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慢慢将目光移到屈宜臼身上,眼中带着一丝高傲与轻蔑。他还是这么高傲,高傲得令人厌恶,高傲得眼睛里容不下任何人、任何事。其他人生来就该是他的陪衬,魏公子击如此,楚王如此,申不害亦如此。
他穿越纷飞战火,驰骋风云战场,看天下大势潮起潮落,在沧桑岁月里漂泊浮沉。他颠沛流离半生,一把剑,一壶酒,将足迹留遍天下每个角落,纵然生无所息茫然自失,也要实现理想留名青史。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名字已经和这个时代紧紧捆绑在了一起,以至于当后世之人谈到他时,会不由自主想起这个硝烟四起的时代,以至于当人们谈到这个时代,也会想起这个时代里还有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活得壮烈,活得伟大。
吴起轻蔑地斜睨着屈宜臼,“可惜,我并不觉得死亡是件多么悲痛的事,为何我又不能笑了?假若一个人的死能够成就另一个人,那他也不算是白死了。”
屈宜臼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道:“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你。弓箭手准备!”
他冷冷一挥手,大喝道:“放箭!”
“嗖嗖嗖!”
漫天流矢裹挟着江湖高手的磅礴真气射向吴起,铺天盖地有如排山倒海之势,泛着森冷寒光的箭镞仿佛等待饮血的怪物,在阵阵阴风中兀自狞笑。
“放箭!”
田居、王错、申屠问羊等七人令声齐下。
“嗖嗖嗖!”
锐利的箭夹带着破风声掠过天际,以雷霆之速射向祭坛,就好像申不害枯瘦的手臂。
申不害并未去抓长鱼酒。众人原以为他要伸手去抓长鱼酒,但实际上他并没有。申不害那如蝙蝠般宽大的身躯,在半空中灵活地拐了个弯,径直抓向长鱼酒身后的云樗。
云樗猝不及防,根本无从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申不害锐利的鹰爪在眼前无限放大。
“曲生……”
他无力地呼救着,但他知道长鱼酒已经听不见了。
漫天流矢铺天盖地纷至沓来,若是不明情况之人,还以为是祭天大典上的某种祭祀表演。
在这一瞬间,吴起漆黑的双目忽然变得阴沉冷厉,带着方刚血气和决绝的信念。他傲立在高耸的圆丘之上,偏着头俯瞰祭坛下的渺小苍生,刚毅的下巴微微仰起,孤傲,不可一世。
那一刻,他的嘴角忽地勾起一抹嗜血的狞笑。
“我要你们,统统给我陪葬!”
屈宜臼等人心下皆是一惊。
“快拦住他!”屈宜臼大喝道。
话音未落,吴起已足尖点地鱼跃而起,冒着呼啸而至的尖锐流矢掠下祭坛,一把抓起楚王已经僵冷的尸首。
“噌!”
一支锐利的箭镞正中吴起后背,裹挟了真气的箭镞劲道极大,直穿过内甲刺入血肉之中。触目惊心的鲜血瞬间浸透后背的衣甲,顺着华贵的衣袍流淌而下。
吴起脸上根本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他一手提着楚王僵冷的尸首横在胸前,一手执剑,以抵御满天飞来的流矢。
屈宜臼见势不妙,急忙大喝道:“停止射箭!停止射箭!”
可是箭已出手,又哪有收回的道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数以百计的箭镞在半空中划过道道长弧,狠狠钉在了楚王的尸身之上。楚王的尸身转瞬间被射成了只刺猬,暗红色的血涌上了尸身表面。
“弑君了!哈哈哈!”漫天流矢中,吴起不顾一切地疯狂大笑着,享受报复所带来的强烈快感,“弑君了!哈哈哈!弑君者,杀无赦!弑君者,满门抄斩!弑君者,五马分尸!”
“嗖嗖嗖!”
七支箭镞从七个不同方向射来,于同一时间洞穿了他的咽喉,仿佛代表七个仇人对他的强烈憎恨。
“当”地一声,长剑落地,风中传来剑的悲歌。
吴起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苍凉的死灰色爬上他的四肢。他僵立在那座他自己修筑的祭坛上,无声无息,唯有凛冽寒风在他的头顶盘旋。
“嗖嗖嗖!”
千万支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毫不留情地钉在他身上各处。鲜血淅淅沥沥地流淌而下,在他的脚下汇成溪流。转瞬之间,他变成了一个血人,全身上下都流了血,嘴角却依旧保持着断气前狠戾的狞笑。
长鱼酒的呼吸在这一刻凝滞了。千百条细小血丝爬上了他的手臂、脸颊和脖颈,仿佛一条条吐着芯子的小蛇。
申不害的鹰爪距离云樗的咽喉已不到三寸。
“我……我要死了吗?”云樗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暗自在心里默数。
就在申不害鹰爪即将洞穿他咽喉的刹那,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凭空出现,稳稳地截住了申不害的鹰爪。磅礴内力在无形中进行着激烈的博弈。
申不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立即收了鹰爪,快若闪电地向后疾退三丈,幽暗的黑袍在寒风中猎猎飘舞。
“支离无竟,你终于现身了,等得我好苦啊。”他用低沉暗哑的嗓音对着虚空说道。
眼前的虚空渐渐凝实,开始流动,变得有质感。慢慢地,虚空中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来,清润修长,高洁脱尘。
那道人影仿佛悬在半空中没有依凭,又似乎只是一道飘渺残影,没有形体,只是人们双目产生的幻觉,抑或是光的小把戏。
那人身披月白色长袍,袍子尾部一直拖曳至地,如墨青丝安然垂于腰际,黑发衬得他的脸颊愈加白皙光润。一双幽深智慧的双眸宛若星辰般绚烂,点点星光轻柔闪动,照耀尘世中人晦暗无明的长路。天地至纯清气在他周身归聚,恍然间似有万千柔光笼罩,明月般苍茫,桃花般烂漫,远远看去仿佛天神降世,教人不由自主生出崇敬与羞惭之意。
在见到来人的那一刻,云樗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师傅!”
昔年为了一窥世间繁华任性下山,而今饱尝思念之苦,几经辗转飘零,师徒二人终于再度相见。分离的日子明明不过一年半载,云樗却总觉得有数十年那么漫长。沧海桑田,世事无常,怎能让人不潸然落泪?
“师傅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看小樗了呜呜……”
他挣扎着想要过去拥抱支离无竟,可他浑身上下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哎,小樗……”支离无竟轻轻叹息一声,走上前来,轻轻拥住了云樗,
被支离无竟拥住的那一瞬间,云樗似有种从冬日寒风中抽离出来的错觉。恍然间他已跌入了春日里和煦的惠风中,没有血,没有死亡,只有接连不断涌现的生命。
支离无竟只是简短地和云樗拥抱了一下,立马又放开了。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轻揉了揉云樗的头顶心,然后缓缓转身,两眼平静地注视着申不害。
在倒下的一瞬间,吴起两手直挺挺地向前伸出,拼命在虚空中摸索着,试图抓住些什么,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凛冽的寒风。
长鱼酒迈着缓沉的步子登上了祭坛。他虽已记不得眼前这个人是何许身份,又与他有着怎样的过往,但冥冥之中,他能感觉到这个濒死之人与自己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怎样的联系呢?他用一双妖异奇诡的眼瞳怔怔凝视着吴起。
吴起倒在了祭坛正中间,身下氲开一大片血迹。他万万没料到,他自己最终也成了这场祭天大典的祭品,并且是这祭典上最盛大的一道祭品,需要供奉在祭坛的最中央位置。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一双幽深的星眸静默地凝视着长鱼酒,一手向前直挺挺地伸出,不断在虚空中摸索着什么。
长鱼酒怔怔地看了看他,忽然起身,从祭坛边缘的祭品中挑出一只精致的三足酒樽,塞到吴起向前平伸的那只手里。
“当”地一声,酒樽滚落在了祭坛上。
吴起没有抓这只酒樽,即便长鱼酒费力地试图将这酒樽塞到他手里,他没有去抓这只酒樽,酒樽依旧不可避免地摔落在了地上。他的手依旧保持着松弛状态,他的双眼已经阖上,他的双臂已经垂下,他已经没了气息。
一个人生而孤独,死时依旧孤独。
将军百战身名裂,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他本就是一个孤独的人,不过幸好他还有个朋友。幸好他在临死之前,最后看到的不是敌人狞笑的面孔,而是朋友亲切的面孔,尽管那张脸已经异化得面目全非,变得惨不忍睹,连他也未曾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田地。但事态接下来又会如何演变,已经跟他没关系了。
但变化仍在继续,不因任何人的离去而停止。此时此刻,长鱼酒全身上下正以暴风骤雨般的剧烈之势进行异化,速度之快已然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意料,包括申不害与支离无竟。