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家主身受重伤,潮城武家闭门谢客已有半月之久。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皆人心惶惶,就怕武家主突然重伤不治一命呜呼,会让大周台柱之一的武家陷入混乱,更不知会给大周招来怎样的不测风云。
而此时,世人想象中应该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武家家主武兆翔,正亲手捧着一只盖着黑布的大鸟笼,脚下生风在明萱园的假山群里穿梭着,哪有身处病中的样子?
“老爷,老爷!”前院大管事武礼一路小跑着追上武兆翔,见自家老爷停下脚步转过来的脸沉的要滴下水来,不由得抬袖擦了擦额头上汹涌的汗水。“老爷,这次是宰相府的大总管亲自来了,见不见?”
武兆翔不耐烦挥挥手:“不见不见!不是说了这个月闭门谢客么?就是宰相他亲自来了也不见!”说完就继续迈着大步走开了。
武礼苦着脸,眼睁睁看着自家老爷甩袖离开,欲哭无泪。这半个月来闻风上门拜访的人不知其数,都是带着一堆贵重补品前来打探情况的。武家下人嘴严,有人来了只管接待,没有主子点头,不可对主子的私事乱嚼舌根。这次老爷下了死命令,不能对外透露四小姐拜师即将离家的事,有人来了他也只能说家主不便见客,请改日再来。可是来的都是什么人啊,哪个不是仗着身份高贵想挖到确切消息的?他硬着头皮把人往外推,不知被多少人记恨上了,倒真是应了“无礼”的名字。
不过武礼知道,他的日子不好过,他家老爷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摸摸鼻子,认命回去应付那位看似客气,实则咄咄逼人的宰相府总管。
武兆翔的日子的确不好过,三个老婆两个儿子半个月来都没给他好脸色看,那个不在家的儿子前些天也写了封信回家,愣是把他好不容易消除了一些的不满情绪又挑拨到新一轮高#潮。这日子……情何以堪啊!
说起来武兆翔也很无奈,儿子没推销出去,女儿却要被拐走了。
拜季云瀚为师,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机缘,可是再难得也压不下女儿因此小小年纪就要离家远走的事实。这个事实引发的不舍情绪自然而然转换成对引“狼”入室的家主大人的强烈不满。可是人家摆明了一开始就是冲着芸儿来的,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他好意思拒绝人家“慕名”想要看一下芸儿的要求么?就算拒绝,武宅的守卫能拦着大名鼎鼎的季云瀚偷溜进来在大人们没注意的时候骗走他的小芸儿?
……虽然大名鼎鼎的季云瀚不太可能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这也只是世人眼里的表象罢了。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他们只知道是武兆翔带了季云瀚去见武馨芸,是季云瀚诱惑她拜师,却忽略了是武馨芸自己很爽快地答应了季云瀚拜师并且离家直至出师。也许是这些年来她经常看到某样东西就心血来潮兴致勃勃要学,这次又出现了让她感兴趣的东西,以她的惯例,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很自然的。
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可是武兆翔却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孩子气的表象下有多么缜密的心思和让多数大人都难及的严谨思维。武家没有笨人,看透的不会只有他一人,否则不会全家人都如此尊重一个八岁小女孩的决定。
掂掂手上分量不轻的鸟笼,武兆翔微微一笑,无论如何,只要女儿能得到最好的,他都会全力支持。看着湖中涟水亭里一群人言笑晏晏的热闹模样,武兆翔眼中浮起宠溺,就让他们“迁怒”一下吧。
鸟笼里的是特产于大周深山老林里的珍禽——寻香鸟。这种鸟只会在十分稀有的晚香木上筑巢,所以一旦发现了野生的寻香鸟,只要跟着走,就一定能找到晚香木。
晚香木并不是只有晚上才有香味散出,其花其叶其茎其根皆有香味而味各不同,不同光照和水分的条件下,晚香木对外散发香味的部位会有区别,各个部分按照不同比例混合所得的香味也是独一无二的。但无论环境如何,每天的子时这一个时辰左右,晚香木所有部位会同时散发出香味,各个部分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据说无与伦比,闻之有延年益寿等神奇的功效。
驯养通讯用的寻香鸟,只要让它从孵化到长出冠羽的过程中都闻到晚香木的一种混合香味,那么终其一生都能记住这个味道,并且无论多远都能找到香源。寻香鸟可携带物件的重量大,而动作迅捷,能持续飞行三日而不着陆,是传讯用鸟中最安全和最高效的选择。只是寻香鸟本来就难得,要驯化一只能为人所用的则更是不易,制作用于招唤的独特香块亦是耗材巨大,珍稀无比。
武馨芸看着笼子里那只除了头顶有一根长长的蓝色冠毛,浑身都灰不溜秋的大胖鸟,深感这个世界造物主的奇妙。这种只在奇谈怪志里看到过的生物,还以为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的,想不到今天竟然活生生的在眼前蹦跶,而且自己貌似就要成为它的主人了?
“所以,”武兆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墨玉推盖盒子,放在武馨芸手里,“寻香鸟是以香认主的,待会其他人都避远一点,你对着这只鸟打开这盒子,不多时它就能认你为主了。”
武馨芸跃跃欲试:“我怎么知道它怎样才算认主呢?”
“据说每只寻香鸟的认主形式都不同,这只会怎么样,还没人知道。不过既然是认主,到时候你自然会有感的吧。”
武馨芸看着爹爹,一阵无语。好吧,非常宠物有非常方法,试试就知道了。
闲杂人等退到栈桥上,亭子里只留下武馨芸和一只在笼子里东张西望的灰鸟。原本盖住鸟笼的黑布只掀开半边,隔绝了寻香鸟视线里除了武馨芸以外的其他人。她小心翼翼推开卡得很紧的墨玉板盖,才开了一条小缝,一缕淡淡的香味钻入鼻孔,瞬间让人心旷神怡、通体清爽。
本来安静站着的寻香鸟突然张开翅膀,仰起脖子发出一阵清越婉转的鸣叫,然后缓缓收翅,侧着头用一边眼睛盯着手上拿着玉盒的武馨芸好一会儿,又换了一边眼睛盯了好一会儿,才又扇扇翅膀鸣叫一声,踱步到笼子边缘,把后脑勺转向她,然后那根蓝色的冠羽竖起,从鸟笼的缝隙伸了出来。
武馨芸愣了一下,这是让她拔掉那根毛么?可是这只鸟浑身上下就那根毛好看了啊……拔掉的话……她轻轻抚了抚那根反射着绚丽蓝光的羽毛,正纠结于要不要下狠手拔掉,就见那只鸟瞬间收起那根冠羽,晃了晃头,又踱步回笼子中间静静呆着了。
……于是……只是让她摸一下么?
……那……是不是就算认主完毕了?
武馨芸收回僵在笼子前面的手指,淡定了一下,才探出头对大鸟笼后面三丈远的一群人喊:“好了!”
经过试探,真的只有武馨芸一个人才能摸到那只古灵精怪的鸟的头,确定认了主的寻香鸟终于可以离开笼子了,长鸣一声扇了扇翅膀“呼”一下就冲上了天,在亭子上空盘旋了几圈就又落了下来,却蹲在武馨芸怀里闭目不动了。
大夫人忍不住笑道:“寻香鸟都是这样黏主人的么?大热天的也不嫌抱着热了。”她房里的那只叫“雪衣”的白猫一到天气热的时候就再也不愿意让她一直抱着的。
三夫人掩嘴:“许是鸟儿没有猫儿那般怕热吧。”
二夫人摇摇食指:“我看啊,是这只胖鸟太懒了才对!你们看它,好不容易出了笼子,才飞了两圈就窝着不想动了!”这个猜想引得武天澈猛拍掌附和,嚷嚷着这是只懒鸟。
武馨芸点着怀里大鸟的脑袋,笑道:“如此,就叫你小懒吧,以后你就叫小懒了,好不好?”
刚得了名字的胖鸟掀起眼帘觑了主人一眼,轻啄了一下她的手指,团成一个球的身子蹭了蹭,便又闭目不动了,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别人不知道,武天尹和武馨芸却是清楚的,那只鸟愿意大热天的窝在主人怀里,不是因为黏人,也不是因为懒,只是因为主人怀里揣着一根寒玉笛子罢了。
“老爷!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二少爷三少爷四小姐!”门房小厮武寒飞奔而至,面不红气不喘喊出一大串称呼,“大少爷回来了!”
一句话让亭子里的人皆惊喜了一番。
“不是前几天才寄了信回来么,怎么这么快人也回来了。”大夫人喜上眉梢,儿子离家大半个月了,甚是想念,忙吩咐小厮加凳子,一边又让丫鬟再去取些冰镇梅子茶和水果来。
武天澈按捺不住,笑着说要去迎接大哥,却不耐烦走那弯弯曲曲的栈道,施展轻功踏着荷叶就往岸上去了。看得武馨芸一阵艳羡,嘟囔着总有一天自己一定也要这样飞来飞去,又惹来一阵大笑。
不多时,一高一矮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出现在岸边。
较矮的少年一身暗蓝绸面劲装,微侧着身子,仰着头,手舞足蹈地对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较高的男子一身银白绲边的墨绿长袍,行走间,衣摆上若隐若现的墨竹暗绣流露出低调而温和的奢华气息。他侧低着头,嘴角眉梢带着暖暖的笑意,专注地看着、听着身旁少年眉飞色舞的讲述。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桠,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脸上,晃花了站在亭外迎接的武馨芸的眼。大哥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无论和谁站在一起,都是一幅赏心悦目的风景啊!
武天琪这次是前往晋州处理商务,正是妻子王氏娘家所在地。自从王氏生下儿子武凌华后就再没回过娘家省亲,武天琪本来计划在晋州留一个月,便顺便把妻儿带去,以偿妻子多年思家之心。如今他提早回潮城,不忍让妻子也提早结束省亲,又怕他们承受不住连日赶路,便让妻儿在娘家留几天再慢慢回来。
一番热切而温馨的问候见礼后,武天琪承自大夫人的一双凤眼定在从始至终窝在妹妹怀里闭目养神的小懒身上:“这就是爹送的寻香鸟么?”
武馨芸笑着点头,一只手逗弄着小懒:“小懒,快睁眼了,来跟大哥打个招呼。”可小懒不愧为小懒,半睁着眼睛瞄了武天琪一眼,抖抖冠羽,便又闭眼不动了。
“大哥,我就说这只鸟除了芸儿,谁的帐也不买吧!”武天澈笑得分外开心,终于有“鸟”不受大哥的诱惑了!
武天琪还是温和地笑着:“大哥很早就收到你拜了师即将离家的消息,本来可以再早几天回来的,但大哥想给你找把顺手的小刀防身,只好耽搁了。”说着就从怀里取出一根通体乌黑的“棍子”放在武馨芸手里。
“棍子”入手微沉,是不知名的金属材质,表面磨砂暗哑,却触手光滑。厚三分,宽半寸,长九寸许,一端笔直,一端微弯,乍一眼看上去,可不就是一根稍扁的棍子。微弯的那一端稍粗,布满细密的浮雕网纹,网纹只延伸了四寸就渐渐变浅消失了。凝目看去,网纹消失的附近有一条弯曲的极细的缝,用力一拔,一道冷光脱鞘而出。
乌黑的刀身光可鉴人,两边是利刃,凸起的中间只有一面刻有一条深深血槽,血槽的边缘是尖利的小锯齿。把手只比刀身略粗,交接处细细地刻着“绝慑”两个铭文,想来就是这匕首的名字了。
这把匕首实在是太细了,说是刺刃也不为过。不过这样正好,方便贴身藏着,果然是居家旅行防狼防盗杀人越货砍人自虐……呃……的最佳工具啊!武馨芸摩挲着微凉的匕首,喜不自禁爱不释手。
“不去试一试这刀合不合手么?三弟说他教了你一些简单的招式。”见妹妹喜欢,武天琪微眯着眼,笑得好不灿烂。只是,转头时眼角扫过妹妹大腿上某只鸟的瞬间,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狡诈。“刚才我就让阿简去练武场找来几把刀,让你试试削铁如泥的感觉。”
跟着转头,果真看到武天琪的贴身小厮阿简正拎着几把刀站在岸边。
武馨芸无奈看了看窝在自己腿上的小懒,深刻觉得它此时最好躲开一下。把小懒逗弄醒,忽略亭子里压抑的笑声,武馨芸指着远处郁郁葱葱的潮岳山:“小懒,你看,那边的山里有好多好吃的,你去找些吃的打打牙祭顺便熟悉一下地形好不好?”
小懒站起来抖抖羽毛,轻啼了一声,那音调怎么听怎么哀怨,却终是展翅飞走了。
“不错,”武天琪满意地笑着,“不愧是寻香鸟,灵性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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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很快过去,一个月前与季云瀚约好来接武馨芸的日子也转瞬到了眼前。
天才蒙蒙亮,潮城武宅的大门外已经站了一大群人。领头的赫然是武家家主武兆翔,他身后一排站着武家三位夫人、三位少爷、大少奶奶和孙少爷,再后面则是一众丫鬟家丁。
与他们相对而立的是一匹通体黑亮的千里良驹,马背上坐着的是依旧道骨仙风的季云瀚,季云瀚臂弯里环着的是男童打扮的武馨芸。
季云瀚对着众人微微一点头:“诸位放心,老夫自会看护好小徒。天色不早,就此别过。”
武馨芸张张嘴,终是没说什么。武家众人只齐齐向季云瀚行了一礼,亦是无声。
直到远去的马蹄声再也听不到了,武兆翔才转身对众人道:“好了,都回去吧,虽然不知芸儿一去多少年,至少七年后会回来行及笄礼的。”
季云瀚收徒的规矩是:一日未出师,一日不得归家。但无论出师与否,一定让武馨芸回家行及笄礼,这是当时和季云瀚说好的条件。
七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