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云,毫不客气将日头遮了个严严实实,空气中温度骤降,武馨芸和苍明甚至觉得连呼吸都已经结成了冰。
“魅音?呵呵,魅音早就死了。”
沙哑破败的声音狠狠切割着武馨芸的神经,她却死死盯着那双明明黯淡无光、却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睛,扯着嘴角笑道:“如此,范子离自然也是死了。”
“你!”魅音怒极反笑,“你的胆子倒不小!”
“俗话说,‘胆子大,走天下’,我好好的高门大院不待,跑到这种地方来挨打挨吓,胆子自然不会小!魅音前辈,你让他们六人安全离开,我去救活焱姬,你把宙渊珠的事告诉我,我就告诉你范子离的消息,如何?”武馨芸干脆盘腿坐着,一手抚胸,一手支起托着下巴,好像真的不怕魅音会突然发难杀了他们。
苍明听她如此说,却惊道:“武妹子!”她这是打算以自己为筹码换他们兄弟平安吗?!让他情何以堪?!
武馨芸肃起脸,转脸正正看入苍明瞪大的眼中,稳声道:“苍明大哥,你别忘了我们这趟来是干什么的,把他们五个救走才是正事。他们这副模样,也只能让你把他们搬走了,我个子小,扛不起。你的轻功远不如我,让我最后一个离开,才是我们全身而退的最好选择。”
“可是……!”
“放心,我惜命得很,没把握的事绝不会做。”武馨芸目光坚定而柔和,“快走吧,天黑前我一定回去。”
一直静静旁观的魅音突然“嘎嘎”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仿佛随时都会一口气喘不上来厥过去。她指着苍明,语气轻蔑:“没错,你快逃吧,最差也是一条命换六条命,不亏了!”
苍明仿佛透过黑纱看到了魅音那挂满嘲讽的脸,握拳猛锤了一下船板,面目狰狞,就欲起身扑向楼船,却被武馨芸一把拉住了手腕。
苍明双眼通红转头看去,拉住他的武馨芸却盯着楼船上的魅音,脸上却是镇定而自信的微笑:“苍明大哥,看见没,为了不让你们走,她连这么低劣粗糙的激将法都用上了。你还犹豫什么?你们离开,我没了掣肘,她就杀不死我。”
尖锐的挫败感让苍明一阵脱力。没错,在这里,他们六人只会是武馨芸的累赘!若是和魅音打起来,他们自己的性命保不住不说,武馨芸也会被连累,丧命于此。可若是没有他们,武馨芸独自一人还有机会安全逃离!
苍明痛苦地闭上眼睛,他不得不承认,让他们先走,是对武馨芸最有利的决定。所谓的“武林排行榜第二”,所谓的“草原年轻一辈第一高手”,所谓的“维尔苍狼”,根本连个屁都不是!他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保护不了,习武多年到底有什么意义?!
手上的力道加大了些许,苍明睁眼看去,恰好撞入武馨芸的眼底。怔怔看了一会儿,他失魂落魄般眼睁睁看着武馨芸松开他的手,轻巧跃上楼船,将掉在甲板上的拓勇和卜罗抛了下来。
他接过昏死的二人,又望了望武馨芸,终于狠狠一咬牙,闷声不吭伸掌入水,将小舟向岸边推去,靠近岸边时将五人捆作两团,一手提着一捆,拔脚往契里克城的方向飞奔而去。
魅音冷哼,看着那一团渐渐远去的身影,对站在下层的武馨芸道:“看看你的苍明大哥,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也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
武馨芸从远处收回视线,回身仰头看向魅音,眼中却是睥睨之色:“再怎么说也比你好多了,可有人真心愿意为你牺牲自己的性命?”
魅音一噎,咬牙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你 ?!”
武馨芸耸耸肩,无谓道:“至少现在不会。你控制不了我,却还需要我。”她从甲板跃上魅音所在的二楼,捂着胸口龇牙咧嘴看向栏杆边尸体一般的焱姬,道:“她的心脉被我的匕首封死了,半个时辰之内不解开就必死无疑。还是少说废话,快把她搬进去吧。”
半个时辰后,焱姬安静地躺在榻上,一旁的小圆桌朴素却稳实,两杯已经冷透了的茶分放在武馨芸和魅音的面前,茶水平静澄清。她们竟能如此一团和气地分坐两端——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你要宙渊珠,难道是相信那个荒谬的传说?”魅音仍将自己裹得严实,连手指都依然用黑纱缠得密不透风。
武馨芸轻嗤道:“既然是荒谬,我又怎么会信?三国皇室拿着那些珠子也只当是颗稀有的传世宝石,扔在仓库里蒙尘。要是真的集齐宝珠就能一统天下,他们恐怕早就打起来了。”
“那你……?”魅音犹自不信。
“我就是想要!怎的,不行?不过……听雁楼把宙渊珠藏得那么紧,难道真的有什么绝世秘籍?快告诉我吧,听雁楼手上的珠子藏在哪里,怎样才能拿到?”
魅音眯眼盯着武馨芸,仿佛在辨认她这一副纯粹好奇心重的样子是不是伪装,良久才扯着破嗓子幽幽开声,难辨喜怒:“有没有秘籍我不知道,藏得紧倒是不错。你真的要夺珠?在听雁楼手里抢东西,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死?听雁楼还没那能耐让我死!要是怕听雁楼,我还配当季云瀚的徒弟么?”武馨芸一脸的傲慢,仿佛听雁楼只是她单手就能捏碎的小组织。
“嘎,嘎哈嘎哈……!”魅音突然大笑起来,嘶哑的声音摧耳钻脑般让人难受,可她还是笑得十分用力,痛苦而畅快地笑着。半晌,她喘着气,声带已经被撕碎了似的,喑哑道:“好,你就去抢吧,我等着你抢到的那天!”
魅音取过自己面前的茶杯,背过身将水饮尽,才沉声道:“我还在听雁楼的时候,宙渊珠就藏在那个男人的房间里,他的枕头底下有一个暗格,装着致命的机关,珠子表面还被涂了剧毒。后来,我打听到珠子被取出来,换了个更好的地方存放。你知道是哪儿吗?”她将头凑近武馨芸,瞎了许多年似的眼珠竟闪出几分神光来,“万兽谷!宙渊珠在万兽谷里!任何人一进去就会被嚼得骨头都不剩的万兽谷!你还要去吗?!”
武馨芸只眨眨眼,不以为然道:“你不用激我,不就是一群畜生嘛?他们既然能把珠子放进去,我就能把珠子再拿出来!嘿嘿,把珠子扔到那种地方,看来他们也是不想要的了,果然还是给我玩吧……”
魅音冷冷轻笑着,道:“在万兽谷里,我可不知道要怎么拿到珠子,不过你肯定有办法的,你是季云瀚的徒弟嘛!”冷笑了一阵,她突然又兴奋起来,“快,轮到你了!快告诉我,那个男人在哪里?”
武馨芸定定看着对面那双连眼尾都遮起来的眼睛,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找范子离?”
魅音似是料到了她会这么问,并不诧异,敛了兴奋劲,悠悠道:“既然我没死,他必然也没死。既然他没死,我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这么多年来,你们在三国各地都没找到他,怎么还相信他活着?”
“你一个听雁楼外的人,学会了音灵功,不就是他没死的最好证明么?”
“怎知不是我师父逼他交出功法,然后杀了他?”
“因为他是季云瀚!”魅音似乎被问烦了,语气满是不耐,“废话少说!快告诉我他在哪里,否则我就杀了你!”
武馨芸垂眼看着面前微微波动的茶水,勾唇笑道:“杀了我,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下落了。”
魅音寒声道:“劝你别白费心思绕圈子,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别说去找宙渊珠,你连这艘船都下不了!”
“这我倒是没有不信的,所以才不敢说呀!你想想,万一我说出来,你得到想要的消息就把我杀了,那我岂不是死得太冤枉?”
魅音双目怒睁,却又缓缓眯起,那双干涸的眼珠竟是杀气四溢。她猛然出手,五指成爪直取武馨芸,被矮身躲过后便转而向下猛按,对她的肩胛骨紧追不舍。
武馨芸却极快地侧滚而出,在地上身形未稳,便一手将一物猛然掷向魅音面门,大喝道:“接好了!”
魅音坐姿不动,迅疾收爪捏住袭来的东西。掌中有瓷器裂开的细微声响传来,她垂眼一看,武馨芸扔给她的正是一只通体猩红的小瓷瓶。
“这是什么?”魅音不敢松开瓶子,心中划过不详的预感。
武馨芸半跪于地,一手撑在身前,一手紧紧捂着胸口,笑得比哭还难看,却显然十分开心:“我早知道,就算再老实,你也不会放过我,可你以为我问你这么多无聊的问题是为了什么?看看你的女儿吧,不马上把瓶子里的药给她喂下去,再为她运功护脉两个时辰,你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魅音大惊,转头看去,榻上焱姬露在外面的手背正迅速透出紫色来,好像从里到外打翻了紫色染缸一般,指尖甚至已经开始隐隐发黑。她顾不得追问武馨芸如何得知她与焱姬的关系,急忙三两步迈到榻边,起身时还踉跄着被凳子挂了一下。
武馨芸将魅音这一瞬间的失态看在眼里,冷笑一声,便挣扎着向门口逃去。
魅音被焱姬浑身发紫的样子惊得差点把瓶子里的粉末都撒了,回过神时却毫不犹豫撕开她在满脸的紫色衬托下更加艳红的面纱,将握在掌心的猩红药粉往她嘴里塞了大半。
待魅音将焱姬扶起正要开始运功时,门外“噗通”一声传来,她也只是似有若无扫过去一眼,毫无被人算计成功、猎物逃脱的气急败坏。
两个时辰后,焱姬周身肤色果然已恢复正常,只过了一炷香时间便悠悠转醒,抬手轻轻抚上心口,微睁着的美目里满是迷茫。
魅音一如武馨芸还在时那样,背对着床榻坐在圆桌旁喝那壶早已冷透了的茶,刺耳的声音听起来也让人从心里散出冷意:“去把船上的人都弄醒,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焱姬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仿佛魂魄还没归位,连呼吸声都显得那么无辜可怜。
魅音没有得到回应,便微微提高音量,那干枯粗糙的嗓音要把耳朵都磨穿一般,冷喝道:“还愣着做什么!”
焱姬猛然回神,原本清澈的眸中煞气划过,却还是稳着气息,用淡如白开的语调应道:“是。”
看着焱姬的衣角从视野里滑走,魅音弹指轻敲已经空了的茶杯,口中呢喃几不可闻:“季云瀚……宙渊珠……万兽谷……咳呵咳呵……哪天听到你失踪,我会去那里给你祭一杯茶的,小贱人……”
如幽灵船一般静静飘在湖面上的楼船又渐渐有人声传出,缓缓调转船头驶离天狐泉,往契里克城相反的方向去了。
待船影消失后,沼泽里一滩死寂的泥水突然波动起来,竟有一个全身被泥水掩盖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人从草堆里冒出了头。看那纤细娇小的身形与双眸里的神光,不是武馨芸又是谁?
武馨芸从湖里爬上岸后并没有逃回城中,却偷偷藏身在河圈沼泽里,掩住气息监视魅音与焱姬的动向,在湿冷的泥潭里一趴就是两个多时辰。她捂着胸口猛咳几声,将溅出沾在草叶上的血迹清理干净,才踉跄着往干燥的地方走去。
普通的沼泽困不住武馨芸,只消半柱香,她便离开了河圈,踏上了坚实干燥的土地。转身往契里克走去,没走多远,她却不愿再走了,掏出用油布包得死紧的黑玉小盒,将盒盖错开一条小缝,便有沁人心脾的清香悠悠飘出。她往柔软的草地上仰天一躺,竟然就这么阖眼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熟悉的扑翅与鸟鸣声,随之而来是众多匆忙杂乱的脚步。武馨芸慢慢睁开眼睛,刺眼的天光正好被急冲过来的苍明和唐韵遮去了大半。
“四小姐!”唐韵看着浑身贴满干硬泥块的武馨芸,大惊之下花容失色,被凌乱碎发遮挡着的眼瞳差点没滴出泪来。
“武妹子!”苍明双目通红,大手横在挺尸状的武馨芸上方,想碰却不敢碰,满脸的焦急让人再也联想不到那冷酷凶残的草原狼。
还好武馨芸没真的一动不动,否则他们肯定会以为她死了。她眨巴眨巴眼睛,哭丧着脸道:“我要回去洗澡!累死了,我不要走了!你们抬我回去!”
“啾!啾啾!”小懒扑棱着扇开愣住了的两个人,猛地跃起,比刚来时大了两倍不止的身体重重落在武馨芸胸口,张着翅膀仰天长鸣。
这一下惹得武馨芸痛呼出声:“别!我错了!别踩!痛……”
回过神来的二人见她还这么精神,也怒了。
唐韵一双媚眼恨恨瞪着那满身狼狈的人,碍着身份敢怒不敢言,只用含着强烈指控的目光无声谴责,看得人心慌慌。
苍明可没那么轻易放过她,他在她耳边咆哮道:“臭丫头!不是说让我回去带人帮忙的吗?!骗我?!竟敢叫这女人给我下药!你不要命了吗?!你们武家怎么会有这么笨的手下!连那种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命令都要听吗?!主子都快死了啊!气死我了……”
唐韵在一旁委屈嘀咕道:“都是四小姐的错,害我被这粗鲁的男人骂了整整一路……阿木泽那个混蛋也是,竟然一句话也不帮我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不知情的啊……你这破鸟,不能聪明点自己知道主人有难吗?非要有信号才肯动……真是……”
和着小懒叽叽喳喳的叫声,一柔一粗两道声音让武馨芸备受折磨,她终于忍不住哀求道:“我真的知错了~饶了我吧~把我抬走吧~让我回去吧~冷啊~疼啊~救命啊……”
唐韵竟然真的有让人带上一架简单轻便却柔软舒适的担榻,武馨芸浑身脏兮兮地窝在洁净的薄被里,舒服得直想叹气——比起粘滞的泥潭,这里真是天堂了。
身下的担榻随着四名精壮明岩男子的脚步规律地起伏着,枕下细微的“嘎吱”声在武馨芸耳里是最轻柔的催眠曲;走在一旁的唐韵语调略带得意,向苍明夸耀着自己如何如何思虑周全,并不是做了什么累赘的事;天上有小懒盘旋的灰色身影,时不时传来一声悠长的鸣叫,也分外让人安心。
她无声长出一口气,轻轻闭上双眼,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