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再浓的夜,也做不到纯粹的黑。

路边桥头暗黄的灯光映在眼前这男子温润的眸中,明明只是夜色中的一点微亮,在武馨芸看来却比夏日的阳光更灼人。

看着武天琪熟悉的眼,武馨芸不由得一阵怔忪。

当年她为什么要决定离开那个宅子呢?那个家很温暖,有可靠的父亲,有慈爱的母亲,有能干的哥哥,一家人各安所得,无争无抢,每天都是那么的温馨平和。父母宠爱,兄长纵容,有求必应,对于武馨芸来说,武家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家庭。

可是,太幸福了。幸福到她几乎每夜都会在妈妈悲凉的目光下心疼到惊醒。失去了她,妈妈一个人在那个世界里面对那杀人不见血的战场,会是多么痛苦?她怎么可以在这个世界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更何况,这本就不是属于她的幸福。

在武宅里不肯停歇地求学何尝不是她对自己的惩罚?也只有在满满一天的劳累后,她才能更轻易地入睡。但令她越来越不安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这个温暖的家庭越来越眷恋。再不是角色扮演般的做作,在这个世界里她已经不可阻挡地融入了自我。

武馨芸已经难以笃定自己在有机会回去的时候能毫不犹豫地离开。她会不舍,会踌躇,甚至可能会错过那也许一闪即逝的机会!

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比起武家,她的妈妈更需要她,她怎么可以沉溺在这异世而弃妈妈于不顾?!

于是当季云瀚出现的时候,她马上抓住了这个离开的机会。远远地躲开,也许距离和时间能把在武家生活五年而产生的依恋冲淡。

所以她在低谷的五年里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连家信都没几封来往。她以为多年的远离就能淡化感情,重归一届过客的冷漠。

但她高估了自己对异世的冷情,低估了自己对情感的执着。她能在武家那样美好的环境中坚持要回到那没有硝烟的战场,也就能在远离武家的时候保留对武家的眷恋。

在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也许不是偶然的时候,她痛苦不已。再也不能回到妈妈身边的恐惧和能继续留在武家生活的喜悦,矛盾而纠结,让她每日都处在难以言喻的煎熬中,每晚能入睡的时间已是越来越少。

在西坝村见到武天尹时,知道武家有难,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向武兆翔表示愿意为武家出一己之力。在身份特殊的江湖人身上探知到武天琪的线索时,她下意识担忧他的安危,生怕江湖人对大哥不利。

躲了那么多年,终究还是逃不开。

那便不逃了吧。她李萌竟然也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李萌也好,武馨芸也好,都是她这一缕魂,她本就该是果断而坚毅的魂!可以回去的时候她一定会回去,但在回去之前,她便尽力护着这异世里爱惜她的人,才不会愧对别人对她的付出。

下定决心只需一瞬,武馨芸收了眼里的迷茫,笑道:“武兄真是人如其名,君子翩翩,秀比青竹。在下孟云,漂泊无羁之云。不知另外两位兄台是?”

武天琪指着那糟大汉:“我们是结拜三兄弟,这是我二弟穆文迪。”

这么一个汉子的相貌却是与名字十分之不符,四人都有点忍俊不禁。

又指向帅小伙:“这是三弟孔非耀。我这三弟也有些拳脚功夫,方才便是他听到这边有打斗声,才领我们赶来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武馨芸对上孔非耀的双眼,心中一阵莫名。若非她对情绪的感知能力超强,恐怕不会察觉到他那一丝隐藏得很好的敌意。难道这帅小伙认出她是那天偷他玉佩的人了?

对比一下武天琪的脸,武馨芸对自己的易容还是很自信的,孔非耀不太可能认出之前只有一面之缘的她。

武馨芸只当自己没发觉敌意,将神情控制得完美无缺。且不管这莫名其妙的敌意源自何处,这三人自己凑到她面前,倒是给了她一个套话套近乎的好机会。

“孔兄侠义心肠,在下佩服。不过是无意中得罪了一些地痞流氓,这等小事在下还是能打发的。”

孔非耀笑笑,不置可否:“说来惭愧,在下看热闹的心居多,不过最后还真是只看了热闹。”见众人会心一笑,又道:“方才在下观孟兄的身法飘忽诡谲,不知能否告知此身法的名号?”

其实孔非耀这一问是有些越矩了。一般来说,独身混江湖的人颇忌讳告知外人自己的武功路数和师承家门,一来可能会被认出功法的弱点,增加对敌失败的风险;二来容易遇到与功法或师门有关的什么陈年旧怨,白惹麻烦冲突;三来是怕会招来外人的觊觎之心,被贼惦记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总之,问这类问题是非常失礼的,甚至可以当成一种挑衅——听者完全可以理解成这是红果果地表达恶意。

只需这一问,武馨芸便判定孔非耀是初出江湖的愣头青一枚,他这样要是遇上脾气不好的,说不得当场就翻脸了。只是她对这些江湖规矩也不甚看重,被如此“冒犯”了非但不生气,反而将对武天琪的担忧放下了三分,笑道:“说出来也不怕你们不信,在下只是有缘得到一位前辈的指点,至于身法名何,前辈却没有告知在下。”

这一番说辞让人不好再追问,孔非耀只得暂且放下,脸上已是信了七分。站在桥头闲聊了几句,众人见天色已晚,便相约第二日于九香楼再聚,才两厢别过各自离去。

武馨芸从云水居客房的窗子窜出,潜行回到那间隐蔽的屋子,双脚甫一落地,全身骨头便一阵噼啪作响,不过两三息的时间就恢复了原来的体型。拖着过长的衣袍活动了一下身子骨,她还是忍不住叹一声累,恨不得就地躺下休息。

易骨功比缩骨功更高一等,不但能缩小体型,还能将身形拔高,只是增高的难度比缩矮大了不是一丁点,耗力更多不说,时间长了还对身体有害。武馨芸现在身体还未长定,饶是她修为已半踏入六合之境的门槛,也不太受得住这一整晚的折腾,全身骨头又酸又痛又麻,那滋味怎一个销魂了得。

本来算好了时间不会有太大影响,谁知半路杀出了两路程咬金,她也颇为无奈,要是师傅师娘回来知道她这么个玩法,不拆了她才怪!

再次确认门窗紧闭,武馨芸三两下卸掉易容,脱掉衣物全身涂满药膏趴在木床上,一边运功疏导药力,一边梳理今晚得到的信息。

武天琪,借开/苞夜之机秘会菱花水榭的菱花姑娘,却不是为了儿女私情。他新近结交了两个武功不弱的兄弟,穆文迪也已达到四时之境,孔非耀的修为更在武馨芸之上,再看他对萍水相逢却身手了得的“孟云”有意深交,可见他这趟潜行的目的之一也许就是拉拢实力高强的江湖人。

穆文迪,样貌粗犷,观其言行却是个心细且颇有文采的人。穆家是大周的七大武林世家之一,作为一个文武双全的优秀青年,穆文迪在穆家估计不是什么不受重视的小辈。而孔非耀,能修习武林泰斗无为山庄的镇庄之宝《落凡尘》,想必在无为山庄的地位也只高不低。这两个人也许是结伴游历江湖,被武天琪碰巧或者“故意碰巧”遇上,拐去当了小弟。

穆家、无为山庄和武家虽然都是传承上百年的世家,但一方在江湖、一方在商场,虽然有着长久的买卖关系,却没什么私交可言。武家有风雨堂,但风雨堂充当的是护家武丁的角色,和江湖人也不能混为一谈。武天琪与江湖大势力的年轻一辈——包括“孟云”——建立良好私交,是不是兆示武家要从江湖寻求助力了?

江湖,是退路,还是踏板?

无论如何,既然武天琪和那两个人已经成了结拜兄弟,那么他和他们在一起,且不管他们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要不是他们怀着恶意主动接近他,他应该都能处理好关系,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倒是孔非耀那莫名其妙的敌意让武馨芸有点在意。他们偷偷躲到暗处偷看她的时候,她正忙着把人扔水里去,以孔非耀的身份,能从区区几个招式之中认出她的《飘絮飞花》也不奇怪。

《飘絮飞花》是以轻功闻名于世的流花谷的镇派之技,而将这门身法发挥到极致的却是一届江湖散人——白云清风季云瀚。这孔非耀是和流花谷有仇还是和季云瀚有怨?不管是哪个,他貌似有点迁怒到武馨芸身上去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身为江湖嫩菜的俊俏青年孔非耀对阅历丰富风度翩翩气质如竹如玉的武天琪有点不可言明的意思,然后见武天琪对美少年“孟云”亲近,吃醋了……

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和满头黑线甩掉,武馨芸稍微收拾一下身上的药膏和衣物,便开始排开杂念运功调息。

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孔非耀看上去不会轻易找她的麻烦,再说真要打起来的话,连程昕乾那**湖也不能轻易伤到她,明显嫩很多的孔非耀当然就不足为虑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调理好身体,按这情势看来,她要免不得还要长时间使用易骨功,不小心留下什么后遗症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不多时,武馨芸已经进入到忘我的境界,对外界的感知降到最低,所以她没发现窗户被无声地撬开了一条细小的缝,也没听见窗外急促而轻微的抽气声和细小的慌乱脚步声。

天色未亮,武馨芸便收功醒转,一边甩来扭去活动关节,一边在屋子里溜达,走到窗边的时候,脸色黑了下来——夹在窗轴的头发丝掉了,粘在窗台上的潜香粉被擦掉了一些,抹在外窗框的玉豆漆上也多了几个印子。

大意了!

虽然听从师傅师娘的嘱咐,在屋子的进出口做了些手脚,但武馨芸并不真的认为会有人找上门来对她不利。看这窗口上的动静,来人应该只是推开了一点窗子,早知道她就该装上一些放大动静的机关,要不昨晚也不会被人偷窥了都不知道。

想了想昨晚自己身上的装备,武馨芸脸又臭了一些。全身敷药的时候,脱了个精光,擦掉部分药膏后也只是穿回了那件吊带裹胸式的护心奇藤甲和自己缝制的宽松短裤。

在武馨芸的意识里,她的身体年纪小,该遮的也遮住了,男女难辨的估计没什么看头,那人应该是在自己入定后才开窗的,所以她被人偷窥身体的羞窘没多少,虽然在这个时代里这算是了不得的大事,贞洁烈女说不定是要自杀以示清白的。

对于她来说,倒是大意被人跟踪和侵犯隐私而不知的愤怒和自责更让她憋得慌。

深吸一口气,武馨芸绷着脸闷闷坐着。据她所知,在水云都中,和她有交集而且有实力在她不察觉的情况下跟踪她来到这间屋子的人,只有两个——程昕乾和孔非耀。不知不觉招惹上江湖隐藏高手的可能性先忽略不计,程昕乾当然不会无聊到推窗偷窥她,那昨晚的人最有可能就是孔非耀那个对她有敌意的家伙了。

咬牙切齿了一番,武馨芸没有越来越怒,反倒沮丧起来。师娘果然是很有先见之明的,自己的警惕心还是不足,明知道孔非耀有敌意,却没有多加提防。类似这样的事,只要在江湖上混,总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吃亏了也多是因为自己的经验不足水平不够。

离开的前一个晚上,黄琴曾说过,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恐怕会看到武馨芸挂着一身麻烦,那时候季云瀚的脸在只过了区区一日时间之后的武馨芸眼里显得分外可恶。

丫明明就知道她会和孔非耀打上交道吧?!搞不好他本来就和孔非耀有恩怨,却故意不告诉她,也早就料定了身为他徒弟的她会被孔非耀找麻烦——那个脸部动作根本就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吧?!

武馨芸欲哭无泪,这就是江湖上有着浓重传奇色彩的白云清风啊?!不带这么捉弄徒弟的啊!回想起在武家第一次见到季云瀚的那天,多么道骨仙风的一位高人哇!要是让三哥武天澈知道他心目中的偶像其实是个十分恶劣的老不休,他也会哭的吧?

再将季云瀚狠狠腹诽一番,天色已经开始朦朦亮了。武馨芸将自己收拾齐整,回到客栈做出孟云一早就出门的假象,便回到程家掺和了一下程武两家的合作事宜。时近中午,才又易容成孟云,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付武天琪的邀约。

不知道有嫌疑偷窥她的孔非耀会表现如何,但至少武馨芸是不能表现出异常的,就算知道她有易容,也可以解释为行走江湖的自保手段——他结拜大哥不也易容了嘛!再说了,是孔非耀自己带着兄弟先找上她的,怎么说都没有对她发难的理由。

当然,若碰了她的窗子的人真的是孔非耀,那么对他小人行径的报复还是必须的……

思忖间,客租船轻轻碰上了九香楼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