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孔非耀见她来势汹汹,下意识举剑招架。两根注满内力的枯枝碰撞摩擦,发出一阵金属之声,转瞬即分。

见识过季云瀚的速度,孔非耀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武馨芸唬了一跳,不由得正视起面前这个乡下小子扮相、一脸嘻笑的小丫头。

武馨芸与孔非耀换了方位,回身见刚才小试牛刀的交锋已经让他稍微摆正了态度,一脸满意,又甩了几个剑花,笑道:“小子,千万别轻敌,稍有疏忽你就会死得很惨。我若赢了你,你得要至少喊我一声姑奶奶,你——可还想着要让我?”

孔非耀惊上加惊,她怎知自己有心让她?殊不知他什么心思都已经显在了脸上。虽然有武天琪和穆文迪提醒教育过这点,但他一回到山上便把这些课程甩到了九霄云外,武馨芸又长于察言观色,怎能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且不管孔非耀如何惊愕,武馨芸收了笑,抬剑指向对方,漫声道:“年轻人,宁心定神!你若不全力应对,怕是没希望赢我。”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言语挑衅,孔非耀继承自孔凌云的嚣张脾气也上来了,抬臂与武馨芸剑锋相对,冷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要的,待会别怪我剑不留情!”

对面武馨芸傲然一笑,足尖轻点,与孔非耀同时跃起,在半空中锵然交锋。两个人影上天入地打得不亦乐乎,时不时还有承受不住大力的木屑带着火星飞溅而出,实在热闹非凡。

孔凌云眼睛看不见,耳朵却还好用,侧耳凝神听着,越听越心惊。从开始到现在听到的几声闷哼,都是孔非耀发出的,显然他一直处于下风,几乎一直都是被武馨芸压着打。

树枝交接,从发出声音的质地听来,武馨芸的内力竟然不比孔非耀弱。而剑锋相交并非一触即分,却是纠缠许久才好不容易分开来,然后就能听见孔非耀终于摆脱陷阱似的松一口气。可拳掌来往声总会在孔非耀的痛哼后结束,然后又陷入兵器纠缠中。若他能看见,就会发现孔非耀的表情比声音听起来还要纠结。

孔非耀紧抿着嘴,心里叫苦不迭,这臭丫头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内力丝毫不输他不说,所用功法还怪异无比。武器一旦靠近了,就像被牛皮糕黏在一起了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好不容易挣脱了,武馨芸便也不用树枝,但拳脚就会招呼上来,绕着各种刁钻的角度打在他身上,用的还是实打实的外力,内伤没有,却偏让人皮肉生疼,过后怕是青一块紫一块惨不忍睹,连他脸上都被搧了两巴掌,指不定就要肿起来了!

反观他的拳脚攻击,眼看着打中了人,偏又似打在棉花上一般毫不着力,还常让她借机欺近,再在身上添一块瘀血。往往拳脚相加没几下,孔非耀又不得不用树枝逼开武馨芸,于是开始新一轮循环。

如此反复,孔非耀深深觉得自己是被武馨芸戏弄着,心中怒火越来越盛,可没等他爆发出来,手里正在竭力摆脱纠缠的树枝突然喀嚓几声,霎时四分五裂崩散成渣。再看对面武馨芸手里的,也已不再完好,但只是不完全地断成三截,中间还有些木纤维连着。

只这一瞬,孔非耀便彻底消了怒意,换上的是挥之不去的无力感。此前他还能把自己的劣势归为自己修习的功法和身法秘籍不及武馨芸练的高级精妙,而并非内力修为不及她。可现在单看这武器,便已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击个粉碎。

同是枯枝,他的枝条因为承受不住暴走的内力而粉身碎骨,而武馨芸的除了外面直接撞击到的树皮损失一些外,几乎没有损伤,足可见她是只用了恰好足够抵消他的攻击的内力,并且十分巧妙地分布在枯枝中,才能保持枝条的完好。

即使后来武馨芸的枝条也断了,可那两个断口都颇为齐整,又维持在要断不断的地步,她一甩手,便只留下抓在手里的那一截,反手一握,恰好是一般匕首的长度……再看她成竹在胸的微笑,一切都显示着一个讯息——她是故意的!

且不说她内功修为是否真的已经超过他,只看这等控制内力的精准程度,他便已是拍马难及!!

武馨芸反握短枝,正是匕首的手势,立在那里姿态悠然。看着孔非耀空了的双手,她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这下应该差不多把这小子收服了吧?别看着她耍人耍得很轻松的样子,其实做起来真的不容易啊!

孔非耀的实力真不是盖的,若非是武馨芸,恐怕再没哪个三十岁以下的武者能压得过他。武馨芸若要在二十招内以绝对实力打败孔非耀,那并不是难事,但要近身缠斗三百多回合,每一招来往都绝对不落下风,只把人不高不低地吊着,让人走不了也赢不了……若是没有本就善于以弱制强的太极功法,还真做不到。

做到了并不代表容易做。几个循环下来,孔非耀已经能渐渐熟悉武馨芸所用的太极功法的特点,虽然她真的没什么招式套路,可他的感觉意料之外的灵敏,能招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武馨芸只得边打边琢磨如何加强招式威力,将进退攻防变得更为刁钻难测,才能把形似调戏的状态继续维持下去。

武馨芸经此一战,收获着实不小,虽然还有点意犹未尽,可孔非耀的武器终是撑不住爆掉了,进行最后一击的时机已经成熟。

她横匕当胸,对着面容惨淡的孔非耀笑道:“臭小子,你还不错,但还是差了点。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这最后一招,你若能挡下来,就算你赢,如若不然,你就屈尊给我当沙包吧!”

孔非耀咬咬牙,取下腰间软剑,转手一抖,剑锋挺直,在绚烂的夕阳下熠熠生辉。他望着得意满面的武馨芸,沉声道:“尽管来吧!”

武馨芸灿然一笑,足下带起草屑纷飞,一眨眼便闪身来到孔非耀面前,举匕与他迎来的剑锋激烈碰撞。

一簇火花溅落,缕缕青烟缭绕中,二人相背站定。

孔非耀执剑的手还维持着横挡的姿势。剑锋微鸣,一颤一颤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整条软剑渐渐软了下来。他身后,武馨芸闲闲立着,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横伸,软剑削尖了的枯枝被她反手握着,平整的切口冒着青烟,尖端轻轻抵在孔非耀的后心上。

有风吹过草地,将刚刚落下的草屑又轻轻掀起,树叶沙沙声中孔凌云略显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

季云瀚的语气不显情绪,淡淡道:“老家伙,你猜是谁赢了?”

孔凌云默然良久,缓缓张口,声音有些酸涩:“耀儿,认输吧。”斗了一辈子,终究还是没赢一场。但输的代价是孔非耀能跟随季云瀚……他此刻心情着实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孔非耀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垂下的剑尖软软搁在草地上,低声道:“师祖……我输了。”

武馨芸转手把短枝抛开,拍着手上的灰,欢快地走向树下的人,笑道:“师傅,师娘,徒儿幸不辱命!”

黄琴笑着迎来,摸着武馨芸脑袋笑赞:“芸儿的太极真是愈发厉害了!”

在季云瀚搀扶下站起身的孔凌云惊疑出声:“太极?”

“是啊,我家芸儿自创的功法,是不是听起来就觉得很厉害?”季云瀚若有尾巴,一定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自创……如此年纪便已自创功法,耀儿,你输得不冤枉。”孔凌云脸上已经平静了很多,甚至还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孔非耀倒是还带着些许恍惚,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败了,跟在武馨芸身后木木地点着头。

孔凌云继续道:“如此,季先生该应约带着耀儿一起离开了吧?”

季云瀚呵呵笑着:“既然芸儿赢了他,那便带上咯,给我芸儿练练手也挺好的。”

孔非耀这才醒过来,惊喊道:“师祖!我不要走!”

孔凌云板起脸:“愿赌服输,你既然输了,就乖乖地跟人走!你若是输不起,就不配当我孔凌云的徒孙!再说,跟着季先生,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

“师祖!我……我……”

季云瀚用尾指掏掏耳朵,用一副市井流氓的口气说道:“哼,既然有约在先,你又输给了我,走不走可就由不得你了!老家伙你放心,放倒个把人再打包扛走的事——我家芸儿还是能做到的。”

武馨芸抱臂而立,声线凉薄:“师傅,他这是被我打怕了,哪还敢跟着我们?也不知我大哥是看上他哪一点,居然和这么个胆小鬼打交道,真是自找麻烦,回去我得好好嘲笑一下他。”

孔非耀气急:“你胡说!我才没有怕!你大哥又是什么人,我什么时候和你大哥打过交道了?!”

武馨芸只斜睨他一眼,喉咙里轻哼一声充分地表达了鄙视之情后,便慢悠悠转开脸不再搭理他,激得他差点跳脚。

孔凌云虽然看不到,却也从那些小声响中感受到了气氛,呵呵笑道:“好了小丫头,不用和那小子一般见识。”

孔非耀打从记事起就没被孔凌云这么和颜悦色地对待过,霎时眼中妒火熊熊,狠狠瞪向武馨芸,可马上又被孔凌云说的话吓了一大跳。

“倒是……老头子我对你的新功法很有兴趣,不知能否请教一二?”

武馨芸一愣,表情登时有些纠结:“前辈,我这功法虽然有不用内力就能体验其精妙的方法,可您的身体……怕是不宜多动。”

孔凌云摆摆手,不以为意:“无妨无妨,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你尽管上。”

季云瀚冷眼看着,幽幽道:“老家伙,你这身子骨,还要动手的话,可知后果?”

“你给我渡了那么久内力,还怕我撑不住几招么?更何况,”孔凌云笑笑,“我临了还能亲自领教这太极,便是立死,也无憾了。”

众人默然良久,黄琴才问道:“芸儿,你说的方法,可是推手?”

武馨芸点头:“是的。师傅也曾与我练过推手,觉得孔前辈能撑住么?”

季云瀚想了好一会儿,终是咬牙道:“十个来回,不能再多了!”

孔凌云喜上眉梢,催促道:“十个就十个!来来来快告诉我,那‘推手’是什么?要怎么做?”

看着孔凌云在那师徒三人的指导下摆好架势与武馨芸手臂相交,孔非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观季云瀚的言行,他就直觉孔凌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输送内力的施为也只是让他暂时好过一点,如今他再有如此动作……不知又要让他减去多少寿命。

但从小到大,孔非耀从没见过孔凌云像今天这么开怀,他甚至开始怀疑,师祖在伤痛折磨下苦苦支撑二十多年,是不是就为了今天?!既然如此,那便遂了他的心意吧。

远处,夕阳刚刚沾上地平线。孔凌云临风而立,面容沉静而柔和,在万丈金芒中丝毫不显苍白。站在他面前的武馨芸掂着脚,开始耐心而缓慢地引导他的手臂动作,并细心地附上解说。

孔凌云不愧是无为山庄的天才,才到第六回合便开始尝试推开武馨芸,武馨芸哪会轻易中招,巧妙地化解了推力,让孔凌云脸上又多了一分惊奇。剩下的四个来回,二人攻防之间速度越来越快,力度越来越大,转眼便足了十个来回。

武馨芸轻巧一推,孔凌云立足不稳,踉跄一步就要向后倒去,又被她转手一拉,才堪堪站定。孔非耀的惊呼还没冲出嗓子,又生生噎了回去,换上长长的一口松气。

“前辈,还好吧?”武馨芸上前一步扶住孔凌云,顺手探了一下他的后心,眸中划过黯淡,转眼又堆起了笑意:“前辈真是厉害,才这么几个回合就已经明白了不少。”

孔凌云哈哈大笑:“好!好!有趣!当真有趣!老头子我不枉此生啊!小丫头……”

“前辈和师傅师娘一样唤我芸儿便是。”

“好芸儿,耀儿输得不冤枉,不冤枉啊!季先生,”孔凌云喘了两口气,反手抓住季云瀚探上他脉门的手,“季先生,就劳烦你帮我管教那不争气的徒孙了!”

孔非耀红了眼睛:“师祖……”

“耀儿,往后你可要把季先生当做师祖一般敬重,好好听话。”孔凌云已经站不住了,被扶着坐在草地上。

季云瀚扯着嘴角笑笑:“这么麻烦,我干脆认了这徒孙吧,让他往后称我师叔祖算了,好歹没人敢轻易欺负他。”

武馨芸戳了戳跪在边上的孔非耀:“还不快叫一声给你师祖听听?”

孔非耀抬袖抹了一把眼泪,对着季云瀚磕了一个头:“耀儿拜见师叔祖。”

季云瀚对他点点头,想了想,转头对孔凌云道:“这下你可安心了吧?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嘿嘿……”他稍稍凑近孔凌云的耳朵,低声道:“其实松平算是我师叔!你看你,赚到了吧?”

“松……松平老祖?!”孔非耀失声惊呼,实在怀疑自己刚才是听错了。

孔凌云倒是没什么意外的样子,只笑着点头:“难怪,难怪……呵呵,也不奇怪……如此,你可要……说话算话,可不能污了松平……老祖的名声。”

听见季云瀚不屑的哼哼声,孔凌云笑意更浓:“这下,这下我可安心了……真好,我,等到你们来了……孔凌云……此生……无憾矣……”

随着夕阳彻底沉下地平线,整个天地似乎一下子昏暗了不少。

孔凌云紧抓着季云瀚的手突然松开,垂下,再没了声息。孔非耀垂头跪在他身前,已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