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汉忽然出了一身大汗,心里一阵翻涌,忙走进卫生间,扶着水槽子想吐却吐不出来。方尊奇走进来洗手,不冷不热问:“不舒服?”银汉用凉水洗把脸说:“我得回家休息去。”方尊奇进屋对庞垒说:“李银汉不舒服,回家了。”
众人都不言语,只有马颖强说:“有的专坑熟人,坑蒙拐骗。才干哥说的不错,这些人待的地方就应该叫被道德遗忘的角落。其实道德没有遗忘他们,是他们遗忘了道德。什么都跟私心私利结合,根本没有道德观念。”庞垒皱皱眉。忠黛说:“颖强这个人不错,有水平。俺爹去世那回,给颖强一说,他一下子带着一大队的人都来了,饭店都没坐下。那排场,多威风。”
庞垒喊来服务生,让大家点歌。首先响起《铡美案》唱段:“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承进说:“先征得领导的支持,然后判罪。”庞垒接过话头:“这最重要。领导不同意,什么都办不成。”颖强说:“陈世美从前太穷了,不遵纪守法。”承进说:“从前官府也讲究厚俸养廉,不发愁生存问题的时候才好好工作。如果吃饭都成问题,那他们就只认钱。”庞垒马上招呼大家:“谁想唱支什么歌,来点。”少传直瞪着眼睛对承进和尊奇抑扬顿挫地说:“吃、穿、用的都够了,你让他干啥他干啥;不给,你让他干啥他不干啥!啥法来钱他就用啥法,啥法出气他就用啥法!”庞垒提高声调:“谁唱歌?来点个。”“我来唱个:《沙家浜》胡传魁那一段《老子的队伍刚开张》。”颖强声气十足,“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谭少传满嘴冒沫:“那时候国民党和共产党不打,光跟外国打。”夏明红悄悄看庞垒,笑道:“传哥,人家都听颖强唱呢。”谭少传脑袋晃得如拨浪鼓:“你知道为啥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不?”承进也不听颖强唱戏,光看少传,嘴角上泛着笑意。少传直瞪着两眼:“忠黛你说,为啥国民党打不过共产党?”忠黛嘿嘿笑:“传哥你说,为啥。”少传红红的眼睛又直瞪着庞垒:“国民党有美式装备还打不过共产党,那是不会搞人事。人事的学问很大,人事不行,再本事也不行。”庞垒尴尬而怒:“有的人在外面说自己怎么本事,家里搞得一团糟,还吹。”少传耷拉一下头。承进笑问:“传哥,今天酒够不?”“这一点我向来不在话下。再给我满上!”少传毫不客气地命令,承进也不在意。少传喝着酒看着其他人的脸,这些脸孔晃来晃去且越晃越少,接着,屋里就剩下谭少传一人了。
第二天下午谭少传才清醒过来。想起李银汉昨天早走,就过来看情况。欺身过来就坐在跟前,歪着头看着脸问:“你说国民党为啥打不过共产党?那美式装备都不行?总不能。你说共产党是吹的不?”银汉只好停下,说:“打个比方说,有两家人家,一家富贵,一家贫寒。但是富贵那家不修德,谁跟他讲理他就把谁搞掉。明明入不敷出,还借钱摆谱,外面风光无限,内里死气沉沉。”少传愿意听故事一般应着:“啊,就当是有这回事。”银汉接着说:“而贫寒那家追求道德,勤劳节俭,量入为出。哪怕过极其贫困的日子也不堕落,谁有理向谁学习,追求道义不徇私利。扶危济困、积极向上。你愿意相信哪一家?”“哦,你是这样想。那,有理。”谭少传拉着秧啧啧赞叹。银汉拿了记录本上档案室干活去了。
战忠黛身在曹营心在汉,虽然名为监管鉴定中心,而实际并不出任何力气。银汉工作量大得惊人,有时候需要通宵达旦。又过了两个多月,终于坚持不住了。忙过一阵,头发晕,身子打晃。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忽然外面有人吆喝,是一对男女的声音:“他不是个东西!看他是个啥东西变的!”“他花公款把上下都买通了,谁也扳不倒他!”一阵脚步声上楼去,然后震天动地吆喝:“你一边去!你别拉我!你滚……”银汉寻声音找过来,各科室都有人站在门口看动静。原来是西北片雷神庙社区派出所所长彭耀泉领着老婆孩子还有一个憨壮的年轻男子在局办公室门口疯狂喊叫着要进门,被沈国飞、康佳璇和夏明红拼命阻挡,推搡拥挤。庞垒被彭耀泉的儿子推进门里,彭耀泉紧接着就关门。门没及时关上,银汉用力一推挤了进来。彭耀泉抢先把铜栓别上,贴着门站着。门外匆匆奔跑的脚步声和几个人杂乱的问话,夹杂着忠黛“开门”的喊叫声和踢门的声音。彭耀泉妻一脸愤怒加胆怯,变了调地对彭耀泉大声说:“我和二小堵着门,你跟他说去!”
彭耀泉对着庞垒声嘶力竭大吼:“你没事了,就不管人家。你光嘴里说得好,心里没怀着好心眼!光听你花言巧语,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庞垒淡然,竟然没有惊慌色。彭耀泉更加愤怒,过来揪住庞垒就要打。银汉抢步过来,左手拇指用力掐住彭耀泉的曲池穴,彭耀泉顿觉右半边身子不听使唤,扑腾坐地上。银汉低声喝道:“你没吃亏,赶紧离开这!快走。”彭耀泉顿时从狂热中清醒过来,爬起来走到门边,招呼老婆孩子一声“走”,就打开了门。众人见门开了就要冲进来,彭耀泉一时胆怯,竟不知道如何应付,只是攥紧了拳,大有突出重围的势头。银汉喝道:“都闪开道!”众人自觉闪开一条路,彭耀泉四人快步下去了。忠黛这才与众人涌进来,口中说着马后炮之类的话。银汉回头看了庞垒一眼,可巧庞垒也在看他。庞垒看出了银汉眼神中的责备之意,正待转头,银汉已经转身出去了。
明红说:“彭耀泉太冲动,谁说也不听。”忠黛语速飞快:“一点不假就是那,他在里边关上门不让俺进去,不让进去能行吗!你看不见我把门都踢烂了吗!”
银汉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上,此刻出了局办公室的门,提醒自己已经安然无事。要放松,却怎么都无法镇静;心里翻涌,直想吐血。左臂发抖,左大拇指丝毫动不得;身子打颤,踉跄欲倒。扶着墙尽力迈步,抓住楼梯扶手慢慢下到一楼,勉力往自己办公室走去。此刻脑子不转圈,顺熟路走到原来的办公室,到门口才想起来这里早就属于战忠黛。懊恼之余勉强转身,费力地一步一步回到门前,怕推门会因惯性倒过去,于是慢慢用肩膀扛门。门开了,银汉拖着两腿走到桌前,身子竟僵硬得不听使唤,脑子全然不转圈,好一会才调整了姿势,跌坐在椅子上。
此刻极其不舒服,忽然间出了一身大汗,身子颤抖挺不住。知道不好,忙用左手要掐住右侧内关穴,但是左手拇指动不了,转眼之间左臂都麻木了。银汉恐惧,艰难地伸出同样不听使唤的右手抓住桌子边框,身子伏在桌上。但是心脏仿佛有重锤在敲,胸口压在桌楞上憋闷得喘不上气来,头也越来越晕。想要挺起身子靠在椅背上,但是两耳轰鸣起来,天忽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此时已无力做出反应,恍惚间眼前出现无数光线非常弱、不断缓慢飘忽移动的金星,就像暗夜里水波纹一样。既而脚下的地板陷了进去,只听有人蚊子一般喊叫:“哎呀,主任!”
李银汉觉得身子在空中飘忽,周围像暗夜一样,天地已经分不清楚,身子失重般飘在暗夜的半空里,一颗心脏越跳越弱,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想睁开眼,眼皮沉重得丝毫动不了;想挣扎,却仿佛四肢消失,不知道如何用力。窘迫和恐惧、忧虑和尴尬如同魔窟里的索命符一般把自己紧紧束缚住,一动都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耳轰鸣声小下来,觉出麻木的两臂被人拉住,身子也被人抱着拉拽。蚊子般的声音大起来,是两个人在说话:“醒了。”“主任,喝口水。”银汉感觉唇边有个茶杯,就喝了两口,是温水,甜的。然而身子角弓反张得坐着都无法忍受,又躺倒在地上。好一会,四肢才恢复了知觉,头脑也清醒多了,见王锡平和闪锐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王锡平对闪锐说:“让他靠在这上面。”二人托着银汉的头和后背,让他靠在写字台上。银汉身子挺得不能弯曲,想扶着桌面站起来,两手都不听使唤。艰难地低下头,费劲地把右手举在自己面前努力定睛看,恍惚看到五个指头都是白的。王锡平问:“主任,你想要什么?你说。”银汉说:“水,喝点……”闪锐把那杯水递过来,银汉颤抖着手抓住杯子,喝了两口。闪锐一松手,银汉却拿不住,咣当掉地上,水都洒了。银汉靠在写字台上歇一会,似乎好了些,吃力地说:“锡平哥,我真丢人。”言未毕,却流下泪来。“谁都有走窄的时候。”锡平不善言谈,而今天把现象描述得很透彻。银汉艰难地想抓住桌子站起来,但还是徒劳,只好央告:“扶我起来。”二人把银汉扶到椅子上坐下,闪锐又给银汉倒上糖水说:“太烫不能喝,得冰冰”,拿了脸盆一溜小跑出去。锡平低声说:“咱这里不能那么当真干,谁干得多谁吃亏,好人倒霉。”闪锐打了半盆清水小跑回来,把杯子冰了片刻才拿给银汉。没敢撒手,一直看着银汉把水喝完才问:“主任,好点了吗?”锡平说:“脸色怎么这么差,什么病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