行从中先后读出震惊、饥饿、贪婪之意。
一声低吼,那长毛怪人奋起余力,朝着任风行扑来,他骨瘦如柴,指甲近似虎豹,粗糙弯钩。起身瞬间露出胸膛,皮肤色泽灰败,条条肋骨清晰可见。
此等瘦弱之人对于任风行来说,甚至不用刻意动手,仅凭护身罡气自发抗御就能将其震伤。
然而当任风行看见那怪人身上挂着破破烂烂的柘黄袍服和镶金玉带,大惊失色,当即飞身后撤。
长毛怪人追出薰风殿,他似乎一下子受不得阳光,微微退缩半步,但随即见到殿外尸骸,尽管大多已经腐烂不堪,但还有些许皮筋粘黏在骨头上,他立刻扑上去,张口撕扯啃食,嚼得津津有味。
“他、他……”
在场几人俱是不可置信,即便形貌大变,但是从那柘黄衣袍与镶金玉带,他们都能认出这长毛怪人的身份,隐龙三老更是感应到血脉中的隐隐共鸣。
“他是圣人?!”罗公远惊呼出声。
任风行反应最快,双手一掣,玄风划成结界,隔绝内外声息,不让他人靠近。
“不,他不是圣人。”任风行声音沙哑,好像还带着几分颤抖:“他是饕餮眷属!”
言罢,任风行抬手扬袖,浩荡风涛席卷而出,其中夹杂无数针芒,刺入长毛怪人周身各处要穴,瞬间灭绝生机,却没有留下任何外伤。鼓荡风涛顺势将长毛怪人吹进殿室之中,现场彻底陷入死寂。
任风行脸上神色有些病态,犹自喃喃自语:“不错,饕餮擅长将凡人染化为眷属,如今太极宫中的惨状,都是饕餮所致!”
隐龙司三老对视一眼,罗公远闭口不言,谁都不敢在此时开口。
但这种沉默不可能一直延续下去,良久之后,隐龙三老主动开口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太极宫中无人生还,阏逢君可想过接下来该怎么办?”
任风行想到闻夫子的说法,但他没有当众明言:“此事并非是我能决断,恐怕还要寻陆相商议。”
……
陆衍站在太极殿前,看着兵士将尸骸逐一搬来,盖上白布,数以千计,密密麻麻陈列在殿前广场,触目惊心。
由于绝大多数尸骸无法辨认形容与身份,顾不得地位尊卑和丧葬礼数,笼统放在一块,等待后续收敛。还有许多碎烂不堪的骨殖,只能随便铲成一堆,直接放火烧尽。
“陆相,请移步一谈。”任风行悄无声息来到。
没有多说半句,陆衍跟着任风行前往殿后,就见地面上放着一具尸体,同样用白布覆盖。陆衍抬眼扫视另外几人,然后俯身揭开白布一角,片刻后缓缓放下,呼吸也变得沉重。
“事情瞒不住的。”陆衍起身后直接说道:“黑幕结界被破,太极宫惨状有目共睹,此刻宫外还有许多人在等候消息,圣人驾崩一事,必须向外公布。”
黑幕结界笼罩太极宫,长安朝廷许多官员也被困在内中,不论其是生是死,其家人肯定也要一个明确结果,不容搪塞回避。朝廷方面,陆衍还可以凭借权威弹压局面,但眼下众人不得不面对一个最严重的问题,那便是大夏国祚恐无人继承。
“如今长安城中,其实还有十几位皇室宗亲。”陆衍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册:“但他们当中,年纪最大刚满周岁,有些甫过百日,只因太过年幼,需要哺乳照料,不便见风,先前并未被带到太极宫赴宴。若要扶持新君,便从他们之中挑选。”
此言一出,任风行与隐龙三老齐声喝阻:“不可!”
几人彼此对视,罗公远察觉情况有异,拱手道:“小道先行告退了。”
等罗公远走后,隐龙三老说:“陆相,眼下没有外人,你也该说实话了吧?”
陆衍沉默良久,闻夫子从一侧角落现身,主动开口:“不知长青能否担当大任?”
“长青?”任风行闻言一惊,他环顾在场众人,见他们并未露出惊异之色,立刻明白自己居然被一直蒙在鼓里。
“难道他是圣人血脉?!”任风行质问道。
“圣人尚为临淄王时,曾出镇潞州,彼时几番遭遇行刺,其中一次十分危急,所幸被古月剑派门人所救。”陆衍坦然直述:“那位门人是一名女子,名叫唐晚仪,后来与圣人互生情愫,一同回到长安。
“但当时长安局势险恶,变乱在即,各方势力都在培植人手,彼时圣人为笼络盟友,另外迎娶侧室。我在那时早已投入圣人门下,因受信任,将唐晚仪托付给我照顾。”
任风行脸色微沉,他听得出来,圣人或许是觉得,唐晚仪的身份易惹猜忌,而且无益于宫变争权,看似交给陆衍照顾,实则做出近乎始乱终弃的举动。
“当时唐晚仪已有身孕,孩子在我府中降生。”陆衍面无表情地说起往事:“为了稳妥,我没有向外人坦白其出身来历,也没有安排那个孩子与圣人相认。后来长安几番宫变,就连我自己也遭到刺杀,为了让那个孩子不受波及,我命人将其与唐晚仪秘密送出长安。”
任风行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问道:“长青是否知晓自己的身份?”
“我不曾提及,先前认其为子,便是希望令此事彻底湮没。”陆衍回答。
任风行扭头看向隐龙三老一眼:“三老早知此事,先前为何不说?”
“阏逢君只要打理好内侍省便是,皇室宗亲与你无关。”隐龙三老语气冷硬,显然不愿他参与其中。
任风行这才反应过来,扶植新君一事,自己恐怕已经被排除在外。
“我劝你们最好尽快做出决定。”闻夫子望向残破不堪的太极宫:“刚刚传来消息,幽州叛军已经渡过黄河。洛阳一旦陷落,兵锋向西直指长安。此刻扶立新君,尚能安定人心。”
隐龙三老也催促说:“河西与陇右二镇节度使已在前日率先赶回长安,若是不立新君,恐变生肘腋,其祸更甚幽州反叛!”
陆衍看似不置可否,抬眼望向任风行,对方当即拱手言道:“一切由陆相决断,内侍省上下必将效忠新君。”
……
长青猛地睁开眼,惊出一身冷汗,犹自喘息不止。
方才睡梦之中,他见到无数尸骸堆积成山、流血成川,无数亡魂朝着自己扑来,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太极宫中的景象,还是如今幽州叛军在别处造下的滔天杀戮。
“伱做梦了?”
妙羽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长青抬眼看去,她就坐在床榻边上,安静守候自己。
“上仙……禁制解除了?”长青坐起身来,擦了擦汗水。
妙羽微微颔首:“以你如今的修为,不该被梦魇所扰。”
“兴许是在太极宫见到许多尸骸,沾染了些许秽气,使得心神惊怖。”长青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自己睡在一处陌生寝室,他想要起身外出,却停下动作。
“你在为何事忧虑?”妙羽见长青皱眉沉思。
“太极宫已经沦为废墟,恐怕无人生还。”长青以手捂面,语气低落:“如今叛军声势正盛,长安又发生这种事情,我心里好乱……”
妙羽正要开口,就见达观真人推门直入,对长青说:“你醒了?速速更衣,随为师离开。”
“离开?”长青不解:“师父要去哪里?”
“回伏藏宫,或者湖州,哪里都好,就是别留在长安。”达观真人语气有些急切,不似往日沉稳。
“现在?”长青问道:“师父是担心陆相会追究我营救不力之责?”
“叛军未至,其他赶来的节度使可能要率先发难。”达观真人言道:“长安动乱在即,此地不宜久留。”
长青沉默良久,摇摇头:“师父,天下大乱在即,我无法坐视苍生涂炭。”
“此事非你之过、非你之责,太极宫结界升起之时,便注定会有今日结果。”达观真人望向妙羽,拱手言道:“上仙,如果长青要回转湖州,还请不要拦阻。”
妙羽表情微妙,似笑非笑:“可惜你来不及了。”
师徒二人思量之际,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运足耳力,还能听到许多兵甲动静,仿佛院落周围已经被兵马围困。
达观真人潜运法力,长青见状牵住他的衣袖:“师父,不必担心,有什么事,弟子一力承担,断然不会牵扯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