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啦。”银汉应声过来,只见张勇满脸通红冒汗,显得油光发亮。银汉说:“来坐在桌前,把胳膊放桌上,就这样别动。”壮汉笑着说:“不动。”银汉戴上手套给皮肤消毒却不扎,左手轻扳壮汉的脖子,捏着人迎穴问:“这酸吗?”壮汉闭了眼说:“酸还疼。自打得了面瘫,这连脖子后面那一溜都疼。”银汉大惊小怪:“哎呦,脖子上这一溜怎么了?”“掀房子的时候小孩跑过去了。我赶紧过去用肩膀一抗,预制板砸的。”银汉针下用力,一下刺进他的合谷,壮汉哎呦一声:“酸溜溜不是个劲。”银汉夸奖说:“你身体很棒,肩膀抗预制板,天哪。项羽说力拔山兮气盖世,这是夸张;他不能比你壮哪去。”“那是。”壮汉很得意。张勇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身体有元气,怎么还面瘫。”银汉说:“宝剑多缺,美玉喜折,多与硬物碰撞是毁损的原因。身体也一样,什么体质都得爱惜。”
壮汉走后,守忠对银汉说:“人迎穴你捏的还挺准的,他登时就不乐了。”银汉说:“一下子麻到头顶上,那一会什么都顾不上。”守忠低声小心问:“怎么知道这个感觉?我还没听说过,书上也没写。”银汉说:“我上学的时候扎过。”“自己给自己扎?那么不得眼,不怕扎到颈动脉上?”银汉说:“开始也担心。对着镜子端详好大会子不敢下手,一紧张就找不着动脉。静下心慢慢找,就能感受到搏动,确定下针的位置。”守忠紧张地问:“什么感觉?”“又懵又麻,感觉很强烈,得慢慢进针。快了就能晕过去,那一会就站不起来。”守忠轻轻责怪:“你也太实在。”实习生黄鹏飞说:“李老师是钢铁做的人。”守忠说:“我说李老师怎么这么厉害,年轻的都没这个本事压住案,李老师行。”张博林说:“天才出于勤奋。”张勇的脸更红了,拿报纸扇扇面部。
过了正月十五就开始忙,屋里病号满满的。接下来的病号是个阴虚男,自我介绍血压高:“还渴得慌。”银汉说:“嘴干吗?”“干。吃馒头不就水都咽不下去。这些天睡不着,烦得我看什么都不顺眼。”银汉给他按脉:“排便怎么样?”“干,一拉屎我就害怕,有痔疮,十人九痔。”银汉翻看阴虚男的手掌纹路说:“十人九痔,就有一个不是,得检查以后才能认定。吃几天中药吧,高血压与阴虚有关,体质需要调养,吃五剂来调方。”张博林进来,一半病号去找他,银汉松口气。
“阴虚体质怎么回事?都说阴虚的人容易盗汗是不?”张勇低头小声问,就像自言自语。银汉说:“阴虚盗汗的原理,跟发热有关,尤其是长期低热。”张勇给银汉杯子里添点开水,小声说:“李老师跟着师傅偷过艺吗?”银汉说:“不屑于偷艺,也用不着。在学校老师唯恐学生不听,学生还不想好好学;跟着师傅有的几年都不教。越不教越感恩戴德,人很奇怪。”张勇又问:“中医有绝招吗?秘笈或者秘方什么的。”银汉说:“只有技术和知识,还有给病人看好病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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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星期阴虚男又来了:“药还真灵,原来三天拉一次,现在一天半拉一次。”银汉说:“好多了。睡眠怎么样?”“香哪,一夜都不知道做的什么梦。”“再吃三剂。如果排便次数一天超过一次,马上停。”过了三天他又来了:“医生,这药就是好,再给我开几付。”银汉给按脉,收了手问:“你觉得哪不舒服?”阴虚男说:“没不舒服,挺好的。我觉得不保险,万一又恢复了怎么办。”“短期内可能性不大。现在排便怎么样?”阴虚男得意地说:“一天一次顺着呢,再巩固一下。”银汉说:“好了就不用再吃,没病吃药没好处。”又过几天,天下着小雨,病号只有四、五个。阴虚男捂着肚子进来了:“医生,不好了,老闹肚子。”“怎么搞的?”“吃你的药吃的。”银汉刷卡看显示屏,说:“上次说不用吃了。”“我又上药店买了接着吃。你说现在怎么办吧,一天拉三次。自打我买了药以后,吃第一付拉一次,吃第二付拉两次,吃第三付拉三次,明天得拉四次。”病号都笑了。银汉忧虑地问:“现在感觉怎么样?”“都拉干净了,没什么好拉了。”“停药就好了,回去喝一碗姜糖水。”“别,回头没完怎么办,我浑身一点劲都没有。”银汉说:“打一针吧。”阴虚男乖乖去拿药,病号们都笑了。
将要下班来了一个四十岁女病号,白白胖胖,但脸色不好。一坐下就滔滔不绝:“右边这个腿一疼就往上走,后背和腰都衅得不能受,腰一难受,左边脖子也跟着难受。原来难受睡着就忘了,现在睡不着。”银汉听得蹊跷,扭头看看她说:“拍个片看看吧。”女病号焦虑说:“吕嘉开发区医院说让拍个磁共振片。”“用不着。”“弄准了不。”“如果不放心,可以多问几家,比比看。”女病号可怜腔出来了:“你别嫌我叨叨。”银汉说:“有病都想说,没关系。”拍了片拿回来,银汉对张勇说:“退行性变,别的不怎么。”又对女病号说:“病情可以改善,吃点中药吧。”“我不得闲熬。”“医院有中药煎药室,给你煎好封袋,拿走回去一热就能喝。”“那药太贵。”女病号说话的声音很小。银汉说:“悬壶堂有成药,成分跟这个处方类似,可以免除熬药的麻烦。”女病号顿时很愤怒:“悬壶堂就知道蒙钱!我去看过一次,不买他的药他不给方子。什么高级专家,都是蒙钱的。”银汉说:“悬壶堂的医生那样吗?”女病号落下泪来。银汉安慰说:“吃五剂药试试吧,应该能改善。”女病号不大感兴趣:“要是怎么都不管用怎么办?”银汉笑了:“这个最好办,再找别人就行了。”“找谁?”女病号睁着企盼的眼神愣愣地看着银汉。银汉说:“医生多着呢,不妨多找几个看看,或者各科室都去走走。我们科不光吃药,还可以扎针、推拿,都能有效。”女病号犹豫着,听张勇说下班了,顿时紧张。银汉说:“给你看完再走。”女病号又犹豫了一会才说:“明天扎针吧,我吃了不少药,都不管用。中药你也给我开个方子,拿不拿我想想。”
女病号走后,张勇疑惑地问:“治错了吧?膝关节退行性变怎么加内关?”银汉说:“她膝盖问题不严重,精神病厉害,过不下去。给她开的中药也是调理情绪的,活血只在其次。不能只听病人口述,得综合看问题。她不会说自己寝卧皆不安,行动失态心懊憹,须除痰安寐,地黄汤加味。”张勇笑了。银汉说:“病人不懂医,当然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往往把无关紧要的情况当主要症状描述,还十分当真。按照病人的思路来治病,是医生失职。或许那个腿真的有毛病,拍个片看看是排除一下。”张勇连连点头。银汉边锁门边说:“你把她的药方复习一下,这就是传说中的神方,也是很多老中医的看家绝招。慢性病病患者一般都有情绪问题,而且胃口不好。这个药方里有四逆散的成分,还有一些疏肝药。”张勇忙点头:“是,是。”
这天外面有人高喊:“杨大夫!杨大夫!”隔壁杨医生赶紧跑出来:“在这呢,来吧。”“不是杨大夫,是王大夫。”那人又很自信地喊,“王大夫!”杨医生说:“这没有王大夫。”“有。王大夫!”皮肤科医生来借打火机,说:“又上这来了。多仗势不,得谁吩咐谁。别看他瘦得像个干棍,脸长得像个木偶,可是气儿足。他好搞理,嘴咧大了假牙就掉。这老先生连个亲属都不带,都是让医生下去给他看。”外面喊“王大夫”的声音越来越大。银汉听不下去,对跟前的斯文病号说:“我外面看一眼去。”“好、好,您去。”银汉来到门口,见一个身材矮小、骨瘦如柴,但声音响亮的老人。他上身穿一件脏兮兮的黑呢子四兜上衣,领口处呢绒已磨平,上面一层皮屑、灰尘;下身是旧得打横褶的黑色瘦裤,脚穿一双破旧解放鞋。银汉问:“找哪的王大夫?”老人嘴很大,带着灿烂而又僵硬的笑容很自信地说:“就是找你,王大夫。”“知道我们什么科吗?”“中医。”“进来吧。”
老人推的助行椅非常省力又灵活,两手一挺就挪上台阶,腿却抬不上来。导医大姐过来扶,老人不屑:“你不行。叫个男的来,有劲。”银汉上前扶住一托,他稳稳当当上了台阶,推着助行椅慢慢往屋里去。斯文病号让位子,银汉说:“谢谢您。”老人大咧咧说:“看病,谢啥。”银汉说:“您的诊疗卡。”“啥?”“诊疗卡。就是用来挂号、付费的那个卡片。”“挂号证啊。”老人靠在椅背上仰着脸很得意地说,“你给我挂去!”“先给您看看吧,一会办卡去。叫什么名字?”
老人猛喝道:“你连我都不认识?写上就行,不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