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坎入坎,樽酒簋贰。来之坎坎,去之坎坎!”
“轰”地一声,前方的地面忽然凹陷下去,吴起手执长剑,在半空中劈出连绵不断的剑罡,延及整片大地。坚硬的地面登时裂开一条深谷,并不断向远处绵延伸展。
坎卦,上坎下坎,两坎相重,险之又险,险阻重重,以险中见人性,险中照人情。
吴起一咬牙,将全身的内力灌入剑中。、
“上六失道,凶三岁也。来之坎坎,去之坎坎!破!”
狂暴的剑罡势如破竹,霎时间,一条巨大如龙的裂谷延伸万里,将整座战场划得泾渭分明。裂谷之中,地面不断向下凹陷,陷入激战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绵软的流沙吞噬而去。
“怎么回事!”秦军大惊,纷纷往后退去。
“将军,将军!”孤之过策马而来。看到眼前狼藉一片的景象,顿时吃了一惊,“将军,这,这是……”
“他们过不来了。”吴起面无表情地收了剑,调转马头,“余下的人马可以安心撤退了。”
他说话有些气喘,似乎方才一击已耗尽了他的全力。孤之过面色惊骇,内心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可……可前面那些人……”他抬起手,指向裂谷的另一侧,在那里,没有及时退回的魏兵正被虎狼秦兵疯狂地屠戮,而他们身后是吃人的流沙。
没有援兵,没有光,他们是棋盘上被遗弃的棋子,再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安危。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让他们仿佛想起了幼时爬树,爬到一半不敢再往上爬,于是抱着树干大哭,这时父亲就会站在树下,对他张开臂膀,“来吧,别怕,摔下来,有爹爹接着。”
可这一刻,却再没有人会接着他们。他们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
“他们会被铭记的。”吴起冷声道,“孟护军受了点伤,我已经安排他撤离了,你负责把这边残余的秦兵清理干净。”
沉默。没人说话,只有金戈铁马的惨烈厮杀声。
良久的静默后,不知哪来的勇气,孤之过忽然吼道:“不!他们不会被铭记!到最后,他们只会是一串冰冷的数字,没有人会记住他们!他们白白牺牲了!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不是!”
然而吴起已经策马走远了,在沙上留下一串长长的马蹄印。
孤之过茫然地望着前方,在那里,孤立无援的魏兵正被疯狂剪屠,如宰割鲸鲵牲畜一般,生命如露珠消散,而他和他们中间,横着一道难以逾越的深渊。
孤之过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只觉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痛。
痛。痛彻心扉。
黄沙漫漫,凛若霜晨,蓬断草枯。鸟飞不下,猿声哀鸣。
血肉横飞,命若朝露。
鼓衰兮力竭,矢尽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者,终此一生,献沙场。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见马血兮夜然,闻殇魂兮雨哭……
“俱酒,俱酒——”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重重幻影在他眼前飘忽而过,落瑛,落瑛……
长鱼酒咬紧牙关,挥刀劈来,手起刀落。这凌厉一击,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
“你终究是战胜不了自己的,俱酒。”女子掩嘴,咯咯一笑,“你放不下的过去会是你成圣之路上的牵绊,你放不下它,便也永远抬不起头。”
数息间,刀罡已至眼前,韩落瑛十指微动,飞快地结出一朵火莲,火光燃烧之处攻势尽数化解。
“你的心若是没法扛过这心火,你的刀也同样无法扛过我的烈火。是毁于火,还是浴火重生,全在你。”
“嗖!”
转瞬间,长鱼酒已飞掠而来,森冷的刀锋毫不留情直取女子的咽喉。
韩落瑛冷哼一声,轻挥水袖,火莲在空中打起旋,花瓣片片飘零而下,宛若流火向西坠落。花瓣落在城头,引燃一片大火。
“哎呀!”云樗惊得往后直退。
“噌噌噌!”
遍地生花,四处起火,一簇一簇的火焰将他们环绕其中。
同一时刻,韩落瑛手势陡然一变,在胸前结成倒三角状,美目中烈焰熊熊。
“地火焚天,绝地逢生。魔王束首,皈依大道。心胜剑阵,万剑归一!启!”
“噌!”
长鱼酒的刀尖在离女子咽喉不到三寸的距离生生止住了,随后“咣”地一声,掉在地上,没了生息。
内心在剧烈地燃烧,那般灼热,终于超过他的承受范围了!与此同时,他体内另一股同样剧烈的气息正与之撕咬缠斗,一阵又一阵的波动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生生震碎。他蹲下身,神色扭曲抽搐,痛苦不堪。
“上乘神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归于真情,混同玄冥。”
是谁在说话?
在熊熊烈焰中,那个声音尤为清晰,宛若一股清泉,浇灭全部是非曲折。
“曲生!曲生!你怎么啦?快说话呀!”
是云樗吗?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你这个疯子!你把曲生怎么了?”云樗冲上前,指着韩落瑛大声质问。
“哈哈哈!”韩落瑛仰起头,发出放肆的狂笑,“没怎么,我不过是启阵了而已。小娃娃,你看见了没,这就是心胜剑的威力,不用剑便可以轻易置人于死地。这个世上,最难测不过人心,最软弱亦不过人心,你的修习之路还长着哩,慢慢走吧!”
“你——曲生!曲生!你回答我呀!”云樗惊惶地摇着他,“求求你了!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火在燃烧,熊熊烈焰充斥了他的眼球。
“臧害至亲之人,暴虐无情,你与那恶毒的郑庄公又有何分别?”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你,或是看不起你,我……这一次,是我不对,你杀了我吧……”
“哼!你不会死,我会让你好好活着,亲眼看我如何力挽狂澜,逆转全局!”
韩妃伏倒在大殿冰冷的地上,几乎没了生息。长鱼酒忽然感到心一阵剧烈绞痛。
“落瑛,落瑛……”
倘若我们之间没有身份利害的纠缠,若你我都未曾生于王侯之家,倘若……倘若我们只是贫穷低贱的乡野农人,现在的我们,会不会很幸福?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你,这样,我也就不会痛苦至此……
他双眼一闭,失了重心,从那高耸的阴晋城楼上坠下。
“曲生——”
“上乘神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归于真情,混同玄冥……”
“谁?谁在说话?”
“季挥,十五连卫兵,二十二岁,安邑人。卢秉汶,九连左骖军,三十岁,大梁人。叔山平,三十七连骑兵,四十二岁,安邑人……”
“噼啪!”
炭火在空中飞溅,帐里暖融融的,舒服极了。迷迷糊糊间,长鱼酒睁开了眼。
云樗靠在床头,一脸疲倦。
“云樗……”他轻声唤道。
“曲生,你,你醒了?”一丝喜色爬上他的眉梢,云樗如同一只小狐狸般趴了过来,趴在长鱼酒身侧,“你怎么又突然晕倒了?可把我给吓死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是正午,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和上次一样!哦对了,昨天晚上又开始下雪了,下得很大很大。”
又下雪了么……
“我记得我从城楼摔下去了,后来是你救了我吗?”
“是啊!这你可要感谢我的葛蔓了,是它救了你的!亏你当时还说要把它割断的来着……哼哼!快跟我的葛大爷道歉!”
“抱歉,得罪了。”
云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记得你当时忽然一闭眼就摔了下来,我都吓懵了,你……你当时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心口很疼吗?”
“放心,我没事了。”长鱼酒虚弱一笑,伸出手,想要捏捏云樗的小脸蛋,却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诶!你别动了。你受了重伤,还是好好休息吧。”
长鱼酒摇摇头,道:“我没受伤,我没事。”
“我没事!我没事!你就只会说这句话吗?”云樗怒了,“谁要听你说这句话?你一定要自己扛下所有事吗?可事实上你又扛不下!”
他旋即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的身体虽未受伤,但你的精神受了不小的创伤。心胜剑乃道家三绝,威力不小,眼下你需要静养。在此期间,就别乱摸乱动了。”
长鱼酒神色黯了一下,沉默不语。片刻后,他徐徐转过头来,目光飘忽不定,低声问道:“云樗……这一次,死了多少人?”
“呃……什么?你说封火桥一仗吗……”他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小声道,“二万二,差不多一半。”
封火桥一仗,派出去四万五,死了二万二,魏军尚存人马不足六万。
营帐里死一般寂静。
“梁舆,八连卫兵,十七岁,魏县人。彭稽,三十二连骑兵,二十七岁,毕城人……”
云樗低着头,神色凄凉萧索,“曲生……你,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毕竟大家都有过失……”
“外面是在统计阵亡将士的名姓么?”长鱼酒打断道。
云樗轻轻点了点头,强颜欢笑。
“吴起呢?”长鱼酒又问。
云樗摇摇头,“大概也在外面吧。”
“我要去找他!”
“不行!曲生,你受了重伤,需要静养!”
长鱼酒不由分说,挣扎着从榻上爬起身,匆匆穿戴,旋风般冲出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