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樗伸出食指,指了指长鱼酒,指了指外头,又指了指自己,“你,我,我们当下身处的这个漩涡,这个故事。我希望能站得高点,再高点,这样我才能看清故事的全貌,也好找到这个故事所缺少的那个小角。”
长鱼酒盯着他的双眼,继而郑重点了点头。
“就知道你还是勇敢的!”云樗立即转忧为喜,脸上有了笑意。
他旋即敛容正色道:“那么曲生,烦请你告诉我,这个韩妃,她是否曾与道家有所牵连,或者,她所在的韩家是否与道家有过瓜葛?”
长鱼酒思索了半晌,可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对于韩落瑛的过去,韩家的过去,实际上他也并不很清楚,仅是模模糊糊有个大致轮廓罢了。于是他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为何这么问?”
“我怀疑她对我们说了慌。”
“说谎?”长鱼酒蹙眉道,“何以见得?”
“你要知道,她所使用的心胜剑,并非仅仅是一记杀招,或是一座阵法,而是道家的无上心法,从一名弟子修炼之初便会一直伴随他,为其调息、筑基,在精神与肉体上引导其修炼方向,具有强烈的导向性。修为进步与心法提升相辅相成,倘若心法停滞不前,则修为上也不会有太大建树。”
他顿了顿,接着道:“无上心法乃道家武学根基,养身即养心,修身即修心,炼的是人格,修的是心法。而韩妃所修炼的心胜剑,乃是与不系舟和浮云马齐名的道家三大绝学,属上上乘心法,顶尖之中的顶尖。即便是我师傅,修炼的也不过就是与之齐名的浮云马罢了。”
“浮云马……”长鱼酒喃喃道。
云樗点了点头,面容严肃道:“这样高深强大的心法对修炼者的要求极为严苛。若非内息稳定、根基深厚者,修了也不过是白费力气,而韩妃所发的心胜剑阵,不管从规模上还是从威力上来看,都已经达到了登堂入室之境,尽管距离道家最高一等的‘天人合一’尚有些距离,但如此浩瀚之气海、深厚之根基,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就,而是一个不断积淀的过程,需要大量的实践与实战来辅助之。”
他看了长鱼酒一眼,又道:“许多道家弟子修炼心胜剑数十年,却依旧停留在入门状态,更有甚者做了一辈子的门外汉,却始终摸不透内里的玄机,可见心胜剑诀修炼难度之大。之所以跟你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在我们前去造访她的那个雪夜,她对我们说了谎,彻头彻尾地欺骗了我们,我想她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修炼这门道家功法了。”
长鱼酒低头皱眉,思忖了半晌,忽而抬头道:“或许她并没有骗我们呢?还记得落瑛提到的那位画镜夫人么?你说她曾是道家百年来禀赋最高的弟子,所谓禀赋高,即是别人一辈子都入不了的门,她学个一年半载便能升堂入室了,不是吗?既然画镜夫人具有这般资质,被她相中的继承人,想必资质不会差到哪去。或许落瑛本就有练武的天赋,不过是王侯世家束缚住了她,这才无法使其天赋彰显出来,而一旦当她离开了王宫,不再受规矩礼法的约束,全身轻盈自在,她体内被压抑的东西就源源不断显现出来了。”
“不,你恰恰想错了。”云樗坚定地摇头道,“我认为她口中的画镜夫人,恰恰是这件事最大的疑点。韩妃说她昏倒在大火里,继而又在水边醒来,发现自己为道家前辈画镜夫人所救,遂拜师学艺。不觉得这故事太荒唐了么?到处是漏洞,千疮百孔,就好像一个仓促之间捏造出来的泥人,捏得拙劣无比,只要稍加思考,便能觉察到这其中的破绽!”
长鱼酒的心微微发沉。
俱酒,你还是这么天真。
韩落瑛依旧骗了他,而他再次成功地受骗上当。他真是愚蠢。
“比如呢?”他苦涩地问道。
“你可知画镜夫人是何许人也?道家昔日的天之娇女,江湖上的绝顶高手,高高在上,冷情冷言,不可一世。我虽与之素未谋面,但也明白她绝非如此好心之人。无缘无故,她为何要救韩妃?”
“更何况画镜夫人来去无踪,游历四海,出入于尘世内外,神龙见首不见尾,哪能如此随随便便就让她给见着?还有秦王,他又岂敢收留一名亡国之君的嫔妃?难道他还指望这位夫人能为他带来什么?对不起,话说得直接了点,你不生气吧——”
“没事。”长鱼酒叹气道,“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继续吧。”
“倘若秦王收留她,不就摆明了意欲兴复晋王室,站到韩赵魏三国的对立面?这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这些尖锐的问题,韩妃在叙述的时候要不就讲得模棱两可,要不就根本不予涉及,好像是刻意绕开似的,而这些问题,我以为恰恰就是整个故事缺掉的那个小角。”
“曲生,我觉得她对我们说了谎,只是我们当时头脑都很热,尤其是你,情绪波动很大,根本不可能进行冷静思考,因而没能发现她字句间的破绽。昨天夜里我将她说过的话又细细想了一遍,这才发现了问题。”
“她骗了我们?她骗了我们……”长鱼酒低声念叨着,仿佛入了魔一般,“她竟然,又骗了我……”
“所以方才我问你,韩妃是否曾与道家有过牵连。我推测她兴许自打很久以前,便已开启了自己的习武之路,七岁,五岁,甚至两三岁,便已开始淬体、筑基、调息、修心,开始修炼心胜剑这套心法,只是不知她的领路人究竟是谁。会是她口中的画镜夫人吗?或许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她隐瞒了这一切,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弱女子。”
“不可能的!”长鱼酒斩钉截铁地否定道,“这绝不可能!习没习武我能看不出?那时的落瑛根本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身上没有一丝习武痕迹!我俩乃是夫妻,本应亲密无间,对于这种事情,她根本无须对我有所隐瞒,更没有必要欺骗我!”
他红着眼,情绪激动。
“或许她自始至终都未曾对你付出过真心呢?或许从头到尾,她都骗了你呢?你如何有把握说这样的话?世事无常,世情如霜,唯有人心难测。对人心这样东西,你又了解多少呢?”云樗侧着脑袋看向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师傅曾教导我,你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一个人,却不能相信他的全部。人都有秘密,没有人愿意赤身裸体曝露于他人面前,于是古人用树叶遮羞,今人又制出了葛衣、锦袍,穿在身上遮羞。这并非是因为人虚伪或是不真诚的本性,只因他所保留的那些东西,让他在人前并不感到那么得卑微,让他有安全自在的感觉,你可以不赞成道家,但这道理你断然无法否认!”
云樗忽然变得很深刻,深刻得不像原来的他。
“安全?自在?可当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确实有被欺骗的感觉。”长鱼酒冷声道,“你是说,她为了在我面前显得不那么卑微,故而隐藏了自己习武的秘密?太荒唐了,我不信!这绝无可能!我在想……或许她说的真是实话呢?这世上的很多事,不是凭你主观臆断便可得而知之。”
“我知道!”云樗激动地反驳道,“可你不觉得荒唐吗?在她的叙述里,画镜夫人的出场简直莫名其妙。方才还在熊熊大火中,一会儿又在水边醒来,前后毫无因果联系可言。哎,人家前辈好端端的,怎会去王宫游历?还恰好碰见你在宫殿里被烧得半死不活?醒醒吧!这个故事太荒唐了!你是何人,也值得画镜前辈出手相救?”
他望着飘入帐中的白雪,接着道:“我相信凡事皆有因果,正如五行相生相克,彼此间存在一定联系。你若觉得她说的是实话,要不就是她曾与道家有过不浅的渊源,令身在高位如画镜前辈如此器重,要不就是韩家与道家有过牵连,韩家有人在宗派内占有一席之地,拥有一定话语权,要不就是……那场火……”
似乎明显惊惶了一下,云樗忽然噤了口,仿佛噎住了一般,竟闭口不说下去了。
“就是什么?”长鱼酒盯着他的双眼,急切地问道,“那场火?你想到什么了?”
“嗯……没什么。”云樗摇了摇头,神色疲惫,“我乏了,先去睡了。”
长鱼酒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即缓缓叹了口气,伸出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你已经想得够多的了,去睡个好觉吧。”
风冷,雪冷,一切都冷。
长鱼酒望着帐外的落雪,忽然就想起了儿时的冬日,温柔的母妃总会未他哼歌,陪他一起看窗外飘落的雪花,母子二人依偎在寒冷的宫殿里,共渡漫漫冬夜。他犹记得长鱼氏总用复杂的眼神看他,这其间蕴含的情绪,他至今不懂。
“酒儿,你知道吗,你与别人不同,因为你身上的担子很沉重。母妃真的很想帮你一同分担,却真的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跟别人不同?”公子俱酒仰起头,用天真无邪的目光看着长鱼氏。
“你的眼睛里有两个瞳孔,你从你父王那儿得到了公子重耳的血脉,却同时意味着要失去更多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眨巴着眼睛,疑惑道。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的孩子,兴许只有经受过这些苦难,你方能真正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今时今日,外头依旧是茫茫风雪,却没了昔人的笑颜。
斜日西沉,月亮爬上树梢,雪一个劲地下,不曾停止过。
长鱼酒傍在火炉边,感受炉火发出的微微暖意,听着“劈劈啪啪”声,望着帘外的风雪,恍惚间竟觉朦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