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透过雕花窗格照进屋中,程三五艰难睁开双眼,只觉得原本精力充沛的身子沉重无比,四肢好像灌了铅一般,连起身都费劲。
“搞什么鬼?”程三五骂了一句,咬牙提劲,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刺耳噪鸣, 搅得他脑壳发胀。
“不就喝了几杯酒,怎么就……”
程三五刚要骂街,扭头便瞧见一具姣好身躯侧躺在旁,仅以轻薄光滑的绸被遮盖,勾勒出起伏曲线。目光上移,看见对方靠在绣枕上,一手支着脸颊,一手拢胸遮春,露在绸被外的光洁香肩让人恨不得上前轻吻。
而那直勾勾对着自己的碧瞳红唇、动人雪靥, 除了阿芙还能是何人?
“你……”程三五不是未经人事的童男子,但此刻还是有些茫然无措。
阿芙手托香腮,细长尾指轻轻勾动唇角,娇嗔一句:“死鬼。”
“啊?!”程三五大感错愕,他猛然低头,就见自己全身一丝不挂,就这样赤条条躺在床榻上。
“好哥哥,你快把奴家折腾死了。”阿芙话里尽是挑逗意味。
“等等!”程三五强行坐起,只觉得身子里好像有千百利刃来回挫割,如受凌迟之刑, 疼得他冷汗直冒, 僵着身子又再次躺倒。
“搞什么鬼?我、你……这到底发生了什么?”程三五连忙问道。
阿芙红唇微微撅起, 做思索状:“唔……大概就是你酒后乱性, 我抵挡不住, 只好勉为其难了。”
程三五想了半天, 满脸不可置信:“还有这事?!我……我一点都不记得!”
“呵,男人。”阿芙俏脸含霜,神态立时转冷:“说到底, 你也只是顾着自己快活罢了。”
阿芙说完,用绸被裹着身子走下床榻,她强忍笑意,以免在程三五露出破绽。
昨天夜里自然是无事发生,程三五昏迷之后,阿芙几人借机探查他身中情况。而当绛真用金针照脉之法,发现程三五体内有第二套经脉时,在场几人都是大为震惊。
凡人一身十二正经归属腑脏、运行气血,奇经八脉勾连正经、调和蓄积,不论是修道延生还是习武强身,但凡想要有高明成就,都绕不开经脉。
尤其是那些讲究内修的武学功夫,采纳道门吐纳行气之法,练成一口内息,循行经络周天,从而使得腑脏气血饱满,即便筋骨不显健硕, 也能发出惊人内劲。这对于骨架筋肉天生略逊一筹的女子来说, 能够大大弥补习武天赋的差距。
阿芙乃非人族类, 但她来到中原三百多年, 阅历见识极广,曾以秘法拓脉凿窍,在武学一途也有不小成就,即便压制血族本性导致力量大衰,也能从别处找补回一部分。
只不过阿芙碍于体魄生机异于常人,中原武学的正经内修法门她几乎无法练成。靠着多年自行摸索,还有以往身居高位搜集的武功典籍,她才渐渐总结出一套独门武学。
“一人身中,怎能有两套经脉?”昨天深夜,刚刚探明程三五身中脉象的绛真,只觉得不可思议,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照脉铜镜出了问题。
“其实……未必不可能。”
阿芙伸出纤纤玉指,沿着程三五经脉气机巡行流注,轻轻拂过,程三五全身上下几乎被她摸了个遍。
其间阿芙还试着经由穴窍度入一缕阴气,奈何程三五经脉之中气机宛如狂涛乱流,寻常按穴度气就像杯水入海,转瞬覆没,更遑论外力引导。
“道门认为,凡人之身是阴阳降气、二象合真所成,但后天五谷饮食、声色萦绕,致使结气不纯、腑脏积滞,最终形神不固、死气入窍。”阿芙言道:
“因此有道门先贤开创内炼先天元胎之法,就像在身中另生一身,最终脱胎化形,朝真上升。元胎内藏之时,仿佛就有两套腑脏经络,生机气息倍于常人,寿数也能大大延长。”
绛真对于道门修仙之事半信半疑,但听到阿芙这么说,大受启发,可随即又问:“这程三五难不成是道门高手?可是他……”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对不对?”阿芙也笑了:“我也觉得不像。不论道门佛门,许多高深法门,修炼起来禁忌颇多,光是不沾酒肉一项,程三五便彻底破了。而且我方才只是猜想,能够修成先天元胎的道门高手,我也没见过几个,具体身中脉象,也未必能与程三五此刻相提并论。”
秦望舒与绛真都清楚阿芙的夜叉族类出身,知道她见多识广,连她都不能确定的事情,便可推想程三五此人是何等离奇。
阿芙想要把程三五纳入内侍省,其实也有着自己的打算,不过在那之前,首要就是摸清程三五此人身怀的秘密。
而相比起严刑逼供,阿芙更加偏好亲自探查,免得被对方言辞蒙骗。
“第二套经脉,意味着什么?”秦望舒不解。
阿芙捏着下巴微笑说:“举个不恰当的比喻,那就是有两条命。”
绛真则是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两套经脉,说明此人气血更为旺盛,体魄生机更强,就算是筋骨腑脏受伤,也能好得更快……芙姐姐,程三五的伤势恢复速度如何?”
“他在西域时被狼群咬下一小块后颈肉,片刻后愈合如初。”阿芙眉头微皱:“不过这也恢复得太快了,两套经脉真有如此不凡之能?”
绛真扶了扶照脉镜:“我发现这两套经脉彼此交缠,它们若是同时搬运气血,人身所得补益并非累加,而是倍乘!”
“看来还是我小觑了。”阿芙微微一怔。
“那他的武功修为,也会因为两套经脉而受益么?”秦望舒尽量不去看程三五那健硕昂藏。
“当然会!”绛真将一缕发丝捋至耳后,专注着眼前照脉镜:“这样的人别说运劲调息,光是筋骨力量就要比常人更大,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水下闭气也能坚持更久,这……这完全就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身体!”
“这样的人,似乎不该默默无闻。”秦望舒言道。
阿芙双臂抱胸,托起两团沃雪:“程三五在西域地界也算有点小名气就是了,其他商社管他叫‘宝昌凶刀’……这都是什么乡下名头?”
“望舒也没说错。”绛真抬眼打量榻上昏睡不醒的男子:“程三五有这种根骨禀赋,只要稍加调教,甚至给他几本高明武典,注定就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可他却在西域商社中给人当打手,如此际遇,不啻是沧海遗珠了。”
“他的过去有些特殊,算是逃亡西域。”阿芙没有在两人面前明言,只是淡淡一笑:“而且这年头被埋没的人才也不少,又不是个个天赋超群之人都有机会修习上乘武艺。”
“芙上使打算将程三五收为己用吗?”秦望舒略带不安。
阿芙微笑问道:“你不乐意?”
“卑职不敢。”秦望舒低头答话,却又正好扫见程三五的昂藏身躯,深感厌恶,赶紧闭目。
“说是不敢,其实还是不乐意。”阿芙叹道:“我未来可能需要程三五去帮我办一些事,眼下……不妨让他尝些甜头。”
秦望舒微微点头,不敢多言。绛真却说道:“可程三五他似乎对芙姐姐……”
阿芙看着程三五鼾声渐响,不禁苦笑,她头一回对自己的魅力产生怀疑。当年她在南朝活动时,曾假冒道坛祭酒,把那些世家子弟撩拨得魂不守舍,将自己奉为女仙一般。只可惜后来吴越之地爆发道门长生人之乱,期间自己血族身份被看破,要不是跑得快,差点就被正宗道门雷火所焚。
“这个程三五,说他贪,却偏偏能够忍住。”阿芙无可奈何,只能让其他人离开,自己单独等待程三五醒来。
……
“这……没理由啊。”程三五歇了好一阵,才感觉身中刺痛稍稍减缓,强撑着坐起身来,连忙追问道:“我们……真的办了那事?”
“你难道是想赖账不认?”阿芙转过身来,眉目冷淡,眼神中充满失望之色。
“不是——我、你……”程三五一时间语无伦次,坐在床榻边挠着额头,如同自言自语一般:“我记得就喝了几杯酒,脑袋发沉,你好像是说了什么,然后我眼前一黑……”
“好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了。”阿芙打断程三五的话语,俯身拾起地上衣物,语气冰冷:“我不是贞洁烈女,你也不是谦谦君子,就当做是江湖中人的露水之交。但你要是敢对外胡乱吹嘘,我保证会按照佛经里写的那样,把你舌头扯出来,再往喉咙里灌铁水,让你受尽折磨而死!”
程三五慌得摇头摆手:“不说不说,我保证不对外说!”
阿芙冷哼一声,转身离去,抿唇下楼。程三五坐在床榻边上,呆怔在原处好一阵。随后就见绛真领着几名婢女上来,朝左右含笑示意道:“为程郎更衣。”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程三五赶紧抄起地上衣物遮掩身子,仿佛绛真此刻不再是明媚动人的南曲花魁,而是一头正对着猎物虎视眈眈的凶恶妖魔,就连整座天香阁都变成妖魔巢窟一般,让人待不下去。
好说歹说让她们离开,程三五独自穿好衣服后,小心翼翼拾级下楼。正好看到阿芙薄衫蔽体,坐在梳妆台前,由绛真为她梳头拢发,秦望舒则在墙边抱胸侍立。
三名女子忽然齐刷刷望向自己,盯得程三五脸色一僵,他也不敢应声辩解,只是抱拳告辞,逃命般离开三层朱楼。
一口气逃到院门前,有小厮牵来枣红大马,马匹通体毛发光洁,昨晚显然经过一番仔细刷洗,天香阁招待客人可谓是无微不至。
“你倒是舒坦了。”
程三五看着精神奕奕的枣红大马,低声骂了一句。他忍不住连打哈欠,身体各处还是酸麻不止。哪怕过去在西域长途奔袭、追击敌人,数天数夜无暇躺下歇息,也未曾感受过这种异样疲乏。
枣红大马极通人性,发出几声略带嘲讽的喷鼻,程三五推开它的脑袋,愤愤不平道:“你也来笑话我?母夜叉那副言之凿凿的模样,就差要抓我去见官了,可我啥都没享受到啊!昨晚还梦见了一堆妖魔鬼怪,跟他们厮杀个没完,身子各处还疼着呢!”
程三五活动活动筋骨,发现仍是有些伸展不开。枣红大马低声浅鸣、连连刨蹄,它若有人形,此刻定然是捧腹大笑的模样。
程三五按着仍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低声骂道:“我也是傻,那母夜叉哪里会安好心?我这莫不是被她耍了?”
等身中酸麻刺痛渐渐消除,阿芙也已穿戴整齐,绛真亲自相送出门。
“你这人当真是不懂规矩,绛真姑娘如此细心招待,你不留下一些赏赐作为纪念,就这样自顾自地走了?”阿芙挽着绛真姑娘的手臂来到院门。
“你事先也没说啊。”程三五面露难色,在身上各处摸索,面露愧色:“我这……没什么东西能够赏赐的。”
程三五是有些银钱在身,可昨夜那场酒宴,哪怕以程三五的见识也能明白,那绝不是光凭有钱就能置办下来的。要不是有阿芙请客,他估计连天香阁的门都进不了。
“芙姐姐说笑了。”绛真笑容甜美,让人如沐春风:“程郎是性情中人,我也很是钦佩呢。日后若有机会,倒是想请程郎多多前来做客。”
这话说完,绛真取出一面写有天香阁字眼的朱漆泥金木牌,递给程三五:“这是游仙令。程郎日后若有意再来天香阁,只需遣人递来,绛真自会安排吉日良辰、备足佳肴美酒,以待贵客光临。若是想邀绛真出阁游玩,亦是凭此游仙令即可。”
“多谢绛真姑娘了。”程三五只觉得木牌有些烫手,尽量不去理会扑面香风,装作若无其事地收下。
“放眼整个长安,能得绛真姑娘赠予游仙令之人屈指可数,你可别给人家丢脸。”阿芙语气让人捉摸不透,程三五闻言不敢接话,只是苦笑以应。
阿芙与绛真告辞道别,像是姐妹般说了几句体己话,然后出门上马。
“程三五。”几人刚走了一小段路,阿芙忽然开口。
“啊,怎么了?”程三五牵马步行,精神似乎萎靡不振,没反应过来。
“有些事,你不要多想。”阿芙淡漠道:“不要以为你我有了一晚露水缘分,你就能在我身边占有一席之地了,我不是那种无知女子,绛真也不是。”
说完这话,阿芙抛下一脸茫然的程三五,当即驾马远去,秦望舒紧跟在后,直至出了平康坊门,她才悄悄询问道:“芙上使不是要将程三五收为己用吗?为何……”
“为何不乘胜追击,将他彻底拿下?”阿芙补完秦望舒不敢坦言之语,淡淡一笑:“男人啊,若真是让他得到好处,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不懂珍惜。只有把他的胃口吊足了,让他大感求而不得、心头发痒,日后才能随意使唤。未来机会还多,不急于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