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朝廷宣判的圣旨下来了。原太子李贤密谋造反一案,证据确凿。按律本当诛灭,但圣上念在骨肉之情法外开恩免去死刑,改贬为庶民流放二千里。原太子妃容氏因有半年身孕在身,念在皇室骨血份上特赦免于流放,与年仅六岁的幼子李光仁、八岁的女儿李思倩一起囚于冷宫之中。李贤长子李光顺,以及李光顺的伴读刘冕,系谋反一案从犯,与李贤一起流放于山南道巴州。非得圣意恩准,不许私离巴州半步。
流放?刘冕苦笑:在唐律之中,这也仅次于死刑了!
不久,刘冕被勒令换上了平民布衣。御史台的公人将他们从牢里押解出来装上了一辆马车。
车上,正是李贤与李光顺父子。
御史台的公人押着车儿,一路驶出了长安城。
刘冕不经意的回头看了看巍然屹立的长安城头,心头说不出的酸甜苦辣:老天爷也真是会开玩笑。无缘无故把我拎到唐朝来。原本还是给了个好家世、好差事,都不过黄粱一梦。没过了几天好日子这又扔进火坑里折磨,还险些送去小命。
流放就算是完了吗?武则天为了把戏做得真一点,也真会借题发挥,说什么我是‘太子叛乱一案从犯’。如果她要对李贤斩尽杀绝,我就同样也有生命危险!
李贤窝在车上始终没说什么话,面色死灰情绪低靡闷头不动弹,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李光顺半大孩子,这回受了惊吓也时常哭丧着脸,和李贤同坐一车他也不敢闹腾了。
事以至此,刘冕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所以,马车里多半的时间都是死寂死寂的。
此时正值酷暑,天地蒸腾马车里闷热难当。三人苦不堪言的挤在里面,想出来透口气儿还得跟押送的兵卒说好话。负责押送的兵卒们是御史台的公人,平常这种差事干得多了。他们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嘴脸谁的面子也不给,颇有些令人恼火。
巴州位于大唐山南道,距京城二千三百多里。沿途群山环绕交通不便,虎狼蛇虫盛行,是出了名的穷山恶水之地。放眼望去入眼尽是层峦叠障的群山,车马走在蛇形山路上如同蚁类。
走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才到了巴州境内。刘冕感觉自己的身板儿都快要散架了,李贤和李光顺一向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等苦,都瘦去了好大一圈。以往像头小猪崽子的李光顺,也快要变成了瘦猴儿。
一路上,李贤说的话加起来估计不超过十句,而且大多是‘上车’、‘走吧’之类的言语。沉默得异常。而且,他适乎总是有意回避刘冕的眼神,情绪一直都非常的低落。
巴州州城就坐落在一处山峦脚下,人口疏散有些萧条。虽是州城,却比关内的一个小县都还不如。兵丁们押着车马到了州府衙门,通报之后便有人出来接应人犯。
来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身裁五短面色有些黑的官员,身穿绯袍官职五品以上。李贤等人在马车上未得传唤并没有下来。押送小卒与巴州府吏迅速做了交接便乐得交差走了。
待押送兵卒们走远后,黑面官员才让人将车马拉到了刺史府后院,然后自己走到马车前拱手道:“巴州刺史汤灿,有请殿下与宝眷下车歇马。”
李贤露出一个略微惊疑的表情,强打起精神来捺起车窗来看了一眼:“原来是汤刺史,多年未见你却到巴州来为官了?”
汤灿恭敬的拱手拜于一旁:“下官曾得蒙殿下提携步入仕途,有幸于三年前调任此州担任刺史一职。汤灿不敢忘却殿下旧恩,特将车马引到后宅拜见。”说罢,将前袍一摆,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
李贤急忙跳下车来将汤灿扶起:“汤刺史,在下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王爷和太子了,只是一介庶民而且是戴罪之身。汤刺史对在下行如此大礼,如若被他人看见恐多有不便。”
汤灿也就站了起来面带笑意:“此处乃是下官私宅住所别无外人,料也无妨。殿下身份如何对下官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是下官的恩人,就当永世铭记。”
马车上,刘冕略感宽慰,心忖运气总算没有坏到尽头。这巴州的父母官,居然是李贤的旧识。听那口气,似乎李贤以前还曾恩惠于他。
“罢了,在下昔日不过是举手之劳,刺史何必一直放在心上?”李贤淡然道,“在下已是你治下之民,不可再称呼我为‘殿下’了。可直呼李贤便了。”
汤灿尴尬的笑了一笑,热情却是未减:“如此,下官也不敢为难殿下了。若无外人之时,下官就称呼你为‘明允兄’吧!”(李贤字明允)
“好吧。多谢刺史抬举。”李贤拱手行了一礼。放着是以前,小小的五品刺史要见他都难。如今这汤灿却是他的顶头父母官儿,可以说自己的半条小命都捏在他的手上。李贤也只好以礼相待。
“明允兄与贵宝眷舟车劳顿必然是辛苦了。下官已经命人去打点酒菜。明允兄若不嫌弃,就请宝眷下车来歇息片刻才好。”汤灿倒是颇为殷情。
李贤却是有些犹豫:“在下流放之人,身上担着若干敏感的干系,还是不便在刺史宅中留连了。刺史如若有心,就请速速差人领我等去到囚所,也好早早安置家生。”
汤灿无奈的笑了一笑:“既然如此,下官也就不强人所难,只好公事公办了。下官这就命人带明允兄去你居宅。给你划分的宅室,在奇章山脚下的一处山窝里。原是一处猎户民居,前不久空了出来。下官已差人打理修缮过,也勉强可以安住下来。明允兄别嫌寒陋,下官也是遵旨行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李贤面带微笑拱手而拜:“多谢府君打点照顾,在下感激不尽。”说罢就上了马车。汤灿叫过一个官员来,带上几个衙役领着车儿又上路了。
马车上,李光顺愣愣问道:“爹,这汤灿为人好像还挺不错的。你以前有施过恩惠给他吗?”
李贤漠然的笑了一笑:“就算我没有施过恩惠予他,他也一样会这样对待我们的。”
李光顺愕然不解,再想发问李贤却闭目养神去了。
刘冕一思索,心忖的确是这个道理。皇族之人被贬,再如何不济身上总是流着皇室之血。明天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咸鱼翻身了。这些在地方为官的人山高皇帝远,自然没有京官儿们那么提心吊胆害怕闲言碎语。他稍事亲近讨好了李贤,就算将来没有好处,至少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坏处。
再说了,这个汤灿也的确有几分圆滑。说得好听要请李贤吃饭,李贤略作推托他便也不再坚持,看来还是有意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为官之人大多乖巧圆滑精熟于这种套路,概莫能外。
车马走了半天到了一处山脚下,刺史府衙役才将刘冕等人叫了下来。
“到了。那里便是你们的安身之所。”衙役指着前方一间房屋说道:“里外三间房带一室耳房。汤府君已差人打理过了,好歹能安歇下来。你们就将就着住吧。”
“多谢!”
这屋子实在是寒酸简陋,可是三人都松了一口气:可算是到了!
衙役例行公事的说道:“你们是流放之人,按例来说当服劳役。但刺史府君特意交待了,只要你们安分一点呆在这里不犯事,就可以暂时免服劳役。但只要你们敢离开巴州地域,一经发现定当按律查责。就算离开奇章县所在也不能隔夜不归。几位都可曾听清楚了?”
李贤也只得逆来顺受拱手而拜:“在下听清楚了,多谢贵府。”
衙役看来也无意苛刻这被贬了的皇子,说道:“我们会隔三岔五的来检查的。记着,这奇章山里多有猛兽出没,最好不要乱跑。屋后有天然泉眼其水无毒,可饮人畜。开两分地出来种点菜蔬吧,这地方有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就这些了,我等还要回去交差。你们自己保重。”
刘冕看着眼前这栋屋子,眉头不由自主的皱起:眼前现实的落差对于李贤父子来说,应该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差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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