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满面沟壑的白发老妪,戴着一面绣花护额,穿着再寻常不过的黑色土布麻衣裤,背有些佝偻,行走间却稳实而轻巧,呼吸绵长,竟是个比武馨芸还要高境界的高手。
武馨芸在听到石子声时就调轻了呼吸,现在更是一丝气都不敢漏了。那老妪现在目光还没扫到火子果,但是一旦看过来了,不发现她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那老妪进了暖室,却直直走向石室的尽头,站在一道缝隙前面往里定定看着,许久不动。武馨芸的额头、手心沁出一层凉汗——她快憋不住气了。
眼珠子一转,武馨芸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猛地跳到洞口前面,同时大喝一声:“你是何人?!”
那老妪正凝神想着什么,那声大喝在并不宽敞的石室里炸雷般响起,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般反手就朝洞口拍出一掌。
好在武馨芸早有准备,赶紧往地上一趴,劲烈的掌风从头顶擦过,背脊“唰”的凉了一下,冷汗涔涔。身后石道轰隆一声,落下一阵碎石灰尘。
“你这人怎么不说一声就乱出手啊!你要把暖室打塌自埋,也别让我陪葬啊!”武馨芸一边抱头哇哇大叫,一边却警惕着老妪的再次出手,随时能跳起来往外逃。
老妪定了定神,才发现洞口趴了个灰衣小子,看了看洞口弥漫的烟尘,一点也不担心山洞真会塌下来,却暗悔自己太不淡定,被一个臭小子吓唬一下就轻易出手了。
“你知道这里是暖室。你是季云瀚的什么人?”老妪站在原地,并不靠近,只转过身来垂目看着地上那个让她莫名兴不起敌意的身影。
武馨芸见老妪语气并不十分友善,却也感觉不到杀意,遂安心了不少。她缓缓坐起身来,轻轻拍打胸口的灰尘:“季云瀚正是家师,您似乎与家师交情……不浅……”
武馨芸对上老妪的双眼,不由得愣住,那老妪也好一阵子没回过神来。
“你……”二人同时开口,顿住。
“我……”二人又同时开口,顿住。
“果真如此。”老妪深吸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只是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诡异。
武馨芸正在疑惑,她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个老妪,却在对上她双眼的时候觉得莫名其妙地熟悉。
正要开口问老妪“果真如此”是什么意思,却见她直直走过来,又是一惊:“你——”要做什么?
老妪却只是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直直走过她身边,往洞外走去,留下仍呆坐在地上的武馨芸,眨眼消失在拐角处。
武馨芸看着昏暗的石道,脑袋里忽的一阵眩晕,她忙把抓在手里准备当暗器扔的几颗火子果塞进嘴里吞了下去,才感觉好了一些。走回角落里把放在地上的火子果捡回来,也晃晃悠悠往洞外走去。
出了流泉洞,那老妪果然不见了踪影。武馨芸吹一声口哨,小懒便呼啦啦飞了下来,瞧见主人满身的灰尘,甚是担忧地轻啼一声。
“我没事,来吃几个果子。”喂了小懒三四颗火子果,把剩下的用一张手帕包好,又道:“把这些拿去吧,和你的小朋友一起分享一下。”
目送小懒欢快地飞上了雪山,武馨芸才慢慢悠悠往山下走去。
走到茅草屋附近,一头老相的季云瀚突然冒出来,急声问道:“你见到她没有?”
武馨芸这一小会儿就被吓了好几次,只苦笑道:“那个老妇人?是见到了,不过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季云瀚似乎这才注意到武馨芸的狼狈,轻叹了一口气:“你也累了,先回房休息一下吧。”
看着季云瀚匆匆消失在林子里,武馨芸摇摇头,拖着莫名疲惫的身体继续走着。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除了刚来的那几天会有这样的眩晕和疲惫,她这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武馨芸可以肯定是因为那个老妪的关系,却再没精力深想,只希望能尽快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武馨芸好不容易蹭回房间,直接往床上一躺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挣扎着醒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屋外有争吵声。
“……之女……因为我……傀儡……”是那老妪的声音。
“早就不是这样了!”季云瀚的怒吼让武馨芸清醒了一下,“你就是你!这么多年来你难道没有感受到?那并不是我要娶你的原因!”
屋外,季云瀚和老妪隔着一丈距离相对而立,那老妪原来就是季云瀚离家出走多年的结发之妻——千幻仙子黄琴。
黄琴被季云瀚吼住,大半辈子了没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原来这么吓人。
季云瀚黑着老脸,一步一步走近妻子:“你我相知相识大半辈子,我在你眼里就是那般会因为别人的身份而牺牲自己的幸福的人?”握住她的双肩,“还是你认为,我是那种能装出一副对不在乎的人牵肠挂肚的模样数十年不变的伪面君子?”用力摇一摇,“还是说,你觉得你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是真瞎了聋了傻了?”
黄琴已经哽咽无声。
季云瀚轻轻拥住她:“琴儿,不管一开始我找到你靠近你的原因是什么,那年月下我认定要一辈子相守的妻子就是你,只是你。”
黄琴双手慢慢环上阔别多年的丈夫的腰,开始暗悔自己当年不该这么冲动,不听一下解释就负气出走,白白折腾了这么多年。
季云瀚喜上眉梢,看样子老婆终于被自己追回来了,有个往人群里一钻就能消失无踪的老婆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啊!除了他,谁还有那本事把她找回来?——虽然花的时间长了点……
“啪”,屋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惊醒了忘我相拥的夫妻二人。
“那她……”
“我与芸儿相处四年余,早就认定了她是值得我传授的人。现在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徒弟能安然,而不是别的,你明白?”
黄琴深深看入季云瀚的双眼,轻轻点了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季云瀚心中复杂难言,却只怜惜地抚上妻子的鬓角:“既然芸儿已经见过你,接下来的就只能由你来做了。”
二人推门而入,武馨芸依旧昏睡在床上,但他们都知道她已经醒过了。
“不知她听去了多少,现在还不是让她知道的时机。”黄琴有些担忧。
季云瀚只略一沉默,便过去将武馨芸扶坐起来:“管不了那许多,现在最紧要是护住她的元灵。你来给她运《清心咒》,我辅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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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灵魂被冲击和撕扯着,武馨芸与外界隔绝的意识知道自己的元灵又出了问题,并且比以往更加凶险,她却对此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忍受着一波更甚一波的痛苦的被削弱——要撕裂她的力量无处不在,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她尝试过以柔克刚,顺应攻击她的力量而以退为进,却根本没有空间让她退,她只能不断缩紧自己,或者自己的力量更多地被吞噬。
如此下去,她的灵魂会被磨光吧?她是灵魂穿越到这里,灵魂没了,她就不能再回去了吧?如此下去,她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连梦都不会再有了。
绝望之间,武馨芸意识越来越模糊。恍惚中,一阵熟悉的力量渐渐渗到她的周边,不断缓和着凶猛的攻击力量。这种源于本质一致性的熟悉让武馨芸有一种自己就是属于这里的错觉。
从来到这里,武馨芸就有自己的灵魂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不是意识的不融合,而是一种难言的物质力量之间的排斥和敌对,她的灵魂住在躯体里,就像一个坐在潜水艇中的人,只能从窗口观察外面不属于她的未知深海,一旦走出潜水艇,她将死无葬身之地。她就是个只能躲在躯体里悄悄往外看的异世灵魂。
习武之后这种感觉更为强烈。这里的内力,说得浅白一点,就是身体吸收外界自然力量——元力,转化为己用。正常来说,武者从自然汲取元力,与自己的灵魂——也即“元灵”融为一体,而壮大自己的力量。而武馨芸却不能做到这点,她的元灵与这个世界的元力,就如油和水一般无法融合。
武馨芸只能小心翼翼地引动那些被她纳入经脉内、在身体的屏障下已经可以称之为“温顺”的元力,就像一根木柴小心地指挥着火焰,一个不小心便会引火烧身。她使用的一直都只是“别人”的力量。
经九转通脉后的身体更容易储存内力,季云瀚的独家心法《无为诀》更是快速吸纳和转化元力的无上法诀,所以就算不是全速,武馨芸四年来也累积了不薄的内力。而安然度过这四年,还达到了四时之境,全凭的是她坚韧难摧的元灵,和潜意识里四年如一日对异己力量如履薄冰的平衡掌控。
这一切都是在武馨芸的元灵安然躲在身体内不与外界元力直接接触的前提下,而与黄琴的那一眼对视,却仿佛在她原本密实的堡垒上敲出一道缝隙,泄露了她存在的气息,无法调和的摧毁力量丝丝泄入,直到方才几欲把她完全粉碎的汹涌之势。
而现在,一切正在慢慢平息。
当黄琴脱力般双手从武馨芸头上移开的时候,季云瀚也已是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他低估了武馨芸遭遇的凶险,若是再晚上一时半刻,他就真把命豁了都救不回自己的小徒弟了,连自己老婆都要折进去,悔青肠子不说,以死谢罪都不过分。
那可是弥世之女啊!弥世之女要是就这样没了,他除了回山找师傅求死,没别的路可走。
幸运的是武馨芸被救回来了,没有元灵尽灭,从此以后有黄琴的内力作屏障和介导,她已经十分接近于元灵与内力结合的控制状态;更幸运的是,涌入她体内狂暴的元力虽然被他导出了很大一部分,残余的那些已经平顺下来的也已足够让她拥有四时之境内最充足的内力,这算是额外的福利。
缓缓收功,季云瀚长出一口气,总算渡过了这一难关。细细查探武馨芸体内的状况,他彻底安下心来,不枉他竭力留下最大限度的元力,就当是对这次错估给小徒弟带来那么多痛楚的一点补偿吧。
黄琴和季云瀚自己差不多,都是有些虚脱而已,只要休养几个月也就没事了。
“琴儿,辛苦你了,这以后若没什么意外的话,你就再不用如此操劳了。”季云瀚歉声道,轻轻握住黄琴有些颤抖的双手。
黄琴对他笑笑,转而凝目看着脸色渐渐红润的武馨芸:“这孩子竟然撑下来了……”按常理来说那样情况下无论谁都早就魂飞魄散了。不过弥世之女的存在本身就是常理之外的事,能撑过去才是理所当然吧?
压下心中的奇异感,黄琴别过头:“现在我能做的都做完了吧?我想休息一下。”
季云瀚张嘴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副戏谑的笑,只道:“我也要好好歇歇,咱们回房吧。”
黄琴甩他一个白眼,径自走了出去。
季云瀚扫了一眼睡得安稳的武馨芸,也起身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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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在母亲**中那般安稳的梦境,让武馨芸迟迟不肯醒来。但梦总是要醒的,她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散发着熟悉的草药香的枕头里,留恋般蹭了蹭,才懒懒睁开眼睛。
呆坐在床上细细体会一下内力流转的全新感觉,淡淡回想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才慢慢爬下床,缓步走向房门,拉开,外面的阳光灿烂而温和。
她还没死。她还在这里。
武馨芸侧头仔细听了听,提步朝冷湖方向走去。冷湖流出的冷溪边,一男一女两个布衣荆钗的身影蹲在溪边,正挽着衣袖在水里洗着什么,言笑晏晏。
听闻人来,二人齐齐转头看去,树荫斑驳下武馨芸眼里的淡漠瞬间分崩离析。熟悉的声线,熟悉的面容,武馨芸张嘴吐出无声的“妈妈”,却在看清那人的表情和眼神后咬紧了牙关,垂下脸却也坠下晶莹的几滴液体。
季云瀚和黄琴皆愣了一下,对视一眼,季云瀚起身柔声道:“芸儿,过来。”
武馨芸微微抽噎着,低着脑袋慢慢走到师傅身前:“师傅。”
季云瀚抬手摸摸她的头顶,笑道:“醒了就好。来,你们之前就见过面了,她是……”
“师娘好……”武馨芸不等季云瀚介绍完便后退一步拱手一礼,低声道:“徒儿武馨芸,见过师娘。”却再不敢抬眼看黄琴的脸。
黄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甚好。你师父说你今天会醒,今晚就打算让你尝尝师娘的手艺,不过听说你做的菜也很好吃?现下时辰刚好,我们一起回去做饭吧。”
武馨芸瞧见溪边石头上晾着已经洗好了的山鸡野兔野菜蘑菇,应了声“好”。
这个晚上,是低谷的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