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水匪

茶水泼过去,对面的男人似乎因意外没有来得及躲闪,就那样端坐着被浇了一头一脸,只来得及在茶水泼到脸上的刹那闭上了眼睛。

邱晨清楚地看到水顺着男人的额头、脸颊流下来,从眉毛、睫毛上滴下来,流过男人抿紧的唇,线条完美的下颌,再一滴滴落在身上、腿上……

然后,眉毛睫毛濡湿着,滴着水,男人的眼睛再次睁开,就那么平静无波地看过来,褐色的瞳仁宛如深潭,深不可测,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邱晨心头微颤,镇定地回视,然后,将手中的茶杯稳稳当当放在炕桌上,再不看那人一眼,挺直脊背,转身而去。

秦铮没动,仍旧端坐如仪,就连身上脸上的仍在滴答的茶水都没有理会,只是,目光随着那青色的纤细身影,最后定格在晃动着的门帘上,然后,一抹笑意从眼底深处爆开,犹如焰火,亮色从眼底爆开,并迅速染上了眉眼、脸颊、双唇……乃至整张脸,整个人!

秦义秦礼看着邱晨青着脸从屋里匆匆而出,对他们从来礼遇有加的人,居然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从他们身边越过,扬长而去。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默然片刻,还是秦义第一个走进屋里,然后,他们就惊愕地看到了这一幕。

他们心目中威严、肃穆、冷清、不苟言笑、执行起军法来毫不留情、上了战场悍不畏死身先士卒……的侯爷,顶着一头一脸的水渍,衣服也**地,衣襟上还沾着几片茶叶,狼狈的一塌糊涂,就像一只落水的鸡!

可让秦义秦礼几人惊恐和不可思议的是,就是这么一身狼狈的侯爷,居然,一个人坐在那里,笑不可抑,笑的满脸灿烂,笑的眉眼飞扬,笑的……像个傻瓜!

秦铮走了。没有跟邱晨当面告辞,只留下来秦礼秦勇和两名侍卫。并让留下来的秦礼和秦勇替他向邱晨转告。只说,侯爷有紧急事务,连去哪里都没说。

邱晨听了也只是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垂了垂眼睛,脸上的表情就恢复了平静淡然。

秦礼秦勇四人留下来的理由倒是很充分,毕竟孩子们刚刚开始练体,过年几日已经有所松懈,再没了老师带着,很可能就真的给耽误了。而且,秦礼说的很明白,他和秦勇只是暂时留下教导孩子们,只等那位前辈到来,他们就可以功成身退,继续追随他们的侯爷去了。

听到秦铮不告而别的消息后,第一时间邱晨是很有一种连秦礼秦勇也赶走的冲动。但也不过是一瞬,这个冲动就被她压制了下去。她自家知道自家事,孩子们确实需要是一,二来凭借她自己的能力,也确实找不到比秦礼等人更好的师傅了。有这么好的师傅不用才是傻瓜。

邱晨很郑重地给秦礼、秦勇曲膝行礼,道:“多谢几位能留下来。我也就再厚着脸皮请求几位,我不在家的时日,照看一下家里。”

秦礼和秦勇侧身躲开,秦礼道:“使不得,夫人太客气了!我几人既然留下,自然会尽力照应林家上下周全,还请夫人放心!”

得到这个许诺,邱晨压抑烦闷的心情好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真挚了几分:“那我也不跟几位客气了。既然几位留下担当教导孩子们的责任,那林家上下就应该将几位做先生看待。以后,几位若有什么需要,还请不要客气,尽管开口!”

秦礼跟秦勇也不客气,笑呵呵地应承下来。

邱晨离家之前,又特意跟杨树猛交待了秦礼等人的事儿。又找来大兴家的和青江家的交待一番,嘱她们从即日起,就将秦礼、秦勇四人当做贵客看待,一应饮食用品皆要用心。让青江家的把制作春装的事情暂时搁一下,赶工先给秦礼秦勇四人各做两套春装出来。

“……一套就按照他们身上穿的做,另一套就按俊文他们那样的宽裆裤做。先做两套送过去,再一人做两套替换的,就跟家里人的一起做出来吧!”

青江家的躬身答应着,邱晨让两人下去。转而又嘱咐留守在家的玉凤道:“前头的事儿你多问着些,一应用度,都从我这屋里走。再把咱们去年秋上得的好茶送半斤过去。另外,从库房里提出两坛酒来,每天晚上送一壶过去。热水什么的也不能怠慢了……”

玉凤仔细听着,等邱晨说完,又重复了一遍,邱晨这才放心下来,带着青杏和春香,还有顺子两口子,一起出门启程。

送走邱晨一行,秦勇跟着秦礼没有立刻回屋,而是想跟着去了后山。

白日孩子们都去学堂,侯爷又不在,也不需要他们时时等候吩咐,两个人难免有些闲散,趁着天气不错,不如上后山上走一趟,顺手捉个野兔什么的回来添菜也好。

离着林家院子百十步,确定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秦勇终于憋不住戳了戳秦礼道:“你说咱家侯爷是咋想的?看着不像是生了林娘子的气啊,咋就甩手走了?”

秦礼瞥了他一眼,也没搭腔,秦勇顾自拧着眉毛道:“让我说,想要直接带回府去不就得了,对一个女人这么磨叽……”

抬手捶了秦勇一拳,秦礼也不管秦勇横眉冷目的一脸怒气,斥道:“侯爷的事儿也是你能管的?”

秦勇撇撇嘴,不甘道:“我这不就跟你说说嘛,又没真傻的去管侯爷。”

秦礼瞥他一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就看把你我留下来……你就不该胡思乱想!”

说完,抬脚继续往山上走,过了一会儿,望着山顶渐渐从苍翠中逼出一抹新绿来的松林道:“你别的不用想,你就记得,比之前更要尽心十分地敬着这位……好好地尽心教导那几个孩子就成,其他的,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也不是你我应该置喙的。这个,侯爷是什么脾气,想必不用我说!”

秦勇停住脚步愣怔了片刻,随即快步追上秦礼,连声应道:“你放心,我晓得轻重!”

秦礼又斜了他一眼,再不发一眼,加快脚步朝着山顶奔去!

邱晨颠簸了大半天,申时初方才到达安阳府。

大兴带着人接了进去,邱晨颠的浑身酸疼,也不愿多说,挥挥手先让众人退下,她则直接进了改造好的浴室洗漱。刚刚洗漱换了衣服出来,春香就进来回报:“夫人,云二公子的小厮,那个叫知书的求见,还带了一个人来。廖管家已经带了人去前花厅了。”

邱晨略一思忖,点点头,道:“给我拿件斗篷,跟我去前边看看。”

一边吩咐着,邱晨一边思忖,在她刚刚进门不久就派人过来,云济琛是不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青杏拿了一件漳绒斗篷过来给邱晨披上,肩头的温暖让邱晨回过神来。不会有什么事,要是有事就不会等她进城后才派人过来了。

稳住心神,邱晨吩咐青杏将带来的行李收拾出来,自己带着春香去了前院。

这个三进院子虽然地方不大,但建的很是规整,各个院落有角门串连在一起,西边还有一条车道直通后院,马厩和车棚子都建在后院的一角。而且,主子不想被人打扰的情况下,仆人们也可以从这条车道出入。

前院的小花厅和刘家岙的宅子一样,就在门房一侧。两间房子打通了,靠着窗子盘着一铺窄炕,对面一溜儿三对官帽椅和小几,刚出正月,屋子里仍旧点着两只火盆,让邱晨一踏进屋子,就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温煦暖意。

踏进门来,稍稍适应了一下光线,邱晨就看到大兴带着一大一小已经起身迎候,小的十四五岁年纪,模样机灵,邱晨认识,是云济琛身边的小厮,名唤知书的。另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着一身淡灰色衣袍,容貌平淡,神态恭敬又不失分寸。这人邱晨却没见过,不由多看了两眼。

一边笑着道:“让你们久等了。”

知书笑嘻嘻地一揖及地,另一个也同样施礼。知书笑道:“夫人这话小的可不敢当。要是让我们家公子知道了,非把小的屁股打烂不可!”

邱晨笑笑,道:“你小子别跟我贫嘴,还不跟我介绍介绍,这位是?”

“是小的错了!”知礼拱拱手,连忙一侧身,让出身后的男子,介绍道,“这位是我们云家的许大管事,许谦之。之前一直负责码头诸事,这回公子爷南下,就留下许大管事给夫人。我们公子爷说了,许大管事在安阳府呆的时间长,地头人头都熟。”

邱晨笑道:“原来是许大管事!我正愁着没人使呢,二公子就把你留给我了,这回,我心里总算有底气了。”

许谦之拱手道:“小可在安阳府长大,不过是地头熟悉些。以后有什么事儿,夫人尽管吩咐。”

邱晨笑着点点头,让着二人重新坐下,然后就问知书:“听你的话,你们公子已经走了?你这是留下来了?”

知书问一答十:“回夫人,我们公子和廖三爷今儿一早启程。因为河未开化,先由陆路到浔阳,再改乘船只南下。我们公子爷还说了,这一去若是诸事顺利,最多也就二十几日就返程了。小的是被我们爷留下的,说是让夫人尽管指使,别的事儿小的做不了,跑跑腿儿小的还成。”

邱晨笑着点点头,目光在许谦之和知书脸上扫过,道:“那今后一段日子,就要让你们俩人受累了!”

许谦之连忙起身,和本来就站在底下的知书一起躬身行礼道:“不敢当夫人这话。夫人有事请尽管吩咐,小的们必当尽心竭力!”

“行了,行了,别这么礼来礼去的,一家人这么多礼就生分了。”邱晨笑着摆摆手,让两人坐了,然后道,“今儿我刚到,什么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你们既然到了我这里,就留下吃顿饭。等明儿,咱们再去作坊!大兴,你去云中仙订一桌上等席面,替我陪陪他们俩!”

大兴连忙躬身应下,许谦之和知书也再次起身致谢。

邱晨也就从小花厅里出来,走了几步,微微回头看向小花厅落下来的门帘,凝视片刻,转回目光,回了后院。

这位许谦之可是云家掌管码头的大管事。码头上的事儿,邱晨即使没有亲自经历过,却也多少知道些,那个地方看起来乱哄哄忙碌碌的,水可是深着呢。不仅仅有明面上船只往来的各地商铺,官府的税丁衙役,更有各种暗里的、半明半暗的势力,互相制约渗透。比如专做水上生意的船帮,比如专门掌管着码头货物出入的码头帮,就连那些穿着破烂出苦力的扛夫们,也都有自己的帮会组织……

能够在那样一个地方掌管着云家码头事务的人,绝对不会像她今日所见这么平淡无奇,温和无害。

这个人怎样,邱晨可以不在意,她在意的是,云济琛把这样一个,在云家地位不低的一方大员留给她指使,背后又有什么目的?仅仅是建作坊的事儿,貌似用不到这么大能力的人吧?就云家在府城的势力地位,只留下一个知书就应该绰绰有余了,不是么?

慢慢回到三进院子她自己的房间里,邱晨坐到炕上,捧了青杏送上来的一杯热茶,却没有喝,只默默地盯着茶杯想事情想的出了神。

经过昨晚那事儿,秦家恐怕已经不耐烦给她依靠了。也是,那样的身份地位被人泼了一头茶水,没有拿她问罪,还给她留下秦礼秦勇教导孩子们,就已经很宽宏大量,很有‘君子之风’了。她泼了人家茶水,也不能再对人要求什么。那么,她就该重新琢磨琢磨以后的路了。

原本有秦铮这只老虎在,不管这只老虎意下如何,她还能狐假虎威地威慑呼延寻和某些人,可秦铮不在了,能让她借势的老虎没了,她这只狐狸要想活下去,活得安心安逸,就该好好动动心思了。

正伤着神,青杏禀告,陈氏过来了。

邱晨敛了敛神,吩咐叫陈氏进来。

陈氏垂着头进了门,规规矩矩地给邱晨行了礼。邱晨笑着抬手,道:“你们在这里可还好?”

“谢夫人垂询,奴婢们很好。”陈氏垂着眼恭敬有礼地回答着,继而又道,“昨儿廖管家吩咐了,说夫人这两天进城,是以今儿早上就去采购了鱼肉等物,恰好遇上有人从河口运过来的梭鱼,说是开凌梭,最是鲜美不过的。奴婢没做过这种鱼,是以过来询问夫人,这鱼怎么做才好。”

“梭鱼?”邱晨微微挑眉,随即露出一脸的欢喜来,“竟然有这东西,看来今儿有口福了。”

说着,邱晨看向青杏,青杏也喜笑颜开地曲膝道:“看来奴婢能跟着夫人解解馋了!”

邱晨睨她一眼,笑着对陈氏道:“这鱼极鲜美,做起来也不费事。你就按照那日的鱼锅做,记得一次把汤添足,慢火多炖一会儿,让鱼肉入了味儿,汤浓稠了才好……一共得了多少?”

陈氏回道:“倒是得了十几斤,不过都是大鱼,也就六七条!”

“够了够了。咱们一共也就八个人,六七条足够了!”邱晨笑着摆摆手,又道,“哦,对了,我留了许管事和知书吃饭,做出来先给他们送一份过去,给我送一份,剩下的,你们大伙儿都尝尝,这东西一年可就这么一季。”

她说一句,陈氏应一句,等邱晨说完了,陈氏正要退下去,邱晨又想起一件事来,连忙嘱咐:“给我的那份儿多加一颗鱼头!”

陈氏微微一愣,仍旧恭顺地答应着退了下去。

青杏在旁边奇怪道:“夫人真奇怪,那鱼头都是骨头,没多少肉,您怎么就爱吃那东西呢!”

邱晨喝了口茶,嗤笑道:“这你个小丫头就不懂了。鱼头虽然肉少,却最易入味儿。而且呀,这梭鱼的鱼头可是出了名儿的好物儿,俗话也说了,‘梭鱼头鲤鱼腰’,这梭鱼浑身上下也就这鱼头跟肚子里的鱼荸荠好吃!”

说到这里,邱晨一下子着急起来,连声地招呼外边的春香道:“赶紧去趟厨房跟陈氏说,鱼肠子都留着,放上盐卤上!”

春香答应着去了。

邱晨回头看到青杏疑问的目光,笑着道:“夫人我今儿再教你一回,这开凌梭因为一冬天不进食儿,肚子里最干净了,鱼肠鱼肚儿都是好的,最好的就是这种鱼特有的鱼荸荠,好吃着呢……唉,只这么说你也不知道,等明儿做出来,让你这丫头尝尝你就知道了。”

说着,邱晨也不理会青杏愕然的神色,转而嘀咕着:“明儿再让大兴去集市上看看,若是还有,多买些送回去,也让孩子们都尝尝……”

因为有了梭鱼这茬,邱晨倒是暂时把之前的烦恼和忧心给丢开了。说完梭鱼后,就拿出府城作坊的预算和设计图纸来,开始整理润色。

刚刚她已经问过许谦之和知书了,作坊那边已经平整好了地皮,如今进了二月,眼看着土壤渐渐开化了,这就三两日就能破土动工了。邱晨琢磨着,人手工匠足了,盖房子起院子都快,作为工棚的房子又简单,顶多半个月就能盖起来。

云济琛让知书传了话,说二十天就能回来,那么,这个作坊最晚一个月内就得做出产品来。这样,就要在起房子的同时,把作坊里需要的锅灶、池子、模具、包装,还有顶顶重要的净化池都建起来,原料也要订好,等到房子盖起来,就可以立刻进料加工。同时要做的还有,就是雇佣工人,雇佣来的工人还要经过至少一周的训练磨合……

一边写着 琢磨着,渐渐地,邱晨脑海里的思路已经清晰起来。

陈氏送上来的梭鱼做的极好,酱红浓稠的汤汁中卧着一块块鱼段儿,用筷子挑开鱼皮,登时露出白腻腻的鱼肉来,细嫩的如同刚出锅的豆腐,夹一筷子送进嘴里,鲜香滑嫩,齿颊留香。再吃一块焦黄喷香的饼子,真是美味舒爽的很。

鱼肉鲜美,邱晨吃完两只鱼头又吃了一段鱼肉也就饱了,抬头看到在旁边侍立的青杏、春香,端了茶喝了一口挥手道:“行了,你们别在这里候着了,把这些撤下去,你们也赶紧去吃吧。鱼冷了可就腥了。”

青杏笑着送上一块湿帕子来,伺候着邱晨擦了手淑了口,一边看着春香把盘碗撤下去一边笑道:“夫人不用替我们操心,陈嫂子给我们留在锅里热着呢,凉不了!”

“我说呢!”邱晨笑着摇摇头,把帕子递回去,到底撵着两个丫头下去吃饭了。

从炕上下来,邱晨自己拿了斗篷裹上,慢慢踱出屋门。

月初,月色不明,星星却璀璨的紧,满天繁星闪耀着拥挤着,几乎分不出彼此来,让邱晨不由联想起了当年驱车几百里,只为去草原上看回星星的事儿来。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恐惧焦虑渐渐随着时光的流转淡了,如今再看这个世界,倒也不失另有收获。比如这每夜都能仰首可见的繁星,比如这份家业……安阳府这样的城市,怎么也能算二线城市了,搁在现代的房价最低都得六七千一平,这么一所宅子,搁在现代的开发商能给你算出上万平的建筑面积来……若是在现代,她辛辛苦苦干一辈子都不可能卖的起!

有失有得,还真是说不出那边儿更合适来!

不过,眼瞅着她是回不去了,那么,也只能安心地在这边活下去,让自己和家里人活得更好些!

呵呵,别的不说,等她的生意做到全国,她就可以在任意一个喜欢的城市买上一座宅子,届时,她就带着孩子们周游全国,走到哪里,都有自家的宅子……这种待遇,在现代她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感叹一番,失笑一番,在院子里慢慢转了两三圈儿,看看星星,也看看院子中几棵不算太高太繁茂的小树,猜测了一回树的品种,肚子里的食儿也消得差不多了,邱晨就转回屋里,继续整理起作坊的预算计划和图纸来。

第二日一大早,邱晨刚起来,青杏就向她禀报,那位许管事和知书已经过来,在前院小花厅里候着了。

邱晨挑挑眉,这两个人倒真是有模有样地听她来指派了。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客气了。

吃过早饭,邱晨就带着许谦之去了城外的庄子。

他们一行人刚走不多会儿,没药坐着一辆马车赶到了林家在安阳府的宅子外。

说起来,这小子也够倒霉的。

大前儿,廖文清把他留在清水镇,让他去刘家岙走一趟。一路上急赶慢赶的没生病,这一回到家里,居然当晚就上吐下泻还发起了高烧,虽然有赵郎中勉力医治,没药也折腾的丢了半条命,前天就躺在炕上没能起来身,去刘家岙的事儿自然就耽搁下来。昨天他好不容易撑着身子去了刘家岙,却被告知,林娘子去了府城,刚刚走了没多会儿。

没药连连叫苦,也没办法,只要命令马车调头直奔府城。可他毕竟刚刚病了一场,马车颠簸的狠了就头晕眼花,如此车夫也不敢太快了,赶到安阳府外,恰恰好关了城门。没法子,没药只好在城外投宿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进城。

可,巧不巧的,他居然又一次扑了空。林家宅子里的人回说,林娘子去了城外的作坊工地,又是刚刚走。

没药哭的心都有了,科也不敢再耽误,他们爷可是说了,定要见到林娘子,得了林娘子的回信儿,再南下追他。他们爷可是走了一日了,他若不想路上被马车颠死,就得尽快找到林娘子得了回音,尽快南下!

这小子又病又累的也糊涂了,他们家公子说是见到林娘子要个回信儿不差,可没说礼物一定交给林娘子。这小子居然就拖着几只大箱子一路奔波,在刘家岙没卸了不说,到了安阳府的林宅里居然又忘了卸车……

等他终于在工地上找到邱晨,邱晨都被没药蜡黄的毫无生气的脸吓了一跳,哪里还顾得上听他说礼物的事儿,连忙打发大兴带了他返回城,去找回春堂的医生医治去了。至于几箱子礼物么,邱晨倒是留下了。不过是直接让大兴送回家,连看都没看一眼。

没药的到来只是个小插曲,并没有阻碍邱晨看作坊工程的进展。

看到许多把式工人已经开始忙碌,有木匠在做门窗木作,有工人用镐头刨开还未完全开化的土壤,挖着地基,还有人在修作坊通往外边的道路,是按照邱晨的要求,先把路基整平又铺设的青石板。

邱晨很满意自己看到的,见工地上人虽多,却井然有序,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转回来吩咐许谦之和知书。

给许谦之的任务只有两个,一个是限他三日内招齐二百个工人和五个小管事。工人不要求多机灵多聪明,但一定要知根知底,信得过。小管事则要求能写会算,脑子还要好使,能服众,当然也必须可信。二一个是让许谦之尽快订好原料,等工棚建起来,立刻就能进料开工。

给知书的任务同样是两个,第一个是要十个厨娘,不要会做什么山珍海味,但大锅菜要做的好吃也不容易;第二个,就是让知书带着她去城中最好的制铜铺子、南货铺子、印刷作坊去,定制模具和包装。另外,还有一件事,邱晨让知书发个信跟云济琛商量一下,作坊里有些活计,比如包装,比如清扫,比如糊纸盒等等,都不需要雇用壮工,可以雇用女子或者老人孩子来做,糊纸盒更可以让一些不方便出门的人领了料回家制作。只不过,这样的事情邱晨吃不准,会不会有碍,还是问一下云济琛,让他给拿个主意。

送信儿简单,云济琛生意做的大,南北往来是常事儿,平日里就有信件输送的渠道,知书不过是跑趟腿儿一句话的事儿。十个厨娘也好找,知书干脆把这事儿交给了黄婆子,第二天,黄婆子就领了二十多个厨娘来,让邱晨挑选。

看着眼前一溜儿高矮胖瘦的妇人,邱晨一阵无语。她怎么就忘了这个世界还有公开买卖人口这事儿。虽说知书自己也是奴才,可在他的脑子里,主子奴才这一套,早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儿,用起来反而比她这个做主子的更自然而然了。

第二回买卖人口,邱晨已经没了第一回的紧张。

她也不说话,只走过去,绕着二十多个妇人走了一圈儿,就把耳朵后头有黑皴的,头发油的打绺儿的,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抹了头油还是脏成这样,都被她剔了出去。之后,邱晨又让一干妇人伸出手来,她挨个细细看过去,指甲长的、指甲里有黑泥的,统统剔掉。这两拨挑下来,二十八个妇人就只剩了十六个。

邱晨微微点着头,能这样,已经能够看出黄婆子尽心了。

剩下的十六个人,邱晨也不再多说了,直接打发下去,一人蒸一锅馒头,擀一轴子面条,再炖一个菜来。当然了,菜都备好了,也没啥珍馐美味,不过是大白菜、青萝卜,也没有肉,只给一罐子荤油。越是简单的菜越考验人的厨艺,这么简单地菜能做出味道来,厨艺就很值得夸奖了。

这一轮过后,邱晨留下了十四个人,其中两个干净利落,应对也算有度,也多少识得几个字的,得了邱晨的青眼。一个姓陈很是爽快泼辣,被邱晨直接点了作坊大厨房的小管事;另一个姓曲的妇人,只有二十四五岁年纪,温婉柔静,做的一手好汤;再加上另一个擀面条儿蒸馒头都极好的姓田的妇人,被邱晨要了回去自用了。

这两件事都还罢了,第三件寻铺子逛街的差使,却让知书尝尽了苦头,也跑细了两条腿。偏偏,他还没办法诉苦,人家林娘子亲自跟他一起逛街寻访合适的铺子,林娘子一弱质妇人又是主子都没喊累,他作为小厮,也是个男人,怎么好意思叫苦喊累?

制铜铺子、印刷作坊仅仅寻访到最好的还不算完,知书还要将林娘子画好的图纸拿过去,跟铺子作坊里的师傅交待清楚,等铺子里做出、印出样品来,知书还要拿回去让邱晨看。对于这个,平日一贯好说话的邱晨却变得无比苛刻起来。

铜质的模具、盒子,花纹不清晰了,不行;合口不严,不行;颜色不够亮,不行;颜色过于亮,也不行……

印刷的包装盒子、衬纸就更细致精美了,颜色浓了淡了都不行;纹样不清晰了不行;纸质不够硬挺不行;纸质过于硬了,就变得脆了,同样不行……

知书一趟一趟跑回来,面对邱晨的挑剔和铺子里匠师的不耐,简直是欲哭无泪了。这回,他终于知道,陪着邱晨逛街是多幸福的事儿了。那样,他虽然腿累,但不用操心不用两头难为--林娘子当场就会拍板儿决定啊,他就跟着奉承奉承,多悠闲!

终于,打发了林娘子一个满意,看着精致的没有丝毫不妥的包装、模具,邱晨笑的一脸灿烂,连连夸奖道:“这回的事儿,你做的极好……呵呵,也就是你机灵,才把这事儿办的这么妥当。若不是知道你们公子不会放手,我都想把你要过来,跟着我了。”

知书听这话,不知怎么的,居然没有害怕,竟在欣喜骄傲之后,生出隐隐的遗憾来。他竟真的有了想跟着林娘子的愿望!

这些日子虽然辛苦,虽然苦累,可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得到首肯的这一刻,却让他空前升起一股自豪和骄傲来。只是,他也知道,像他这样能被公子带在身边伺候的,除了人机灵,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老子娘都在云家,也就是所谓的‘家生子儿’,知根知底,忠心可靠的才行。

这么想着,知书也很知机地笑道:“嘿嘿,若非小的老子娘都在云府,小的倒是愿意跟着夫人您干活儿。”

邱晨笑笑,点点头道:“行了,你这些日子也累了,如今做的极好,我也不能太狠心了,就许你两天假,回家歇歇去吧。听说你有个妹子打小胎里不足,体弱多病,我这里有个方子,你拿去找个郎中看看,若是能给你妹妹用,倒是极好的,也花不了几个钱,比吃药好的多。是药三分毒,你妹妹本就体弱,再天天吃药,时日长了可就伤了根本了。”

知书怔了怔,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邱晨递过来的方子,啥话也不说了,只恭恭敬敬跪下给邱晨磕了个头!

完了,邱晨又让青杏拿出几样自己做的点心来,还有一匣子燕窝,一并给了知书,把他打发回去了。

忙忙碌碌的,一眨眼,邱晨进了安阳城已经十多天了,天上的月亮缺了又圆,时光已从月初进了月中。工棚的工程因为土壤还未完全开化,进展的没有她预想的快,如今刚刚打完地基,木作活计倒是做的差不多了。二百个工人已经到位,邱晨让许谦之选送来的小管事也到了位,这些日子,二百个工人就在小管事的带领下,每日运送木材、砖石料,做着这些最简单的力气活儿。她和许谦之在一旁观察,渐渐挑出了几个不妥当的打发了,剩下的人,等工棚建起来,把成子和泉哥儿接来,就可以带着他们开工锻炼操作技术了。

就在邱晨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二月十三一大早,刚刚被邱晨打发回家歇息了一个晚上的知书,匆匆赶到了林宅。

“夫人,夫人,不好了,昨儿晚上,不知从哪里流窜来一股水匪,洗劫了城东的几个庄子,安阳守军闻讯出击,大获全胜,斩杀水匪百余人……可,可是,咱们的庄子,连同就要盖好的作坊都被溃匪洗劫了,庄子和作坊都烧了……”

邱晨惊得手脚冰凉,拉住知书的胳膊让他坐下,递了给热茶给他,道:“别急,别急,你且说,庄子上和作坊里的人怎样?可有……伤亡了多少?”

她本想问‘可有伤亡’,但转念想到,庄子作坊都烧光了,人又怎么可能没伤亡!

知书手里捧着热茶,略略安心了些,听邱晨如此一问,脸色又是一白,惊恐地看着邱晨,哆嗦着嘴唇道:“庄子里活出来的十之五六,作坊里活出来的……不足三成!”

那个庄子是云家的庄子,不大,也就四百多口人。十之五六!就是有二分之一人口死于非命!

作坊里二百个工人,加上四十多个工匠,还有……还有刚买回不久的十名厨娘,将近三百口人,活下来的居然不到三成,那就差不多是一百八十口人丢了性命!

这十多天,她几乎每天都到作坊里去,不说跟那十名厨娘,就是跟那些工人和工匠们也都混熟了。那些憨厚朴实的笑脸,似乎就在眼前,他们憨厚的话语似乎仍在耳边回荡……但是,如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却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

邱晨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自己满心的恐惧和愤慨。抬手拍着知书的肩膀,宽慰道:“不怕,你喝口热茶稳稳神。你还没吃早饭吧?”

看到知书点头,邱晨立刻吩咐青杏去厨房端份热饭过来,亲自看着知书吃饱了,她才带着知书,直奔城外而去。

追剿水匪,溃匪作乱……这件事情背后有什么,她暂时先不去管,她要尽快看到那些工人和工匠,还有那十个厨娘……看他们活下来的人,是不是还有伤者需要医治,枉死的人也要尽快安置后事,安慰家属……

但是,在这些事情安置妥当之后,这些人的真正死因,她总要追个究竟。坐在颠簸着疾驰的马车中,邱晨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她不会,让这些人就这么枉死了。她一定要找个真相,给他们一个交待!

她以自己的人格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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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到两点,终于完成了……含泪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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