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酒缓缓从梦中醒来。
梦中卞和蜷曲的尸身犹然在眼前,清晰鲜明得仿佛身临其境。当和氏璧被鱼儿托上水面时,不知为何,他的内心竟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喜悦感,朦胧而真切。大概是庆幸和氏璧终究没被风沙与河流所埋没,而卞和几十年的等待也终究没白费,一切刑戮折磨到头来都值了,只可惜卞和没能亲眼见到这一幕。
慢慢地,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
“嘀嗒、嘀嗒、”
冰凉的水滴到他的鼻尖上,浓烈的霉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渐渐地,看清了横亘在眼前、阻隔视线的一排排铁栅栏,以及缠绕在他身上的一道道铁锁链。幸好锁链较长,他尚具有一定活动范围。
长鱼酒慢慢地起身环顾,仔细四下打量,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巨大阴冷的牢房中,由八名持剑狱卒严加看守。云樗仰躺在他身边,此刻依旧处于昏迷状态,不省人事。
桑柔并不在这里。长鱼酒在牢房中搜寻了半天,仍然不见她的踪影,以至于最终他不得不确信,桑柔的确没有同他们关在一起。
四周的石壁已经开裂,蛛网般的裂痕几乎爬满整座墙,墙面上有一块块斑驳的红褐色状物。令人作呕的霉味从脚下的茅草垛里散发而出,几乎难以忍受。他方才正是躺在松软的茅草上。
长鱼酒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恍然间似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寻剑山庄的落雪狱。或许这一切根本就是个梦吧,他只不过是在梦里又回到了落雪狱而已,眼前的一切其实都是假象。他总是从一个梦跳到另一个梦,有时在梦中还有做梦,以至于他常常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可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说得清楚呢?
或许他梦里出现的那些人,又会将他所谓的现实当做梦境呢。
可他又总是从一座囚笼跳到另一座囚笼,有时身陷囚笼之中,还要自己给自己再造一座,以至于他常常觉得自由是个注定与他无缘的女人。
可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说得清楚呢?
有的人即便身处层层囚笼,也照样能过无限广大的自由生活,只要他的心是永远向着自由的。而有的人即便人身自由,却总是作茧自缚,自己莫名为自己建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囚笼,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长鱼酒慢慢挪到散发腐臭味的狭小木窗前,静静眺望铁栅外头的景致。
不是阴冷的积雪山巅,而是一望无际的荒凉原野,荒野上零星有些许枯草枯树。花已凋零,只余几片枯叶在树梢上做最后的挣扎。栗烈朔风一吹,它们就摇摇晃晃随风飘零而下,落入冰冷的泥土地里。
远处依稀矗立着几所民宅,袅袅炊烟从烟囱中冒出,在晚霞烂漫的天穹下积于一处。郢都城宏伟的城门在更遥远的地方若隐若现,淡灰色的轮廓让人无端产生某种畏惧感。
这里是郢都城郊,荒芜,荒凉,虽然并不是没有一丝烟火气,但也丝毫感受不到大都市的繁华气象。
长鱼酒立刻意识到,他并没有做梦,他就身处于所谓的现实之中。
巨大而空旷的荒原上没有任何作物生长,只唯有大片枯黄杂草覆盖其上,空得令人心惊。北风在寂静的荒原上空呼啸着打旋儿,衬得整片荒原更加凄凉冷寂了。
但这荒原之上并非毫无人迹,长鱼酒扫视一周后才发现,在距离他们较远的荒原另一头,成群**着上身的奴隶正搭建着什么。奴隶们身上套着绳索,披发赤脚,正费力向前拖动沉重的石料。监工毫不留情地挥起鞭子,狠狠抽击在他们裸露的后背上,催促他们加快速度。
因为离得太远的关系,从长鱼酒的视角看过去,这些人这些景象都不过是一个个模糊的小黑点,但细细查探之下。还是勉强能够看清一二。
这么多奴隶,他们究竟在搭建什么呢?
入夜,云樗缓缓转醒。
“唔……”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打量着眼前的牢房和正俯视着他的长鱼酒。
“唔……我死了吗?”他呆愣愣地问道。
答案显而易见。
“没错,你已经死了。”长鱼酒面无表情道。
云樗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了。
“什么?我真的死了?那我现在是在阴曹地府吗?哎,曲生,你怎的也跟我一起下来了?你也死了吗?”
长鱼酒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你说呢……”
他冲着窗外努了努嘴,道:“你现在身处何地,自己出去瞧瞧不就得了么?”
“有道理哦。”云樗扶着石壁缓缓起身,缠绕在他身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叮当”碰撞声。
“呀!我身上怎么全是锁链?”云樗尝试着挣了挣,铁索却纹丝不动。
“别白费力气了,连我都挣不断。”长鱼酒道。
云樗沮丧地瘪了瘪嘴,只得认命般地拖着锁链走到窗边,踮起脚向铁窗外眺望,“郢都……我们还在郢都吗?”
他轻声喃喃道:“郢都城郊……原来我们没有离开……”
长鱼酒点头:“是。”
许久,云樗又问道:“桑柔呢?她怎么没有跟我们关在一起?”
长鱼酒耸了耸肩,“或许女犯人被关押在另一个地方吧,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不愧是大都城,讲究也多。”云樗不禁感叹道。
他凝望着暮色下郢都宏伟的城门,声音比夜风还要轻飘,“我还活着,我竟然还活着……哦,活着真是件无比痛苦的事情,我为什么还活着……”
长鱼酒闻言沉默了。忽然有股钻心的痛楚向他袭来,他只觉得一阵眩晕。他知道云樗指的是什么。云樗是想到了吴起。
吴起的忽然背叛使得云樗对世间一切事物产生了怀疑,那些看似美妙亲切的事物,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誓言,如今云樗却再难以轻信。
长鱼酒心想着云樗此番下山一趟,于他而言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倘若他这一辈子都待在姑射山,受他的师傅师兄们无微不至的呵护,或许还能对山下的繁华尘世保留一份纯真的念想,或许就不会对人对情对生命如此绝望了。
但云樗已经下山了,任何推倒重演性的假设都是毫无意义而滑稽可笑的。
夜风吹拂荒原,枯黄的野草成片倒下,发出“簌簌”摇动声,令听者心中抑制不住地感到悲凉。远处的修筑工作依旧没有停止,更多的奴隶和监工正源源不断加入到修葺队伍之中,圆形的台面初见雏形,俨然是夜风中的庞然大物。
云樗倚在窗边吹了会儿风,又默默地坐回到了长鱼酒身边。空旷寂静的牢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被铁索束缚不得解脱的人。
“嘀嗒、嘀嗒、”
冰凉的水从头顶滴下,打湿散发着腐臭味的茅草垛。云樗愣愣地盯着不断渗下的水滴,良久又开口道:“他骗了我们。”
“是,他骗了我们。”长鱼酒重复道。他只不过是在陈述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罢了。
“从一开始,他就是怀抱目的接近我们的,这一切根本就是他早早设好的局。”
“是。”长鱼酒依旧点头。此时此刻,他除了点头,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云樗沉默良久,又道:“可我们却当他是朋友。”
长鱼酒转过头去,凝视着窗外荒凉无边的旷野,那些枯黄杂乱的野草忽然被夜风吹散又重新聚拢,层层密密在寂静的夜里“沙沙”作响。
“可我却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相信他也同样将我们当成朋友。我是不是瞎了眼?”
云樗的语气忽然变了,变得阴郁而低沉,“你们曾在阴晋城下生死与共、并肩作战,如斯深厚的患难情谊,到头来竟不过是个精妙的局,这真是可笑!他从湘江边带走桑柔,引得你我赶赴禹王城,又恳求你替他对付画镜夫人。这些,其实统统都是他预先计划好的,不是吗?环环相扣,滴水不漏。他其实是怀着和画镜夫人相似的目的接近你我,而我们竟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长鱼酒无言。
如果整场阴晋之战都不过是他预先设下的一个局……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够将一场战争纳入自己的算计范围,没有人能够将局设得这么大,大到拿家国命运开玩笑,更何况……
“不管你信不信,我吴起绝无此意。我不会拿这场战争和家国的命运作赌注,更不会无聊到拿这种事情去羞辱一个朋友,我为数不多的朋友。要知道,这并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俱酒。”
吴起战前信誓旦旦的承诺还在他耳畔回响,那个雪夜,他失魂落魄地从阴晋城回来,吴起冷冷地掰开了他的手。他很难想象那一刻吴起竟对他说了假话。从眼神到举止再到讲话语气,根本看不出有半分作假。他真是一个说谎高手,比使用幻术的画镜夫人要高明得多。
吴起说他将自己当成了朋友,还是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朋友,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他根本没有朋友,也不会有朋友。”云樗道,“他这一辈子根本不需要任何朋友。他就是一个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们竟然把这种人当成了朋友,真是瞎了眼。”
“是啊,我们竟然把这种人当成了朋友。”长鱼酒也只得无奈地苦笑,“真是瞎了眼。”
除了苦笑,他现在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对被动的境地,就仿佛那待宰的牲畜,等待吴起手中屠刀落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