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传极其具有表演欲,平素又爱打落水狗,而此刻又到了盼望已久的可以无所禁忌、直抒胸臆的时刻,正可以把自己的长处展示得淋漓尽致,那份享受、那份幸福,足以让自己飘飘欲仙,胸中充满了横扫一切的称雄快意。在这个可以说话的夹缝时刻,只有自己有权利给这个落败的人下判词。
徐晶此时宛如缺了引信的爆破筒一样有气不知怎么发,只得心中自怨自艾;又像剥了皮的丝瓜被主人刷完锅就挂在墙上再不问了,只有默然流泪的份。
银汉坐在办公室,却怎么都干不下去工作。于是要过来看徐晶,走到志凡门前,却觉得脚下步子难迈,眼前顾虑重重。志凡轻松招呼说:“来坐坐,晶姐在外面擦自行车呢。”银汉坐下,却叹口气。志凡说:“晶姐该退休了,日子能过。工龄又长,退休工资比人家都高,还能饿着不。在家给孩子看孩子也不是没事,要不干啥去?光要当能人,人会能一辈子不。晶姐非干这一行不可,蓝湘灵当头的时候,硬撵她出去。局里组建信息监察组要抽人,蓝湘灵给庞局长说:我这屋里除了强子和政,其他人你随便挑。非让把晶姐带走不可,晶姐不敢来上班,上蓝湘灵家给她做家务带孩子。”银汉尴尬说:“这算怎么回事?”“蓝湘灵看都不看她。蓝湘灵要是撵我我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管在哪里干,都强似在她手底下吃下眼子食。”银汉叹口气,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门一响,淑玲探头进来,干笑一声说,“徐科长在屋里掉泪呢。”银汉就与她一起来到徐晶办公室,志凡在外屋看见,也干笑一声。
徐晶坐在桌前,表情呆滞。银汉缓和语气说:“阿姨,人到了退休的时候,也是正常情况。咱们这里这么劳累,回家休息也是好的。人不可避免被时代潮流裹挟,找准自己在生活和社会中的定位,没迷失了自己就很侥幸。荣誉、爱情、理想、财富,都是人生中自己行为衍生出来的副产品,不能当成最终的必然所得,否则怕是会失望。本分以外的好处,说老实话我从来没见过。名正才能言顺,凡是说不出口的全得放弃。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真的什么都没有,如果有,那就是自己还能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徐晶泥胎一般坐着,不语不动。银汉早习惯了她的动辄反唇相讥,故此时反觉得她格外可怜。
下班了,徐晶终于在众人的视野里灰溜溜地走了,没有一个跟她搭讪的。银汉却感同身受,不能排遣惆怅。吃饭的时候,眼前浮现的还是庞垒报复的眼神和徐晶怨望交织的神情,忍不住叹道:“徐科长怎么跟没娘的孩子一般,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可怎么办?”扈美芹说:“管她呢!她那么多事,我都想上单位骂她个死老婆子去!”退休前的最后时间,徐晶没来上班。
早会,庞垒办公室人很少。谭少传跟柳善窃窃私语:“今天得商量去扶贫的事,上头下来的任务。”庞垒进来只是说人不够,夏明红说:“方尊奇感冒了,马颖强探亲去了。”散了早会,庞垒坐上车就走了。
银汉见到王祖良,他又是一副冷漠的样子。“良哥,又怎么了?”银汉忽然觉得没底气,心里惴惴不安。“我得下去了,工作交代给小宋。”王祖良闷头收拾东西。银汉想安慰王祖良,又不知说些什么。忽见庞垒的车回来了,连忙追过去问:“庞局长,你要把良哥弄哪去?”庞垒尴尬,低头说:“没事。”银汉说:“鉴定中心人本来就少,良哥是行业的老人儿,经验丰富。如果他离开,这些活我怕应付不来。徐科长退休了,良哥再走了,工作怎么办?”庞垒塌下眉毛不屑地说:“你那有什么事!你干什么的?”“我现在几乎连轴转了,有紧急任务就疲于招架。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何况我经验不丰富,想不到的事太多了。现在连多考虑一会的空都没有,一旦出了事故,谁也担不起。把良哥留下吧,他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庞垒略显不耐烦:“好好好好,留下。”“谢谢,我得告诉良哥去。”庞垒居然镇静地笑了,那笑容还蛮慈祥的。王祖良并不开心:“你不用挽留我。我上哪都一样,在这干并不舒服。”说毕又不好意思,赔笑说:“银汉,我挺佩服你的,像个上级样。在老庞手底下有什么好,他一刻也不让放松,听不懂人话。”
郑才干领来一个女子对李银汉说:“这是猫秀姑,新调来的。大专文化,二十三岁,原来是档案室的。”“好的。”银汉又问,“姓猫?哪个字?”“就是……”才干愣了一下说,“犬字旁加个苗字。”猫秀姑笑着说:“就是小猫咪的猫,叫我小猫就行。”这女子的眼神哪像二十三岁,三十二岁都不够形容。她白白胖胖很雍容,不像个干活的衙役。至于端茶倒水等眼色活,更是没有。
得到吴文军通知,快餐店杀人案需要勘察现场。银汉随即放下手头的工作,带着小宋和猫秀姑立刻赶过去。现场取证完毕,小宋和猫秀姑先走出来。银汉出来时,一辆白色桑塔纳车正好开过来,银汉忙闪。车驶过去,看小宋二人的表情异样。小宋说:“这辆车在步行街上开这么快,有问题没有。”猫秀姑对银汉说:“哎,那个司机说你是傻瓜。”银汉说:“人已经走掉,我又没听见;你不学事就过去了。”猫秀姑低下头,鞋跟当当跟着走。
银汉拿着底案去找庞垒,门插着。佳璇小声说:“在屋里,一个人不见。”银汉来到局办公室,谭少传和随富生在看报纸,郑才干在写宣传稿。银汉问:“庞局长怎么了?”才干说:“我还不知道呢。”少传小声说:“挨吵了。上回扶贫派闪锐去,结果检查的查着了,也不知道上面怎么知道的,闪锐那次还中了毒。老一挨了市里的点名批评。”庞垒最近不愉快,那个市长看好的开发区分局新提拔上来的分局长鲍泰麟同时间受了表扬。还有那个一心往上爬的向龙钦,庞垒屡次与之过招都奈何不得他。市长严厉的批评一直在庞垒脑海中萦绕不去:“成绩越来越差,上访的倒比从前多。再没有改观,换人!”庞垒两手抄兜从屋里出来,看到银汉,就手指一钩:“过来吧。”庞垒在办公桌前坐下,脸阴得像能攥出一把水来。银汉刚要把材料放在庞垒桌上,庞垒不耐烦呵斥:“你下去扶贫去!”银汉“哎呦”一声,说:“行。”“到才干那拿表填了,报上去等抽签!”“好的。”银汉应声走出去。庞垒气渐消,想起银汉的表情,忍俊不禁,笑了。
银汉填写完表格交上去,拿起没汇报成的结论又去找庞垒。庞垒正在吃瓜子,夏明红坐在圈椅里往后仰着身子,笑着说:“银汉是个好小伙。”“小汉,吃点瓜子。”庞垒热情招呼着,抓一大把瓜子递过来。银汉忙双手接住,又放回到瓜子堆里:“表报上去了,后天抽签。”庞垒看着银汉的动作,若有所悟,既而很慈祥地笑着说:“小汉是好样的,效率和成绩大家都说不出来什么。”明红说:“银汉有涵养,人品好,业务好,哪哪都好,就是身体不好。”庞垒又慈祥地说:“小汉气色不好,注意休息。”银汉只当没听见。庞垒又一脸巴结地问:“拿的什么?”银汉说:“杨声国要求鉴定显灵的结论。”“老鼠嘴名叫杨声国啊,叫惯了他老鼠嘴,不知道他什么大号。这家给钱快当。”庞垒满脸带笑,“他家到底怎么回事?”
银汉说:“杨声国他妈状态不怎么清醒,她的证词上说祷告以后,筷子放在盘子上,发出像大剧院敦煌乐舞里金磬那种声音,很悠扬,是圆音。”“不假,她说家里受到佛的照拂,盘子筷子都显灵,听得顾塔汗毛倒竖。”庞垒说着笑起来,明红也微笑。银汉说:“那老太太让人家骗得一塌糊涂,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现场勘察,有可能发出圆音儿的东西应该是金属制品。她家盘子是不锈钢的,非常薄,就像铙钹经震动以后会发出悠扬的余音,属正常现象。筷子虽然也是不锈钢制品,但拿在手里会影响声音的传播,有圆音也不是它发出的。我注意了一下她屋里其他物品和所有能自动发出声音的东西,只有手机最可疑。当时她手机开着,有一个还没看过的短信,说明当事人不知道。我判断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在她放筷子到盘子上的时候恰巧来了一个短信,她正好心思重重,就产生了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