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心听得不由一阵心酸。
“你们庄里的人都是禽兽吗?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女孩?那公子慎呢?他没来看望过你吗?”她愤慨地抛出一串问题。
“每个人都有些最绝望的梦,不是吗?我以为只要生下这个孩子,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的。谁知道……那不过是梦魇的起点。”遇乞双目迷茫地望着天空,缓缓道,“自打孩子生下后,他再没有来看过我一眼,哪怕只是可怜的一眼,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我这个人似的,十几年光阴就好像打了水漂。”
“真不知那郡主究竟有何等魔力,婚后他便日日伴在郡主身侧,同她花前月下、把酒言欢。有人说他是对郡主动了真情,也有人说他这么做不过是做戏给燕王看,好稳住自己在国中的声誉和地位。可无论如何,他都不再愿意施舍我与孩子一眼。我想,他怕是真的变心了罢。”
她叹了口气,走到溪边临水自照。灰蒙蒙的头发凌乱地纠结在一团,苍白的面容哀伤憔悴,有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俨然一副失魂落魄的失路之相。
“郡主……燕国郡主,她又是怎样一个女人?很美吗?还是身上有某种勾人的魅力,让人深陷下去无法自拔?”桑柔不依不饶地问道。
“是啊,很美。”遇乞的双眼在瞬间流露出一种渴求。
“那是一种健康活泼的美,就像飞跃积雪山巅的白头翁,总是欢快积极向上的。不过,她的美又岂止停留于皮相?虽自幼生长于暗无天日的深宫之中,她那美丽的裙摆上却未曾沾上一丁点儿俗世的荤腥,当她哭泣的时候,她的泪水是清澈透明的,就像鲛人守护的珍珠。她的心是善良纯净的,是的,就好像那初升的旭日,有如婴孩般甜美的脸蛋……”
遇乞望着天空,目光里闪现出一分痴迷。一个能令自己的情敌都赞不绝口的女人,那该是多么美丽的女人。众人突然有些好奇起来。
然而遇乞的目光转瞬间又变了,生出几分燃烧的妒意来。
“这么好的女孩子,难怪那公子慎会对她动心呢!”云无心忍不住感慨道。她随即发觉自己有些失言,连忙改口。
“呃……我的意思是……那个公子慎可真是个薄情的负心汉!你们俩十几年的感情,他竟转头就抛弃了,抛得一干二净。见着新人便忘了旧人,这种人啊,根本不值得你爱!”
“其新孔嘉,其旧之如何?”遇乞失神地低声呢喃道,“十几年光阴,竟敌不过她一夕笑颜。我不过是下人的女儿,她却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背后有一整个庞大的国家作支持,我该怎么做?恨她?陷害她?杀了她?一个没有没有身份没有地势的人,任她如何努力挣扎,也终究是螳臂当车,徒劳无功,就想现在的我。”
她无助地盯着自己在溪水中的倒影,看着自己灰蒙蒙的头发,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语气低落,黯然神伤:
“杀死自己,是我眼下能做出的唯一壮举,或许唯有这样,他才会将我永远铭记在心,让我成为横亘在他与郡主之间永不可逾越的鸿沟。如此,那我便也死得其所了。”她无力地闭上眼,显得很是疲倦。
云樗道:“所以你……你并非不慎失足落水,而是投水自杀?”
“山庄里早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不是吗?那些人,他们不仅未曾因着孩子的缘故对我有所顾惜,反倒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会给整座山庄带来麻烦的人。我受了那般非人的委屈,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她叹了口气,掬起溪水洗脸。流动的溪水映照出她苍白而扭曲的倒影。她看着自己水中落魄的倒影,不由地握紧拳头,眼中燃起熊熊仇恨之火。
长鱼酒等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谁也没有说话,因为现在说任何话,都会是一种徒劳。
“所以,我现在要求你们上山,替我杀了公子慎。”她紧咬牙关,一字一顿。
众人被她那凌厉的气势震慑到了,这种带有冒犯性的命令口吻,他们竟不由自主地想要服从。
过了许久,遇乞又问道:“你们可是要上山跟他比试?”
“是。”回答的是云樗,“我们是为着风沉渊而来,你应该明白的。”
“你们一定会失败。”遇乞斩钉截铁地说道,“因为公子慎的剑,是不可战胜的。”
云无心闻言,不由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哼!谁说的?你可别小瞧咱们!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三大宗派的人,岂会打不过这小小的公子慎?”
“可咱们俩是最差的两个。”云樗悄悄提醒道。
“咳咳!”云无心尴尬地笑了笑,“也对哦!嘿,你不说,我都给忘了呢!”
桑柔问道:“既然遇乞姑娘觉得我们一定会输,却又叫我们去杀他,那岂非是让我们白白送死?”
遇乞笑了。
“这位姑娘你会错意了。我的意思是,你们眼下尚不具备杀死他的能力,却不是在我将他剑法的破绽告知于你们以后。”
“你知道公子慎剑法的破绽?”云樗眼前一亮,惊喜道。
长鱼酒蹙着眉头,明显不相信遇乞的话,“慎到的‘飞龙乘云’冠绝天下,威震四海八荒,号称登峰造极、完美无缺,无任何破绽可寻。正是因为这样,江湖中人方才对他这一剑如此忌惮。眼下你竟说他的剑法有破绽可寻,谁会相信?”
遇乞冷笑一声,道:“有。”
长鱼酒不信任地看着她,挑眉道:“真有?”
遇乞又笑,“绝对有,但只有一处。”
“你知道?”长鱼酒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但他还是想再三确认,遇乞没有在骗他。
遇乞静静注视着他,忽而神秘一笑,就好像藏了玩具的孩童一般狡黠,“只有我知道。”
长鱼酒内心不由一阵激动。
现在,他已经坚信,眼前这个憔悴的少女绝不会骗他。这世上若是还有一个人了解公子慎剑法中的破绽,这个人无疑就是她。因为他们曾经相爱过,或者,现在仍然相爱着,至少在他们有了这个孩子的一瞬间,他们的心意是完全相同的,他能读到她的内心,她能窥视到他的破绽。
岂止长鱼酒,众人心中皆是异常激动。
对于一个名满天下的江湖剑客而言,他最大的秘密就是他剑法中的破绽,而只有跟他心灵完全贴合的那个人,才能够掌握他的这个秘密,并努力为之保守。
不过现在,这个与他沟通的人被他伤害了,她失望了,不愿意再为他将这个秘密保守下去,他也就陷入了一名剑客最危险的死境。一旦他的秘密被公之于天下,他将失去一切。他将不再是名满天下的剑客,而是一条狼狈而可耻的“落水狗”。
长鱼酒的眼中放出光来。这对于他们而言,将是一个多么珍贵的一次契机,本来希望渺茫的一件事仅在瞬间就成为了可能,原本凶险的旅程在瞬间忽然就有了保障,这怎能教他们不激动?
“你们几个,谁来跟他比试?”遇乞问。
寻剑山庄的比试规矩:一次只能比一场,每次只能上一个人,倒还算公平。
“我。”长鱼酒应声出列。
遇乞闻罢忽然站了起来。她依旧是那么苍白、瘦弱、灰暗,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刮倒。然而,她的眼睛里闪现出的却是摄人心魄的凌厉光芒,仿佛在一瞬间将心中所有的委屈和仇恨统统发泄了出来。
她坚定地注视着长鱼酒,一字字道:“现在,我已经是公子慎了。”
说罢,她眼里的光芒竟又变成一种漫透寒意的杀气,那是杀人无忌的高手独具的杀气。这凌厉的杀气令得阳春三月无端蒙上一层冰霜,令得云樗等人牙根直颤。
长鱼酒犹记得,狼的一双眼睛里也有这样的杀气。而仅仅就在下一秒,这杀气便会转为杀人的利牙。难道,这般柔弱如柳树的少女也曾杀过人?她杀过多少人?
长鱼酒不知道。
遇乞随手从旁边的榆树上折下一截枯枝,对长鱼酒道:“这是我的剑。”
长鱼酒平静地与她对视。
刀已出鞘,雨祭锋利森寒一如往昔。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有当一个人心如止水,摒弃一切外物杂念之时,他方才能够发出世间最绚烂的招式。心若是乱了,章法也就随之乱了。
当那截枯枝到了遇乞手中之时,她的人又变了。原先那种毁天灭地的杀气早已不再局限于她的双眼,而是在她的全身上下扩散蔓延开去!无处不在!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早春独具的寒意,吹起遇乞身上华贵的衣衫和她灰蒙蒙的发丝。
在风势即将湮灭殆尽的那一瞬间,她娇小的身躯陡然跃至半空,纤长的枯枝直指长鱼酒眉心刺来。
云樗等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见娇弱的少女突然发难,皆是吃了一惊。
仅仅数个瞬息间,遇乞娇小的身形已经来到长鱼酒面前,速度快到不可思议,根本不给对手留任何喘息余地。
“小心啊!”云无心惊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