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回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秦铮,看到对方对她竖了竖大拇指,赞许地朝她微微一笑!这样大幅度的表达,由这个面瘫的人做出来,着实让人讶异。
刹那间,邱晨竟有些晃神,目光不自禁地流连在那石破天惊般的微笑上,怔了怔,这才醒过神来,目光清明着,微微一笑回应,转回目光,跟穆老头儿说起牛痘来。
“其实牛痘我也只是在一本古书上见过,就是……”
邱晨将种牛痘的概念和大致操作思路跟穆老头儿说了一遍,穆老头儿一改平日的戏谑,专注地凝神倾听着,等邱晨的讲述告一段落,穆老头儿沉吟片刻,道:“这牛痘的法子,听起来倒和人痘几无差别,只不过用的是牛痘苗……嗯,你刚刚说采集牛痘结痂或者脓浆,是要去牛身上寻找么?”
邱晨仔细回忆着关于牛痘的历史资料,回答道:“想必老爷子也知道人痘分‘时苗’和‘熟苗’,这牛痘其实也有‘时苗’‘熟苗’之分。‘时苗’毋庸多言,就是从牛身上的痘疮采得。‘熟苗’则是指人接触患痘之牛传染所致的痘……用这种人体生的‘牛痘’采苗种痘,会更安全。”
一番话说下来,邱晨要斟酌着剔除她习惯用的生化术语,还要尽量避免用现代的习惯性用词,就让她的话听起来不是那么连贯,不是那么流利,也正是如此,听在别人的耳中,更相信她这些都是从‘古书’上看来的。
穆老头儿了然地点点头,“这样……呵呵,那老汉这就找找去……”
果真如此!还真是如邱晨猜测的一样,一听到防治疫病的有效方法,医药狂人穆老头儿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邱晨失笑,却还是抬手阻住穆老头儿:“穆伯且等等!”
“你这丫头,年纪不大,怎地就如此啰嗦?唤住老汉,还有何事?”穆老头儿被拦住,明显有些不耐烦,抱怨起来。
邱晨也不计较,笑着道:“穆伯,你这一去,是不是想着自己去沾染牛痘?”
穆老头儿毫不迟疑地点头承认了。
邱晨笑道:“穆伯,你之前既然接触过那么多人痘,是不是已经种过痘?种过痘的人,可是没办法再传牛痘啦!”
穆老头儿眨巴眨巴眼,一下子恍然过来,一拍腿,叹道:“老汉一时心急,竟差点儿做岔了。哈哈,多亏了丫头提醒……走啦!”
说笑着,穆老头儿转身就走,话音落,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门帘微微地晃动,显示着刚刚有人经过。
当着穆老头儿的面,邱晨总爱逗逗这个说笑不拘的老汉,但内心里,却对这位执着着医药研究的老者充满了崇敬之情。这样完全是出自内心出自自发的医药研究工作,根本不计较名声利禄……这样的人,才真真正正值得人尊敬!也是邱晨历经两世都没办法达到的高度!
她扪心自问,也是个有良知有责任心的人,但她的责任心、良知都是有限度的,是想要换取相当回报的……相对起穆老头儿,她的出发点就显得功利了,不纯粹起来!
暗暗感叹了片刻,转回头来,邱晨对秦铮笑道:“老爷子爱医如痴……真真让人敬佩!”
秦铮微微摇头,道:“老爷子确是痴迷医术……只不过,他爱医却为拿来医人,就如他自己是说的,不过是喜好罢了!”
邱晨怔然失笑,随即感叹道:“能有这样喜好,并能将所想所得细致记叙下来……哪怕老爷子自己不用来医人,但只要老爷子所学能够传承,受惠之人远比老爷子一人医治要多得多!”
秦铮微微挑了挑眉,沉吟着点头,微微勾唇道:“还真是如此!”
“正是如此,也彰显出老爷子不计名利的可贵!”邱晨笑着,“原本想着问问老爷子那些野味儿怎么处置,如今……呵呵,我去厨房看看!”
说着,邱晨辞过秦铮从前院出来,秦铮也没多做挽留。
出了正屋,正好王氏端了秦铮的饭送了过来,邱晨看了看托盘上的小铜火锅,还有两盘肉片,笑笑打了个招呼,与王氏错身而过,径直往后院去了。
家里野味儿比较多了,穆老头儿又拿回来这些,邱晨就打发了人给西院的林老太太、兰英家、三奶奶,还有潘先生各送了一两只过去。
由穆老头儿的一本手札,邱晨又重新想起了天花和种痘,由这些,邱晨又想起了各种疫苗的研究制作……
制作各种疫苗,需要完善的菌种培养条件,而且需要严苛的无菌操作环境……在这些之前,玻璃培养……以及研究微生物的必备工具--显微镜,就又被提了出来。
制作显微镜,前提条件就是玻璃,而且是高档的光学玻璃……
邱晨回到屋里,从阿福的箱子里翻出那支劫后余生的望远镜来,单筒望远镜的制作工艺还比较简单,这支望远镜的玻璃工艺还远远没法跟现代的技术水平相比,清晰度也不够,但若是能够拥有这样的玻璃制作工艺,也非常难。
琢磨着,邱晨就打算跟云济琛打个招呼,让他托一下跑海船的朋友,寻找一些精致的无色玻璃回来,当然,能够得到玻璃的烧制工艺就更好了!
嗯……若是说制作显微镜,恐怕没办法引起云济琛的注意,若是说自己制作水银镜,自己制作各种玻璃制品……甚至可以把玻璃窗描述一下,相信,在暴利的驱使下,不用她说,云济琛也会想尽办法,把玻璃制作工艺想办法找回来!
突然想到了这么个好主意,邱晨也忍不住欣喜不已,来了兴致,还用穆老头儿带回来的野鸡做了两个叫花鸡,埋在大厨房的灶下,然后欢欢喜喜地回房间给云济琛写信。在家里住着,这种简单平静的生活,让她都不愿意离开了。
邱晨进耳房洗手的功夫,春香已经备好了纸笔,磨好了墨。
邱晨脱鞋上炕,坐在炕桌前,提笔在手,正斟酌着怎么跟云济琛说,才不至于让那个狡猾的小狐狸察觉到自己的真是用心,就听得门外月桂回报,说是学堂潘老太太过来了。
潘母虽说对她的态度已经转变了许多,每次遇见也能笑着打上个招呼说上一两句话了,可却从未到林家来过,这么突兀地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心里疑惑着,邱晨也没耽误。不看这糊涂老太太,还要照顾潘先生的面子呢。潘佳卿到刘家岙这一年多来,对几个孩子的教导可谓尽心尽力了,邱晨很是感念,这从她平日里比束脩多得多的各种照应上,也能看得出来。
“赶紧请潘老太太进来!”邱晨一边吩咐着,一边起身下炕,穿了鞋子迎出来,潘母已经跟着月桂进了三进院子。
邱晨扬起一脸的笑迎上去:“潘老太太!”
“呵呵,林娘子……”潘母未语先笑,脸上少许的不自在,在看到迎出来的邱晨一脸笑意后也散了,满脸笑地道,“平日多承蒙你照应,不是送这就是送那的,今儿又给送了野兔子过去……这不,正好我蒸了一锅九层糕,也拿两块过来给林娘子尝尝……”
说着,举了举手里的食盒,邱晨笑着接过来,让着潘母进了屋,却并没有招呼潘母往里屋上炕,而是在东次间的榻上坐了。
食盒放在榻几上,上茶的空挡,邱晨打开食盒。食盒中放着一只瓷盘,盘子上放着四四方方的两块糕饼,糕饼呈半透明状,一层黄一层白一层绿,层层分明,颜色鲜亮,微微冒着热气,竟是刚出锅的样子。
“这个,潘老太太的手怎么能巧成这样,竟做出这么一层层的糕来,跟雨后的彩虹似的,真真是好看!”邱晨笑着感叹着,递给身侧伺候的玉凤,“切一切端上来尝尝。”
潘老太太目光从垂手应着退下去的玉凤,看到微笑送上茶来的青杏身上,又扫过屋子里的布置家具,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转回目光来,对邱晨笑道:“哪里值得林娘子这么说,不过是如蒸饼一样,取个热闹意儿,没什么蹊跷处!”
蒸饼?一层一层地摞上去的……这个邱晨知道。看来这个九层糕也是一层一层来的。
心里大概明白了,邱晨还是赞叹道:“也得老太太心思灵巧才行!”
潘老太太笑着谦逊了一句,玉凤就端了一盘子切好的九层糕送了上来,还送来一盘自家的制作的小酥饼上来。
邱晨让着潘老太太:“这是自家做的酥饼,老太太尝尝!”
说着,自己捏了一条九层糕笑道:“我可是迫不及待地想尝尝老太太做的这美食了!”
刚刚看到呈半透明的,有点儿晶莹透亮的九层糕,邱晨猜测着是糯米做的,可捏在手里,竟是一点儿不黏,触手很软,很有弹性……这让她很是意外。
将一条九层糕送进嘴里,咬了一小块,慢慢品尝。
“唔,很软,很弹,甜甜的清香的很……真是好吃的很!”邱晨将一条九层糕咽下去,禁不住感叹着,“潘老太太这九层糕真是好吃,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糕点!”
潘老太太笑着摇摇头道:“不值什么,要是林娘子喜欢,老婆子就把做法跟你细说说……”
经潘老太太几句话一介绍,邱晨才知道,这九层糕是山里挖的葛根粉做的,颜色是各种蜜饯、干花磨成细粉添加的,葛根粉本身没有味道,这一层糕沾了一种蜜饯、干花的味道,蒸成糕饼之后,就带了几种果香花香,自然美味清香满口!
别说,潘老太太这份心思还真是精巧的很!
“不瞒林娘子说,老婆子娘家是开点心铺子的,为闺女的时候,跟着家里学了些制作点心的手艺,我也爱琢磨这个,就折腾出一些不知所谓的花样来……后来嫁了人,相夫教子的,这些就都丢开了……”潘母感叹着说着,邱晨一边应和着,一边却在心里暗暗诧异,就她跟潘母的关系,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好像还不够这么说家底儿的吧?
正疑惑着,潘母已经说完自己的出身,话题一转,笑着问道:“听说林五娘子也在府城开了点心铺子?”
邱晨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因为速度太快没能抓住。
点点头,邱晨笑道:“是啊,开了也有半年了,只是中间摊了疫病的事儿关门歇了些时候!”
潘母似是很满意邱晨的回答,笑着道:“之前也不知道,要是早知道,林五娘子回家那些日子,也能聊聊做点心的事儿……”
邱晨觉得有些没法回应,只好笑着附和道:“五妹妹过些日子也就回来了,过年总要歇着的!”
¸TтkΛ n¸C O
“那倒是,哈哈,那倒是!”潘母笑着应和着,略略一顿,开口道,“林娘子不是外人,老婆子也就不跟林娘子见外了,有啥话就直说了!”
邱晨惊讶着,不知道潘母这句‘不是外人’从何说起,说起来,她们两个才几天不跟仇人似的,啥时候就成了‘内人’了,她是一点儿自觉都没有啊!
不管她惊讶与否,潘母却真是直接说起来了:“林娘子也知道,家里之前日子艰难,老头子又去的急,耽误了佳卿的考试不说,这婚事上也给耽搁下来,眼看着再过了年佳卿都二十一了,若是等到除了服再说亲,就真是耽搁了……唉,老婆子急得不行,又没个合适的,佳卿看着好说话,其实性子倔得很,他自己不看好的,我也不敢多铺排……好在,前几日突然跟我提了一回林五娘子,虽说只是提了一句,可能让他记住又在我面前提起的,必定是上了心的,老婆子思来想去的,就想着还是托林娘子给探个话,若是林家有意,待明年我家除了服,就即刻遣媒人上门提亲。若是没意……那也是他们两人没有缘分,也不会把话传开了,免得大家往来尴尬。”
邱晨恍然明白过了,刚刚听潘母提及林娴娘她就若有所想,却没能确定,想不到,还真是看中了林娴娘想娶回去做儿媳妇。
至于潘母找她来说这件事是真的不把她当外人,还是另有隐意,邱晨也懒得去多想了。
略略思忖了一回,邱晨琢磨着,林娴娘若是真的嫁给潘佳卿,也算是郎才女貌。家世上,潘家是低了些,但林家是获罪之家,刚刚遇赦,这样的人家,但凡有点儿政治背景的都多多少少有些避讳,倒是潘佳卿刚刚好。潘佳卿才高志远,若无意外,科考出身是一定能够有所成就的。但怎么说一路考下来,就是一路顺遂也得三几年功夫,有了这几年,林家的事就会更加淡化,对潘佳卿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琢磨了一回,邱晨斟酌着道:“我倒是觉得是一桩美事……好,既然老太太信得过我托付了,我就去问问林老太太的意思……或者,还要去问问五妹妹的意思,所以,老太太也请耐心等上几日,好歹的,我得了信儿就给老太太回个话去!”
“哎呀,那可就让林娘子受累了……”潘母一脸欢喜,一谢再谢地告辞。邱晨送到二门外,将盛了小酥饼和蛋糕的食盒交还给潘母,潘母又客气了一番,这才告辞去了。
邱晨转回来,一路琢磨着,径直进了西里屋。
赵氏已经过来伺候着了,见邱晨进来,连忙迎着,又要去倒茶,被邱晨拦住,拉着一起在炕沿上坐了。
“嫂子别忙了,你坐下,我有事,你跟咱娘给我出出主意。”邱晨拉着赵氏相挨着坐下,把刚刚潘母来的意思说了。
刘氏沉吟着道:“潘先生和林家闺女我都见过,看长相倒是般配的很,年龄也相仿……就是怕,林家嫌弃潘家家底太薄。”
赵氏点点头附和道:“是啊,虽说潘先生学问好,但毕竟还没个功名,家里有连个立脚地都没有……”
说到这里,赵氏抬眼看了看刘氏,终是小心道:“听说,潘家老太太挺厉害……”
看着赵氏这么小心翼翼地,邱晨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也是这么觉得……只是,潘先生的学问是真好,只要不是运气太差,考个功名不过三五年的事儿,……林家五妹妹要是跟了潘先生,也不过吃上两三年辛苦,等潘先生一朝为官也就扬眉吐气了。”
“妹妹这话在理,共患难才能共富贵!”赵氏笑着道。
刘氏也点点头:“既然她过来托付你一番,你也不用为难,你不过是传个话,事儿还是要林家老太太和林五娘子自己拿主意去。拿了注意,潘家再提亲也要另找媒人,你这是好事,不会有什么不好处。”
邱晨吁了口气,放松道:“这样我就放心了,就怕好心做了坏事。”
说着话,孩子们和杨家父子也都回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分两桌吃了饭,孩子们照旧去二进读书写字,邱晨也没又多停,稍稍梳洗一下,就去了西院。
说明了来意,林老太太倒是很欢喜,道:“这事儿是你替娴娘操心处。照我的意思,潘先生是个好的,人品学问都不错……只是,这事儿总得问一声娴娘的意思。我这就写封信,劳烦你帮我给娴娘送去,问问她的意思,再给潘家回话吧!”
这种情况邱晨早就猜测到了,是以也不意外,亲自磨墨伺候着林老太太写了一封信,邱晨拿了,这才告辞转了回来。
回到房里,邱晨才重新执笔,把给云济琛的信也写完了,同样装好封上火漆,叫了赵九过来把信交给他,让他第二日一早,亲自骑马送去安阳城。
赵九应着接了信,正要告退,又听邱晨道:“你去安阳城回来,给我捎上一百斤白石英回来。哦,药铺子里就应该有卖,你提前跟回春堂的陈掌柜打声招呼,让他备一下货,日常药铺子里可能没有那么多。”
赵九复述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这才退了下去。
写信让云济琛想办法从海外淘换烧制玻璃的方子,她自己也不妨尝试着烧烧看,烧不出高档玻璃,烧出块玻璃来嵌窗户也行啊。实在连块窗户玻璃也烧不出来,那烧出个琉璃花瓶、琉璃玩意儿来也行啊!
嗯,她要求不高!
云济琛和廖文清共饮之后第二日,云济琛就南下去巡查商路,查看各处的香皂市场去了。
廖文清一大早同云济琛一起到了码头,前后脚登了船,只不过云济琛南下,他则是登船北上,迎接父母和两位嫂嫂去了。
还真让云济琛猜到了,廖家丞携着家眷离京一路南下,往安阳城而来,依着原本的行程安排,重阳节前后就能到达安阳城。只不过,二儿媳带着的小孙子毕竟太小,尚未满周岁,这一路上行来受了风寒,刚刚过了正定城竟发起热来。
好在廖家本就是杏林世家,行李中带了各色的药丸子,当时廖家丞亲自诊脉看过,确定是受了风,又受了一点点惊吓,连忙让人化了小儿万金丹给小孙儿服了,一个时辰后,热稍稍退了些。可没等一家人透出一口气来,小孩子的热又烧了起来,这一回,廖家丞也不敢自专了,匆匆命令船家就近的临清镇靠岸泊船,然后派人上岸寻找郎中不说,更飞马赶回最近的正定城带正定城回春堂的儿科大夫过来。
这事儿发生在九月初八,九月初九,廖文清和云济琛喝完酒回到廖府就有人上来传讯,奈何廖文清喝的酩酊大醉,根本叫不醒,第二日天未亮被唤醒之后,就带了回春堂最好的儿科郎中和二哥廖文熙一起,匆匆出城北上,倒是正好赶上跟云济琛一起登船。
兄弟俩一路急赶,在第三天傍晚才赶到临清镇。
一路上,几个时辰,就有廖家仆从赶过来报信,只说廖家三小少爷已经退了热,没了大碍,廖文清和二哥廖文熙也稍稍放了心。
只是,等他们赶到临清镇的时候,才得知,廖文熙的儿子竟不是普通的吹风,竟是生了水痘。
水痘虽说不是天花,但也会引发高热神昏,高烧过度还会引起抽搐、昏厥、休克等……在这个时代也是一种比较惊险的小儿疾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