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后院东厢,原本是邱晨备下给林旭用的,只不过,因为杨树勇和俊文选择了前院居住,林旭从北方回来之后,也顺着选择了外院居住,从而形成了如今林家内外院,男女分开的格局。
是以,林家后院的东厢布置的很齐全,不但各种家具都是邱晨当初定做的主屋用的,床帐帷幔等物,也和邱晨的主屋里用的一样,如今仍旧挂着天青色的素锦,这样的布置,别说在刘家岙是头一份,就是搁在清水镇,甚至安平县也算得上是上好了。相对于一些底蕴厚重些的家庭来说,林家的布置唯一缺乏的可能就是古画、古瓷之类的东西了,这个是需要时间沉淀的,不是财力够了就能做到的,也没办法。
邱晨跟着林旭走到东厢外四五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了脚步,示意林旭上前通报。
如今的天气虽然转凉了,但门上仍旧挂着竹帘子,人在外边看不到屋里,屋里却能够隐隐约约看到外边的事情。
林旭走到门口,嗫嚅了一下,方才略略扬起声音来叫了一声:“老夫人!”
邱晨微微低了头,心中漫开一股涩然,一个孩子被从小抱离母亲身边,骤然重逢,即使接纳,这感情终是需要一点点慢慢积累的。想想林旭这孩子的身世也真是让人唏嘘。不过,看林旭刚刚的样子,应该是自己想明白了吧!
并没有太多时间给邱晨走神,东厢门上的竹帘子被人从屋里挑起,一个看面相四十来岁容貌苍老却收拾的干净整洁的女子走出来,对林旭略福了福,转向邱晨,同样福了福身,笑道:“这是大少奶奶吧,奴婢淑玉,请大少奶奶安!”
一声大少奶奶,把邱晨叫的别扭的不行,真真是……一个称呼似乎一下子就把她拘禁到了那高高围墙四方天的小院子里去了似的。
林旭在旁边恰到好处地介绍:“大嫂,这位是老姨奶奶!”
邱晨于是顺着话点点头笑道:“原来是老姨奶奶,劳你受累了!”
黄氏脸上的笑深了些许,连声道:“不敢!可不敢让大少奶奶道累,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这个黄氏能够在那种环境中活下来,不说心机怎样,仅仅这份坚韧顽强的生命力,都不容人小觑,只是,邱晨没想到这位居然话头这么活,并不显得拘谨。可见心性、心机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邱晨略点了点头,抬脚往屋里走,一边低声问:“老夫人还好吧?这一路赶过来,有没有累到?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自在?”
“劳大少奶奶挂记,老太太还好,昨儿刚到时累了些,又见到小少爷难免悲痛的狠了些,不过,歇了一夜一天,也缓过劲儿来了。”黄氏也不隐瞒,问一答十的。
邱晨轻轻应了一声,也就不再说话,一脚迈进东厢的屋门。
林家后院前院的厢房格局相同,都是一明两暗的构造。
邱晨一脚迈进堂屋,人却并不在堂屋之中。脚步微微一顿的功夫,黄氏已经紧跟着林旭的脚步放了帘子,疾步走到邱晨跟前,笑着将邱晨往北里间里引:“大少奶奶,进屋吧,老太太在这屋里呢!”
邱晨笑笑,跟着黄氏的手势,走进北里间。耳中却听得黄氏将林旭拦住:“小少爷,老太太可能要梳洗呢,小少爷还是在这里且坐会儿等等吧!”
这是有话单独跟自己说?不想让林旭听到还是怎么的?
邱晨眼皮一垂,嘴角勾了勾,进了北里间。
进门,邱晨还没来及抬眼打量,一个细瘦纤细的身影已经紧走几步来到门侧,躬身曲膝地福了下去:“大少奶奶!……”
这次来的人只有三个,刚刚看到了老姨奶奶黄氏,从刚刚一晃眼的纤细身影她也知道,这必不是林家的老夫人,那么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就只有一个--林家的五小姐了!
这样的身份,她怎么能够真的受了这份礼,是以,她根本没得空看什么,下意识地俯身一把将即将拜下去纤细身体托住:“五小姐吧?这可使不得!”
触手,少女的胳膊瘦的让邱晨暗暗吃了一惊,手底下的胳膊丝毫没有十几岁少女该有的柔软细腻,反而硬邦邦的仿佛扶在了骨头架子上,硌的手心慌。
心里微微吃着惊,但想起之前这几个人的遭遇,也就了然了。
邱晨脸上的笑都不禁和煦了几分,声音也放柔了一些,道:“五小姐万不要如此客气,嗯,若是五小姐不嫌弃,就跟旭哥儿一样叫我一声大嫂吧!”
“我和母亲无处托庇,投奔到大嫂这里,赖大嫂收留,我和母亲都感佩在心,怎么可能嫌弃……呃?”五小姐垂着头,一直未曾看到邱晨,如今说着话抬起头来,近距离地看清了邱晨的容貌,登时惊怔住,瞪着一双美目看着邱晨露出一脸的惊讶,随即满脸绽开一层浓浓的惊喜来。“大嫂,没想到今生还能得见,更没想到……会是大嫂!”
说着,刚刚被邱晨放开了的五小姐迅疾地跪了下去:“大嫂救命之恩,妹妹一直未能道声谢……”
邱晨也十分惊讶,她万万没想到,当日在燕云山谷中碰巧救下的濒死女孩子,居然就是林家的五小姐……林娴娘!林虽然不是太过生僻的姓氏,但这么一个年轻女子,又都是在凌山卫那种小小的卫所……刚刚林旭提及的时候,她就应该联想到的吧!
她对这种人情往来、人事繁杂还是天生没有敏感性啊!
刚刚那个曲膝福礼她不肯受,这会儿跪下磕头她就更不能受了。
虽然吃惊让邱晨怔了怔,却仍旧动作快速地俯身搀住了就要跪下去的林娴娘,邱晨一脸感佩的道:“我也实在没想到会是妹妹你……呵呵,这也算是我们的缘分。不过,那些都过去了,如今,老夫人和妹妹找到了旭哥儿,一家人在一起,就把过去那些事儿丢下吧!”
说到这里,邱晨打住话头,笑道:“你看,我和妹妹意外相逢,说起来就没个完了,我还没见过老夫人呢,妹妹还不替嫂子引见引见!”
林娴娘显然也不是那种柔弱的闺阁女子,刚刚的惊讶意外之后,也很快恢复过来,笑着道了声不是,笑吟吟地把着邱晨的手,引着她转过身往里走了两步,对着端坐在炕上的一名妇人道:“老太太,这是大嫂……只是没想到的,大嫂居然就是从山谷中将我救回来的人。”
邱晨注意到一个细节,不论黄氏还是林娴娘,对林家老夫人称呼的都是老太太,她心里忖度着,这个社会上,特别是仕宦阶层更注重这些称呼规矩之类的,‘老夫人’这个词估计是不妥当,于是也就跟着黄氏、林娴娘叫道:“杨氏海棠见过老太太。”
说着,双手交叠于胸前,别别扭扭地曲膝行了个福礼。
既然不是正头婆婆,甚至连亲戚都谈不上,她也就犯不着自己把自己放得太低去叩头下跪的。晚辈见长辈,行个曲膝福礼也就够了。
“好孩子,好孩子,淑玉快扶起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上传下来的,黄氏上前几步托住邱晨,林娴娘也在另一边托住,邱晨这个福礼也就行了一半,没能真正行下去。
刚刚,进门就遇到了林娴娘,转过身来,邱晨也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当时这位老夫人侧着身子,还微微地垂着头,她也没能看清容貌,此时,再直起身子,抬头看过去,林老太太已经转了半个身子过来,是以,她才得以看到这位林老太太,实际上林旭的母亲的容貌。
虽然知道之前她们日子必定过得辛苦,从黄氏、林娴娘的情况看也能猜到,林老太太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但一见之下,仍旧让邱晨暗暗地吃了一惊。
让她吃惊的倒不仅仅是与黄氏相同的同样暗黄的脸色,更主要的是,这位林老太太太老相了。就是把这些年受苦煎熬算进去,能够有林旭这么小的儿子,这位林老太太最多跟黄氏相似年岁也就顶天了,可眼前的林老太太头发几乎全白了,而且稀疏零落,整张脸更是皮肤苍老下垂,周围密布……这样一张脸,竟比将近六十岁的刘氏更显老相!
就这面相,让人说七十也不为过了!
不说七十,就是六十岁,往上推十二三年,也是四十七八岁了,四十七八岁的老妇人……还能生出林旭这个小儿子来吗?!
答案几乎是明显的,明确的,根本不需要想太多!
一瞬间,邱晨明白了,为什么林旭说当年林家满十五岁的男儿被斩,还说到了几个成年的兄长!
一瞬间,邱晨也明白了林旭那么强烈的彷徨伤感来自何方!
亲人来了,顶着母亲的名义。可林旭的生身母亲,只怕早就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吧!
说起来,嫡子出生搁在哪个家族都是大事,也只有不受重视的庶子,才不被外界注意,也才能又机会让林父将林旭交托给林升父子,从而逃得一线生机的吧……
唉,算了,大家族里这些嫡嫡庶庶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不是她一个现代人灵魂能够弄明白的,她如今也不用面对那种让人抓狂的情况,想这么多干嘛!
邱晨心里胡思乱想着,她的手已经被林老太太探身握住,她顺着林老太太的力道侧身坐在炕沿上,就听林老太太拍着她的手,说道:“好孩子,这些年多亏了你了……不在家,也是你一个人独力支撑着这个家,照料旭哥儿,还得抚养一双儿女……真是不容易,孩子,你受苦了。”
邱晨垂了眼睛,做出一番温婉羞涩状,将自己眼中的情绪掩盖下来,微笑道:“当不得老太太这么夸奖,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林老太太微微蹙了蹙眉头,抬眼看向黄氏,黄氏微微摇了摇头,林老太太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缓了口气继续道:“能够知道该做什么已是不容易,能够做得这么好,就更不容易了。嗯,你是个好孩子,能得了你,是寻子的福气!”
这老太太难道就只会说这一句话?
邱晨相信,不管是之前的海棠还是之后的她,抚养福儿满儿、照顾林旭,都只是简单地因为这三个孩子是自己的亲人,照料他们也是出于本心,做的好或不好,难道还需要别人来评述?
海棠为了这个家,为了那个男人连命都搭上了,她为了这个家这几个孩子操持努力,……这些,难道是一个干巴巴的‘好孩子’的夸奖能够补偿的?哪怕再说多少遍,这么干巴巴的一个评语,邱晨不需要!她相信,海棠同样也不需要!
心里这么想着,邱晨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说白了,眼前这几位,不管是从不相识的林老太太、黄姨娘,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娴娘,都不过是有些关联的陌生人而已,她没把她们当做家人,之前不会,现在不会,看这个样子,以后也不会!
收敛了心思,邱晨抬眼微笑着道:“老太太这么夸奖,我可要受不住了……呵呵,外边晚饭已经好了,老太太在哪里用呢?要出去一起吃,还是吩咐人送进来?”
原本打算请林家三人一起吃饭的,话到了嘴边,邱晨却换了一种说法。
不等林家三人说话,邱晨就道:“也没外人,就是我的四个侄儿和旭哥儿,我侄儿还都未成人,最大的不过十六……”
邱晨似乎急于想解释清楚,可随着她的解释,原本准备答应的林老太太却皱起了眉头,略略沉吟了片刻,还是笑着摇了摇头,道:“算了,我们就不出去了,还是再屋里吃吧!我这身子骨实在是不争气了,一路颠下来,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来呢!”
邱晨连忙起身关切道:“老太太觉得不好?那要不要去镇上请个郎中来给老太太瞧瞧?”
林老太太笑着摇摇头道:“就是累了些,人老了都这样,哪里需要请郎中……行了,好孩子,你也别担心老婆子的身子了,老婆子没事儿。时辰不早了,孩子们还都等着你用饭呢,赶紧去吧。”
人家都这么说了,邱晨也就不再坚持,微微躬了躬身道:“老太太,还有一件事……之前我不在家,让您委屈了,原本我想着我搬出来,让您搬进正屋……后来想了想,西院马上收拾好了,那边儿隔着工坊远,也更清净些,老太太和五妹妹倒是搬去那边更适宜修养……是以,我就厚着脸和老太太说一声,暂且在这屋里委屈两天,我催着人赶紧的收拾好了那边,就将老太太和五小姐、黄姨奶奶搬过去,就能安心舒意地住着了。”
林老太太对这话倒好像真的没什么意见,笑的满脸和煦的,让她苍老的带着沉郁的脸也透出一丝慈祥的光来:“还是你这孩子想的周到。就按你说的吧,省的费几遍的事。”
邱晨垂头行礼,暗暗勾了勾唇角,答应了一声,跟着就向林老太太和林娴娘告辞了出来。
一出里间门,邱晨就觉得恨不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看着坐在堂屋里心不在焉的林旭,还有身后紧跟着送出来的黄姨娘,邱晨也只好压抑着,只笑着对林旭道:“二弟,老太太和五妹妹还没解了旅途劳顿,就不跟咱们一起吃了,我们走吧。”
林旭应声而起,走到北里间门口的时候,略略迟疑了一下,仍旧躬身行了一礼,道:“旭告退了!”
然后直起身来,才跟着邱晨由黄氏送出了屋门。
回到正房堂屋,邱晨吩咐大兴家的将各种菜都用精致些的小盘子小碗盛出一份来,给东厢送过去。她自己则洗了洗手,带着林旭,俊文俊书兄弟四个,还有阿福阿满开始高高兴兴地吃晚饭。
毕竟耽误的时间稍长了些,鱼稍稍有点儿凉,带了些淡淡的腥气。
邱晨微一合计,就吩咐青杏、玉凤去把定制的紫铜小锅子拿来,又取了两个陶碗来,倒入酒精点燃,把移进紫铜锅子的蒸鱼和鱼丸都架在简陋的酒精炉子上,很快,微凉的菜就冒起了热气。
大小孩子们也觉得新鲜,图希个好玩儿,吃的欢快而热闹。就连林旭,脸上的沉郁烦闷也淡了好些,跟着俊书俊文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也吃了不少。
吃完饭,林旭略略说了两句,就向邱晨众人告辞,回房读书。邱晨也不留他,只嘱咐他不可太累了。
林旭答应着出去,走到东厢门口行了礼问了个安,就径直去了前院。
邱晨站在正屋门内的竹帘子后看到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林旭这个身份,可以说非常尴尬。一个原本根本上不了台面的庶子,如今却成了林家唯一的血脉子嗣,那位林老太太是不得不看重他,指望他,可心里估计也不怎么乐意看到林旭,毕竟她自己亲生的儿子都跟着丈夫问了斩,这个庶子却得以活了下来,而且自己如今乃至今后,很可能都得厚着脸皮依靠这个庶子生活……
这样的关系,只怕这位林老太太更觉得尴尬,更不愿意见到这个活蹦乱跳,身强体健的庶子在眼前晃荡!
林旭如今能够看开了,最好了!敬而远之这个分寸拿捏好了,大伙儿日子都好过!
邱晨嘴角噙着微笑从门前返回来,招呼阿福阿满、俊文俊书兄弟们一起进了里间,邱晨撵着阿福阿满、俊言俊章上炕,围着炕桌子看书写字,她则在炕沿上坐了,让俊文俊书在对面椅子上坐了,然后,将自己前前后后了解到的林家的诸般关系讲给了俊文兄弟几个--只不过,她并没有细想,就下意识地把林升还活着的消息瞒了下来。
那个男人,若是可能,她希望永远不要出现在她和孩子们面前。永远不要来打搅她们清净美好,积极向上的日子。
林家的故事在邱晨听来根本不新鲜,毕竟在现代不论是电视、电影,还是小说野史,这样的故事太多了,都烂了。可听在俊文俊书耳中,却让两个孩子震惊、唏嘘不已。
“唉,没想到,旭子叔和姑父居然不是亲生兄弟!”俊文感慨道。
“旭子叔,还真是……这样还不如从前呢!”俊书也同样感慨着。
邱晨也有些默然。确实,之前,林旭虽然基本上是从小就跟着哥哥长大,没有母亲的概念,对父亲也没什么印象,但总还有个亲生哥哥可以放心依靠。后来有了大嫂,同样也是如此。
可一转眼,哥哥不是亲生的,爹爹冤死,生母也连一句话都没人提……还要守着一个不是母亲,却挂着一个名正言顺母亲头衔的女人,以后还要孝敬,养老送终……这个中滋味,真真是还不如之前那样,至少还有个亲哥哥!如今,林旭这样……真真正正称得上是一个孤儿了!
姑侄们说了一会子话,胡乱地感叹了一回,邱晨就嘱咐俊文俊书,仍旧保持原来的样子就成,根林旭不要过于客气,也不要流露出疏远之意来。
“只要旭哥儿没有别的想法,他就是阿福阿满的小叔……”
她醒来第一拨看到的就是阿福阿满和林旭,那些日子,她躺在炕上挺尸,也是林旭这个瘦弱的孩子带着福儿满儿,还给她做饭、熬药……他是真真实实地把她当做大嫂,甚至母亲对待的,只要他不疏离,她就一直会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
俊文和俊书立刻起身应着:“侄儿们醒得,姑姑放心!”
其实,孩子们远比大人们更直接,更纯真,在他们心里看重的是感情,是彼此投契说得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甚至血缘关系,反而远远没有大人们心目中这么重要。
邱晨点点头应下来,随即又对俊文和俊书道:“这几日,你们放学就带着阿福阿满在你们房里读书写字,吃饭我会打发人去叫你们……如此,等西院收拾出来,我把她们搬过去,咱们就能再如从前一样了。”
这话一出,不但俊文俊书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就连俊言俊章都欢喜不胜起来。
“姑姑,真的么?她们以后真的搬到西院去……哈哈,那可好了,我就不用不能来后院了……”俊言小子心直口快,笑的嘎嘎的。
俊章也笑,也多了一丝平时没有的夸张欢喜,附和着俊言道:“嗯嗯,我也想着放学就能过来找姑姑,也喜欢晚上姑姑跟我们叫故事……”
俊文起身一个小子拍了一巴掌,笑斥道:“行了,你们俩还说乐意跟着姑姑,今儿晚上可没写多少字吧?你们这样,姑姑怎么还会让你们过来?……走,回去赶紧把今天先生留的课业做完去!”
两个小子被拍被呵斥了,也只是咧咧嘴,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好心情,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纸笔等物,爬下炕,穿了鞋子,乖乖地跟着两个哥哥,向姑姑和弟妹告辞,回前院自己的房间去了。
邱晨检查了阿福阿满的课业,青杏和玉凤过来回报说热水备好了,于是邱晨抱着俩孩子进东耳房洗澡,换了干净的睡衣睡裤,回来放在床上,一边一个,轻轻地拍着,哄着两个孩子睡觉。
阿满毕竟年龄小,上了一天的学,跑跑跳跳的,上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阿福倚在她的身上,却不时地动弹一下,邱晨原本想不做声,小家伙没一会就睡了,却不想,小家伙动弹的频率居然越来越快了,邱晨不由失笑。
开口问道:“阿福,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娘,”阿福的软软的童音在深夜寂静之中,显得特别软糯,带着点儿淡淡的迷茫和无助,让人禁不住心底柔软起来。
邱晨侧过身,伸手搂住阿福,柔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让阿福为难了?”
阿福的五官完全隐在黑暗之中,只有隐隐的微弱光线从后背映过来,形成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影子,看不清眉目,却可以特别清晰地听到孩子的呼吸,感受孩子的温热,甚至孩子隐隐的却坚实规律的心跳……这一刹那,邱晨似乎听到了彼此之间血浓于水、血脉相连的生命律动。
“娘……”孩子又软软地叫了一声。
“嗯?”邱晨同样温柔地应着,鼓励着孩子说下去。
“娘,是不是小叔不是我的小叔?……小叔,是不是要走了?不在咱家了?”阿福怯怯地问。
邱晨朦胧的美好一下子散了,生生地跌到现实中。她很惊讶,也很无措……她说那些话没有避开阿福阿满,却并没想到阿福这个刚刚四岁多,不到五岁的孩子居然能够听懂她们的谈话,而且,似乎还为这件事忧心忡忡了。
怔了怔,邱晨未开口,却现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看来孩子比她更敏感,也比她想象的更在乎林旭那个小叔叔!
略略沉吟了一瞬,邱晨镇定地开口道:“嗯,阿福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是叔叔吧?”
阿福想了想,点头道:“嗯,就是和爹爹一个爹爹娘亲的,就是爹爹的弟弟。”
邱晨抱了抱阿福,点头道:“是,和爹爹拥有相同的爹娘,比爹爹小的男人,就被称为叔叔。但是,也有一种情况,不一定是相同的爹娘,可感情却不比同爹娘的差,就像你爹爹和你小叔叔,他们俩的爹娘不同,但你爹爹和你小叔之间比亲生兄弟还亲密,那么是否有血缘关系;或者是否是亲兄弟,就并不重要了,他们反而比有些亲兄弟亲的多。”
说到这里,邱晨顿住,温柔地问阿福:“是不是这样?你是不是觉得小叔很亲很亲?有没有在知道他并不是亲叔叔之后,觉得不再喜欢小叔了?会不会因为他不是亲叔叔,从此后就不在理会他了?”
阿福毫不迟疑地用力地摇摇头,连声否定道:“不,不会。阿福喜欢小叔,不会不亲小叔,不会不理小叔!”
邱晨笑笑,捧起阿福的小脸,亲了亲道:“对啊,阿福不会不亲小叔,不会不理小叔,还会跟之前一样,喜欢小叔……小叔也一样喜欢阿福,喜欢阿满……就像娘亲一样……”或许比她这个娘亲更喜欢,更发自内心!毕竟,林旭一直是在小叔亲侄儿亲侄女的观念中生活的,与她这个完全外来的不同。只是,这话,邱晨也就在心里说说,根本不能拿出来。任何人都不行。
听着娘亲的话,阿福突然就轻松起来,高兴起来。是的,小叔叔喜欢他喜欢妹妹,不会因为那几个人来,就改变的。
“娘,我知道了。”阿福带着欢喜的声音响起,小身子下意识地往邱晨怀里挤了挤,似乎想要寻求更多一点的温暖一样,倚在邱晨的怀里,气息渐渐平和下来,渐渐变得绵长。似睡非睡中,小小的孩子含混地嘟哝了一声:“我还是……和叔叔……在一起……”
小小的声音,含糊的话语,湮灭在浓重的睡意中。
阿福睡着了,睡得呼吸绵长,或许是娘亲的开解,让小孩子放下了心里的包袱,阿福睡着的小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只是,邱晨却莫名地失眠了。
林旭的事情,她能做的就是对得起本心,尽最大的努力维护好自己的小家、自己认可的家人。而另一个人还活着的事情,在她白天的刻意忽略之后,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再次无遮无拦地浮了出来,坦承在她的面前,不容她逃避,不容她忽略。
那样一个男人--
一个完全不在乎幼子需要抚育,不在乎妻子身怀六甲的,义无反顾离开家远去的男人;
一个隔了将近三年,隔了一场讹传死讯,甚至隔了妻子的生死的男人……
三年来唯一写回来的家书,居然就是给妻子、弟弟送来了三个根本没有自食其力能力的人来,而且,连一个字都没提及一双儿女,更没提及为他为这个家含辛茹苦,甚至已经不知魂归何处的妻子!
那个男人离开家的时候,林家的状况如何,难道不清楚么?就这么送来三个人回来,三个仍旧端着架子,只给了一个‘好孩子’的完全算不上表扬话的评语,就可以端着架子,摆着她们残存的仅剩的规矩……的三个人回来,若是没有如今的声音,没有兴腾起来的林家,那个男人送这么三张只会吃不会做的嘴回来,难道是要逼着妻子卖儿卖女吗?
若说,之前,邱晨对那个男人只是谈不上好感的话,经过如今之事,则彻彻底底的都是厌恶,都是鄙夷,都是不可理喻了!
留下林家老太太三人,她不过是看在林旭的面子上;但是,她不会为此做什么贤淑纯良,她是阿福阿满的娘亲,是杨家的女儿,是杨树猛杨树勇的妹妹,是俊书俊文兄弟的姑姑……只是因为,这些人用真心让她接纳,并定义成了亲人,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亲人。
至于,那个男人,她邱晨虽然占了杨海棠的身体,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她不认可,也不会承认,更不会接纳!更更谈不上信赖依靠……因为那个男人不值得她信赖!更没有一点点可以让她依靠之处!
心中计议定了,心神也就稳了。没有关系,也就无所谓生气,无所谓怨,更无所谓其他……
心安了,疲累涌上来,自然就睡着了。竟是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大早,吃过早饭,邱晨送走了大大小小一堆孩子去了学堂,又在东厢门口和恰巧出来的黄氏寒暄了几声,问了林老太太的情况,就径直出门,去了兰英家。
刚刚兰英去林家上工,已经和邱晨说了自家公公的意见,这个季节去了暑热,离大秋又有那么几天的空闲,正好可以请人做活。
邱晨到兰英家是过来送银钱的。满囤爹做了个工程预算,西院里里外外三十几间屋子,因为早就备好了料,如今不过是工钱的开支,统共十两银子也就够了。邱晨直接拿了十五两银子过来,交给满囤爹:“大川叔,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突然来了这么几个亲戚,住在一起一天两天的大家都好,时间长了,出了矛盾大家伙儿都不自在。你看着,尽量多请几名师傅,尽快把西院收拾出来,您盘算着,最快几天能搬过去住人啊?”
挨着邱晨的满囤娘叹息道:“那天一听说是林家的老夫人,也吓了我一跳,升子和旭子在这里住了十年,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老子娘,你这好不容易把林家操持着日子兴腾起来了,咋就突然从天上掉下个婆婆来呐……还有啥姨奶奶……还有个小姑子……这婆婆养老送终,妹子要嫁人贴补嫁妆,可都是花钱的事儿啊。而且,看着穿的鲜亮的,兰英回来跟我说,居然是没个行李的……这以后花钱的事儿,是指着你出了……”
满囤娘絮絮叨叨的,说话有些直接,甚至有些刻薄,邱晨却知道,王氏这是把她当成自己的亲近人看待,才会这么说。
只是,这话让满囤爹听着别扭,自觉妻子又挑拨是非之嫌,没好气地呵斥道:“瞎咧咧啥呢,人家有钱人揣着金银细软,银票子金票子,还能咱庄户人家似的,出个门还背着铺盖卷儿啊!不知道就别瞎咧咧……”
王氏被训斥的有些不高兴,却习惯了人前给自家老头子留脸面,撇撇嘴,瞪了满囤爹一眼,终是住了声。
满囤爹道:“要是紧着手地赶……怎么也得后天搬进去。”
“后天?”邱晨想过尽快,可也没想到这么快。要是后天搬进去,那不就是说两天时间就够啊?
满囤爹眯着眼,手里无意识地捻着烟丝儿,点着头道:“可以先拾掇后院,多找几个人,今天早晚就能收拾出来。明天后院晾着,再拾掇前院,到后天,后院就能入住了……反正,你的意思不就是让那老夫人搬过去嘛,后院能住人也就够了!”
“嗳,能这么快……那感情好。”邱晨当着满囤爹和满囤娘的面儿,也不藏着掖着,笑嘻嘻地应着,道,“那这活儿我就交给叔了。我这就拾掇去一趟县里,买两个人回来。”
嘟着嘴的满囤娘却一把扯住邱晨道:“你是给那老夫人买丫头子?”
邱晨微微一怔,还是点头道:“是,怎么说,也不能让人说出什么来。我这边有人使唤着,那边怎么也得买上两个人,大门上也得有个人看门守户的,也打扫打扫院子什么的。”
满囤娘却拉着邱晨不撒手,有些神神秘秘道:“你去买丫头子,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生出事儿来……我觉得吧,你在村子里雇上两个人就很好。找上个看门的,再找个替她们洗衣做饭的,也就够了。”
说到这里,满囤娘根本不理会满囤爹的明示暗示,干脆凑到邱晨耳朵根儿上说起悄悄话来。
满囤爹急着出去寻工人开工,也懒得再和老婆子置气,干脆哼了一声,背着手,气哼哼地倔得倔得走了。
满囤娘伏在邱晨耳朵上,眼睛却关注着满囤爹的一举一动,看满囤爹倔得倔得走了,有些小得意地哼了一声。惹得邱晨差点儿被这老两口给逗笑了!
“我跟你说,这升米恩斗米仇,我远远地看了一眼,又听你和兰英回来说的,那些人只怕都是过过好日子的,咱们给他掏心掏肺的,人家也不一定能看在眼里,说不定,到时候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花了你的,还会觉得失了面子……倒不如省着些,或者干脆给她们一个活计干着,让她们自己有点儿来钱项,哪怕真的不够,远不够她们几个人嚼裹呢,也别让她觉出咱们是在施恩了……况且了,我知道,你也没抱着什么施恩图报的想头,又何苦吃力花钱不落好呢?”
王氏平日里有些小气抠唆,邱晨一贯尊敬她,却并没觉得怎么亲近,今日一番话说出来,却让邱晨生出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真心实意地拉着王氏的手,邱晨笑道:“难怪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呐,要不是婶子你提醒我,我还真是想不这么深。嘿嘿,我也不说啥虚套话儿了,只是,婶子这番提醒,真正是那场及时雨,我是一定要重谢的。要不让婶子你这番提醒,我还真是就做了那出钱出力不讨好的事儿了。”
王氏被邱晨这一番话说的,也觉得心里熨帖的很,又拉着邱晨说了好一会儿话,和邱晨细细地合计了一番给西院雇用的人选,最后确定了西头原来掏粪运粪的五爷爷。
五爷爷老两口只有一个闺女,早已经出嫁,这些年来,一直靠掏粪挣几个大钱,老两口过日子。如今,眼瞅着五爷爷五奶奶年龄都大了,掏粪的活儿眼看着看不了了,王氏就对邱晨道:“……别看五叔做的是腌臜活儿,老两口其实都勤快干净,好好地洗洗,换身干净衣裳,根本看不出是做那个的。更何况,老两口勤快着,打扫的活儿和浆洗的活儿也可以交给他们,你再踅抹着找个厨娘就行了。”
对于五爷爷的工作,邱晨倒没有歧视。她也见过那老两口几回,虽然身上穿的衣服很旧,却拆洗的很干净。只要不赶着粪车,平日身上洗的也没有味道。让他们老两口看看门户,打扫打扫院子也不是不行,至于浆洗和厨娘,她则盘算着另寻两个人手。不是为了其他,只是她本来就是给五爷爷五奶奶一个轻省活儿养老,工作太多了,就没有意义了。
斟酌来斟酌去,邱晨突然发现王氏总是在她提起一个人名后,就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给否决掉,心思一转,邱晨叹气道:“婶子,我都招了那么多工人了,怎么都没觉着找个做饭洗衣裳的这么难啊……真真是,哪里想不到都不成……我看还是算了……”
一听邱晨泄气,准备取消找人的事儿,王氏终于沉不住气了,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海棠啊,其实有两个人挺合适,就怕婶子说出来,你心里还有顾虑。”
这话一出口,邱晨就想到了是谁,心里却是有些别扭,不过,还是想听听王氏的说法。毕竟,今天王氏替她思谋的确实周到,她觉得,不管是一直以来的印象,还是今日的表现,王氏都不会是挖了坑等她跳的那种人。
于是开口道:“哎呀,我说婶子不着急呢,原来心里早就有了合适的人选了,好婶子,快跟我说说,你裁度好的两个人是谁啊!”
王氏被邱晨摇晃着,连连摆手道,“哎哟,别晃了,别晃了,再晃就把你婶子晃散黄儿啦!”
散黄儿,是说鸡蛋放久了之后,鸡蛋黄儿就散开来,晃动的时候,就能够感到明显的晃动,也就是鸡蛋不新鲜的标志。
听王氏说自己被晃散黄儿了,邱晨再也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王氏也跟着笑了一回,这才把她想好的两个人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